
陆君,教师,任职于广西田东县第二中学。曾有中篇小说《流淌的生命》发表于《百色文艺》,多篇散文以及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等发表于《右江日报》《龙须河》。 老 井 ◎陆 君 一 水缸里的水一少,阿奶就开始找我,可我刚刚九岁多一点,一担水挑在肩上,多重呀!我躲在阿珍家的阁楼上,阿珍的阿奶举着她的拐杖,敲着通上阁楼的木梯子说:“你阿奶找你呀!”我不理她,阿珍和我在一起,她也得去担水。他们家兄弟姐妹五个,他父母就指定她负责挑水。我们说好了,再玩一会,就去担水。可是两个阿奶着急,她们到处呼叫我们的名字,我和阿珍就从木梯上下来了。从家到老井,要下一个陡陡的斜坡和走一条窄窄的的石头路。和我们玩得好的黄美快家就在石头路的边上,我们隔着一簇五色花篱笆墙喊她:她从篱笆门后面探出头来,她那个脾气不好的母亲在背后给她送来一连串的咒骂声,她的弟弟又哭了,她不理他们。黄美快穿着一双破旧的凉鞋,肩上挑着一对空桶,朝我们飞跑过来。老井的水出得不快不慢,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每时每刻都有几对空桶等在边上。我们排队打水,不是看桶,而是看人。就那么多个人,谁都认识谁,问一下,谁排最后,记住,紧跟着就行了。老井边上有几棵高大的木棉树,粗粗大大的树干上,披着一层白如细霜的外皮,外皮上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坚硬的尖刺。木棉树正在开花,因为春天来临而徒然变得十分繁茂的枝丫上,全是一朵连着一朵的花团,花开热热烈烈,灿如云霞。我们坐在木棉树下,抬起头,朝着树上使劲地吹口哨。大人教我们,吹口哨能唤来天上的风,口哨的声音越响亮,唤来的风就越大;风越大,木棉树上的花掉落下来的机率就越大。我们一面吹着口哨,一面等着风吹过来,等着一朵又一朵的木棉花,在风吹树枝的摇曳中,无声无息却又迅疾地、像一只红色的陀螺一样从树上掉下来,“卟” 地一声弹到地面上,肥肥的屁股着地,鲜艳如火的花瓣毫发无损,依然那么妩媚那么喜气洋洋地绽开着。我们惊喜地大喊一声,跑过去把它们抢到怀里,然后把它们一朵一朵地串在一根柔软的番石榴树枝上,再把树枝打成一个圈,套到头顶上,扮演成铅笔盒外皮上画的花仙子。玩完了这个游戏,差不多就排到我们打水了。老井呈四方形,很深,四面用淡褐色的方块大石头围起来,石头上长满了青苔。从南边的入口走下去,有十几级台阶,台阶的最后一级是一个小平台,把水桶搁在上面,人还得再往下走两个小台阶,才到达出水的地方。而出水的地方,只有一个脸盆那么大的一汪泉水。这一汪泉水多清澈啊!里面的小细砂石粒粒可见,尝一口,甘甜清冽。有一股小小的泉流从一个深深的石头缝里面涌出来,“沥沥沥”地响着,不急不徐,不停不歇,正因为这样,后面来排队打水的人,不管多晚,他们也都不急,只要等待都有希望。二 那一年腊月间,村上的光正叔娶媳妇,傍晚的时候,媒婆带路,几个红色的大木箱子从村头的大榕树下抬进村里来。新娘梳着两条长长的、黑亮黑亮的大辫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粉色碎花衣裳,被村里一群媳妇和姑娘们拥簇着走进来。从进村时唢呐开始响起来,迎接新娘的鞭炮也跟着不断地响,全村老老少少都来围观新娘。新娘多害羞呀!只见她一直在低着头、掩着嘴,面露娇羞而又难免忧寂。黄昏时分,在唢呐声,鞭炮声,以及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新娘扭扭捏捏地被迎进了新郎光正叔家的院子里……可是,就在这当时该,突然地,她抓住了一个机会,脱身跑走了!那时的习俗,是新娘在出嫁之前,先在新郎的村子里认一个寄妈,在婚礼当天来到村里,进入新郎家门,在还没有进入洞房之前,她会想方设法逃出来,由于夜黑走不了很远的路,她先要去寄妈家住一晚,第二天趁天没亮就逃回自己的娘家,从此以后新郎开始三番五次、三番五次地上门去请,一年请不来再请两年、两年请不来再请三年,等什么时候新娘自己愿意了,才回来跟新郎住,才开始践行新婚的生活。光正叔的新娘跑了,她的寄妈就是我的婶娘。新娘逃到我婶娘的家,我激动得几乎要发抖。我紧跟在新娘的屁股后面,婶娘交代我好好陪她,我点点头,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婶娘家有一堆孩子,她家最忙的活计,是纳鞋底和给孩子们缝补衣服。新娘坐在婶娘的屋子里,开始的时候坐立不安,后来看见木柜子上有一张鞋底还没有纳好,她就拿起来帮纳。突然,婶娘家的院门被人敲得震天响,婶娘说,光正叔从院子里冲进来了!新娘惊恐慌张之下竟然拉着我的手,叫我带她逃走!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拉着新娘就往后门跑出去,后门通往古井,我拉着新娘一路往古井方向走,因为古井后面是一座山,沿着山脚跑出去,就能通到村口,她就能逃走。哎!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娘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能跑得过村里最青壮最能干的小伙子呢?刚跑到古井边,光正叔就追上我们了。光正叔这个没良心的,一逮住新娘就把她押到老井边上的木棉树的后面去,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等了好久也不见他们叫我,我就自己回家了。三 全村住得离古井最近的,是陈美实的家。陈美实和我同龄,她长得很健壮,个子要比我高半个头,在她家几兄弟姐妹中,她也是被父母安排打水最多的人。她和我们一起排队打水,水打起来了,只用手提着走几步路就到她家。因为离她家近,我在排队等水的时候,经常去她家玩。