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看到李洪亮那抠得下冰碴的脸,我就知道他今天去找小姑子借钱,肯定受挫了。碍于儿子在场,我没有追问,跟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强装淡定进了厨房。临睡前,他主动而艰难地开了口:“李慧说,借钱可以。但是,得白纸黑字写好欠条。而且……”顿了顿后,他一连吞了两口口水,才接着说:“她还说,借条上必须有我们俩,两个人的签名才行。”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听到李洪亮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挺堵的。半晌后才敢试探性地问:“她这是怕我们不认账吗?几千万身家的她,还怕自己的亲哥嫂赖了她这六万块?在她眼里,我们就这点信誉也没有?”李洪亮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手机,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黑漆漆的窗外,沉默不语。儿子明年上半年就中考了,就是看在眼下这房子离他想去的学校近,才急着买的。如果不是跟人合伙投资的分红没有到位,我们也不需要去跟她借这个钱。日子一天天地溜走,年关越来越近,余下的这几万块钱却没有着落,谁能淡定得起来。“现在这年代,只要不谈钱谁都跟你好得能共穿一条裤子。但只要谈到借钱,都会陌生冷漠得好像压根不认识。我们这分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位,如果不跟你妹妹借,我们跟谁借这个钱去?”听了我这话后,李洪亮更是烦躁得将手机往床上一扔,一言不发地摸出打火机和烟坐到了飘窗上。公婆共生育了三个子女,最大的儿子在十七岁那年夭折了,剩下李洪亮和妹妹李慧兄妹两个。李洪亮从小懂事,但据说学习一般般。李慧比李洪亮小三岁,因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显得有些娇贵,成绩却比她哥哥要好。那一年,公公身体出了点状况,用了不少钱,还有好一段时间不能出去赚钱。李洪亮见家中经济困难,妹妹学习成绩又好,主动放弃高考,跟人跑去广东进了油漆厂打工。李慧高中三年和大学期间的多半费用,都是李洪亮负责的。我跟他认识的头一年,李慧刚参加工作的那几个月,还老问她哥要钱。后来,李慧独立,李洪亮自己攒了点钱,又找人借了一些,利用之前厂里面积攒的人脉,回家乡县城开了一家油漆代卖店。刚结婚的那几年,我们一直住在公婆郊区的老房子里。女儿十岁那年才在城区买了套步梯房,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房。李慧毕业后很快在南方一线城市站稳了脚跟,工作工资都很不错。认识妹夫后,跟着他一起倒腾起了药材生意,没几年就发了大财,在县城买了两套房,一栋别墅和好几个铺面。这两年,妹夫父母身体急转直下,这才安排李慧带着俩孩子回了老家,跟公婆一起住在县城的别墅里。这些年来,我们从没占过李慧什么便宜,她给我们家俩孩子买了东西,或者给了红包,我们都找机会回了价值相近的礼。我们做油漆生意虽然发不了大财,但每年还是略有结余的。这次买房,是我们第一次跟她开口借钱。李洪亮肯定也没料到,当年自己掏心掏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连手机都舍不得买好的,就为了能省点钱,让他妹妹在学校过得不比其他同学差。这么些年来他没有沾他妹妹一点光,就这一次借钱,她却堂而皇之地将欠条一事放上了台面。李慧要求我们两个人都要到场,无非就是怕我跟她哥以后生变故,我不认认账呗。她这一招,可真是将严防死守发挥到了极致。不但防了她哥,还防了我,防了意外。总之是把所有的风险都预先摒除掉了。这事如果没有她哥拼命护她上学的那段在,也还好理解。可是,她明知道没有她哥当年的牺牲和付出,就没有今天的她,自己又不差这六万块,为什么还要做出这么不近人情的事来?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洪亮照样早出晚归,我也两点一线坚守店里,心下却一点也不平静。直到这天李洪亮回来说,售楼部那边又来电话,说再不交钱就要耽误办手续影响到交房了。我问他钱的事到底怎么办,是找李慧借还是再想别的办法。李洪亮将脸绷得铁青,咬着后牙槽说:“找李慧,写欠条。”第二天下午,李洪亮就给我发来微信,说那六万块已经交去售楼部。我没忍住,问:“欠条李慧真收了?”我没再回复李洪亮,心下却嘀咕开了。李慧这是什么意思,给个巴掌再赏一颗糖?那么多年里,李洪亮宁愿跟人合租在铁棚搭起的平房里,也要让她过得舒适称心,头几年的工资除却他的开支外,基本上都给她上学用了,他从没心疼过。钱到位后,李洪亮只跟我说了句把钱卡紧点,争取早日还掉他妹妹这六万,便没再提起过李慧。但是,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李慧却怒气冲冲地给我们打来电话。她打的是李洪亮的手机,当时李洪亮正在冲凉,我顺手接了。电话刚一接通,李慧劈头盖脸就问:“让你们写个借条,值得你们这么大肆宣扬吗?”问清楚她哥哥在卫生间后,撂下一句“让他洗完了给我回电话”,便啪一下把电话挂了。独留我一头雾水。半小时后,李洪亮挂掉电话,径直走向我,问:“咱们跟李慧打欠条的事,你跟爸妈说了?”这时,儿子插嘴道:“对不起,是我跟奶奶说的。前段时间我无意中听到你们在嘀咕,说我姑同意借钱,但是得写借条。昨下午奶奶给我送吃的时,问起我们新房子的事有没有敲定,我就随口说了出来。怎么,我闯祸了?”我也将疑问的眼神投向李洪亮。