记得她家的大人每天都煮一锅白粥,搁在一个木架子上;炒一碟空心菜,搁在屋子后堂中间一个四方形的摇摇欲坠的桌子上,粥锅和菜碟子都没有盖上盖子。每次陈美实吃粥都要叫上我,我们拿起碗,刚伸手到粥锅里,“轰!”地一声飞起了黑麻麻的一片苍蝇,又来到饭桌边,“轰!地一声菜碟子里又飞起了一群苍蝇。粥很稀,菜炒得焦黄焦黄的,里面少油又少盐,但是我们每次都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很开心。在我们刚刚成年,或者说,在我们刚刚十六到十七岁的时候,陈美实被人贩子拐走了。拐走她的人贩子,是她本家的一个叔叔。那天,她和村里的几个嫂子一起上街,逛完街后大家在街上一个叫做“猪笼行”的街道旁边的一棵大榕树下休息,有人说,她突然变得傻傻的,脸上无来由笑眯眯地,她的这个本家叔叔叫了她一声,她就乖乖地跟他走了。后来几年杳无音讯,她的爸爸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又过了几年,她突然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个个子很矮小的男人,她给亲人介绍说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人说看见他们两个在古井边,趁着没有人,男的还背起她走,看起来两个人很恩爱。现在,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母亲还在,只可惜她唯一的嫂子也于两年前因病去世了,留下她那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哥哥、两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和年老体迈的母亲。我想,家里几次白事,她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参加的吧,在她走进村口、走在那条窄窄的石头路上、站在古井边时,有没有想起过我,想起过这个和她一起在古井边长大的儿时玩伴呢?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她的委屈,能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倾听她诉说。四 村子莫明地有人发疯,半年之内,从村东头第一第二生产队的阿川和阿福,到村西头第三第四生产队的阿万和阿更,共有四个年轻人先后发疯。可怜的阿福,赤身裸体,吃着自己的大便,在村子里到处游荡;阿川虽说不至于像阿福那么么惨,但他也傻得可以,他会指着阿福哈哈哈傻笑,却不知道自己也是个傻子。阿万每天都等着阿福从村东头往村西头游荡过来,他坐在自己家的院墙上,看见了吃自己大便的阿福走过来,他就开始笑嘻嘻地迎接过去,看起来他很期待和他见面,可是在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又谁都不理谁,好像他们两个从来都不认识一样。而阿山是一个上门女婿,自从发了疯,就听见他整天在家里哭嚎狂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挨他老丈人打,反正每次看见他出门,都是鼻青脸肿,躲在墙角里,连三岁大的小孩都敢拿石头砸他。每天傍晚,村里的人忙完一天的活,都在村小学校前面的一片空地上聚集。他们有的在拉家常、聊农事和一些家长里短;有的带孩带孙玩耍;有的在等候山上的牛和羊回来。这时总看见那几个疯子也聚集起来,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阿福痴痴呆呆地坐着,阿川时不时仰头向天,发出“啊啊啊”的声音,而阿万和阿更却各自躺在地上,嘴里在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村里人看在眼里,心里感觉都不是滋味,好好的年轻人,突然莫名其妙发疯,这到底是个啥原因呢?村里的老人都说,几辈子都没有见村里谁疯过,以前那么困难,战乱、瘟疫、饥荒什么的,都没有出现过疯子,现在村子里怎么就突然出现这么多疯子呢?!慢慢有个传言,说是老井的水出了问题,老井太老了,养活了全村几十代人,如今那条泉流指不定在哪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龙脉不通,村里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事。还有人说,井水为阴,说不定和什么冲撞了,阴阳对立了,喝了那井里的水,免不了有人要发疯……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很多人说,但没根没据,都是瞎说。后来,村里又在另一个地方挖了一个水井,可惜这个水井的水没有那么清澈甘甜。新井里的水是在一片田野的中间挖出来的,水有点涩。水倒出得多,打水不用再排队。也不知道出于那些传言,还是别的原因,后来去老井打水的人渐渐少了,再后来,干脆就没有人去了。老井终于像张嘴朝天的一口深坑,自然被废掉了。 五 老井承载了我太多的儿时故事。从长大后离开家乡,直到现在,我还时常在夜里梦见故乡,梦见老井;也在很多睡不着的夜晚,想起故乡,想起和老井有关的一些人和事,岁月流年,平凡而极美,老井给了年少时光的记忆,它横亘在我漫长的人生岁月里。【编后语】停了一阵子之后,陆老师笔下的故事越发醇厚。在右江河谷这片土地上,有多少这样的“老井”装载着多少人的童年和时光?感谢睿智的作者给我们展开的这一幅生活画卷:这里有不舍,有感悟,也有真挚的情思在里头。(李承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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