李洪亮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吐出来,无奈地说:“我爸妈去找李慧了,在那大闹了一场。”原来,婆婆听说李慧让她哥写借条这事后,怒不可遏,叫上公公一起去李慧家,把她好一顿骂。“总共才六万块钱,你就是给了他这六万,也还不清当初供你读书的情!你哥好意正正板板跟你开口借,你倒好,给脸不要脸,还让人家写借条!人家只是目前差钱周转,又不是无赖,不是跟你讨钱骗钱来的!”李慧大概见公婆护李洪亮这么明显,也火了,寸步不让:“他当初不参加高考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再说了,他就是高考了也未必能考上大学!”李慧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公公打断了:“你知道什么?你哥那是骗你的,他成绩好着呢,高二的时候参加市里的物理竞赛还拿过奖,荣誉证书现在还收在你妈衣柜中。好几个成绩不如他的同学都考上了,他是为了能让你安心读书才这么说的,你怎么这么不明事理……”根据婆婆在电话中给李洪亮的描述,公公说起这些时,一直在跺脚。这些年他一直在恨自己的那场病得的不是时候,觉得是自己葬送了儿子的大好前程。可李慧却丝毫不为所动,坚持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那时他哥愿意牺牲自己托举她,是他自己主动的;现在,他跟她借钱,就得写借条。她没让他给利息,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李慧还跟李洪亮说,如果公婆往后还继续这样偏袒哪一方,护着哪一方,那关系会很难处的。说完这些后,我发现李洪亮的头更低了,偶尔抬头也回避着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湿润的眼角。第一天认识李洪亮时,我就知道他有个上大学的,被他视若珍宝的妹妹。他妹妹身边有哪几个玩得要好的同学,分别是哪儿的人,男朋友是哪儿的,家里有些什么人,他都了如指掌。也正是因为看到他对他妹妹的这种呵护,我才对他刮目相看,最后以身相许的。后来他妹妹谈婚论嫁了,第一次去妹夫老家,他就在附近转了个遍,得到还算满意的口碑后,才放下心来。在他的心里,妹妹李慧一直还是那个需要他呵护,生活在他羽翼下的小姑娘。这一次李慧的处事方式,让他看到了一个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带了点明显江湖气的她。他敏感地意识到,这时候的他们兄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位移,她已经不再需要他。认知跟进后,我开始劝李洪亮,事情已经发生,所有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也已经成形了,想再多也于事无补的。李洪亮爽快地回答我说,这些他都知道的。但他的神情和精神面貌告诉我,他一时还是没办法放开的。好在,离年关还有几天时,我们投资的项目盘底,财务状况有了好转,我们的分红到了位。拿到钱的第二天,李洪亮就把钱还给了李慧。李慧也如当初约定好的那样,没要利息。之后不久的元旦节,我替他们家俩孩子买了些吃的送了过去,算是还了她这个情。那之后,我们两家又恢复到了没什么事一般不联系的状态。逢年过节或生日时,李慧还跟往常一样,带着孩子大包小包地回娘家,或来我们家。表面看去,大人闲聊小孩嬉戏,热闹与以前无二。然而,我却感觉到,李洪亮逗弄小外甥时更卖力,笑得更大声,笑容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了。但是,笑意却没达眼底。跟他妹妹说话时,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靠,眼里却没有了以往的热忱和温度,能少说一个字,绝不会多加一个字。凭心而说,借钱立据这事,说到哪儿都无可厚非的,我们确实不占理。但是,个人认为,在李洪亮兄妹俩这样的背景下,李慧也可以不开口要这借条的。借条规避了风险,却刺伤了人心。留下余痛缭绕的伤口,不时诉说着对那段往的留恋与怀念。都说这世上的父母与子女之间,是一场渐行渐远的缘分。其实,兄弟姐妹之间,也是渐行渐远的。不管小时候怎样打打闹闹,或亲密无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生活经历的展开,必然会带来疏远和剥离。比如李洪亮和李慧,在漫长的学习和打拼过程中,李慧早已从身边的各种尔虞我诈中学会了自保。李洪亮给她的保护仅只是在某一狭小区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必定掉过许多坑,那些经历一定会催化她的成长和变异。被李洪亮以身托举的那段过往,作为接受方的她,记忆肯定不如施予方李洪亮来得深刻,对她的干扰自然就要轻微很多。对于她来说,她的哥哥与别的人并没多大差别。在她的认知中,只要是人,跟她借钱就得立据,就是她哥哥也不例外。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当年的选择是李洪亮自己做的,所有的付出也是他心甘情愿给的。所以,他没什么好例外的。作为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原则,我也不宜过多评说。但是,每次看到李洪亮那凝重的表情,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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