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妈是个跋扈,天天和姥姥吵架,我恨透她了。三舅妈有个外号,就叫幺蛾子,因为舅妈的名字里有个娥字,加上舅妈比较妖道,姥姥管她叫幺蛾子。 姥姥在全村是年龄最大的老人,来东北闯关东的山东人都管姥姥叫老祖。 无论辈分大小,上到村长,下到孩子见到我姥姥一律点头哈腰。老远就尊敬的弯个腰,叫一声老祖,问老祖吃了吗,然后退避三舍。 偏偏我舅妈进了我家门,成了姥姥的一块心病,天天气得姥姥起不来炕。 我舅妈是个老师,我们村子里唯一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叫赵月娥。 我家族特别大,家里大事小情都是姥姥一个人说了算。比如,姥姥说鸡窝里的鸡蛋必须攒够8个才能捡。 假如,鸡窝里是7个鸡蛋你捡回来,就会挨姥姥的拐杖。 姥姥手里的拐杖打过爸爸,因为爸爸那时候要闹离婚。 姥姥的拐杖打过村长,因为村长过年来给姥姥送鸡蛋,姥姥说你家孩子还不够吃哩! 姥姥的权威在家族里不可撼动。 可舅妈毕竟年轻,妖道,偏要和我姥姥照量照量。 舅妈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民主大会,要破除姥姥的旧思想。 比如,家里院子里摆的那副棺材。舅妈说,棺材摆在院子里不合适,对孩子们成长不好,可以考虑…… 姥姥有8个子女,我5个舅舅(二舅在山东),两个姨,加上我妈,整个20多口,一家老小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一放学一大帮孩子,回来就趴在姥姥的棺材上写作业。 那个年代,尤其是山东籍贯的老人都喜欢提前打棺材,摆在自家的院子里。 其实,三舅妈来之前,家里人对这个棺材就有很大意见,尤其是晚上,但是没人敢和姥姥作对。 偏偏三舅妈要趟这个浑水。 我看看谁敢动俺的棺材,我看看!姥姥盘坐在炕上,横着眼睛,屋里鸦雀无声。 然后,舅妈乌拉乌拉一大堆,总之就是各种教科书演讲…… 姥姥下地,把拐棍杵在地上直冒烟:我看看谁敢动,我看看!看我不给她打出去! 舅妈第一次改革失败告终,遭到了三姨爽朗的耻笑。 因为,三姨和舅妈是死对头。 三姨一直抱怨姥姥,不该把这个妖道的儿媳娶回家,是自作自受。 姥姥横着眼睛,后悔不迭的样子。 那个年代物质贫乏,家里最金贵的算是鸡蛋了,人口多,买猪肉买不起。 猪肉买回来要靠成荤油。 全家人改善伙食,来客人了就是炒两个鸡蛋,配上一点荤油。 姥姥多年一来,一直秉承着鸡窝里必须攒够8个鸡蛋才能捡回来,无论春夏秋冬。 三舅妈进驻我家之后,进行大刀阔斧的第二次改革。 娘,鸡蛋不能攒够8个一起捡回来,这样鸡蛋有损耗,还有,咱家最近总是丢鸡蛋…… 姥姥嗷嗷大吼:你这个后生,谁会偷咱家的鸡蛋!你这个幺蛾子!你看见了! 舅妈单刀直入。 舅妈说,有时候发现邻居家小孩在鸡窝前转悠,说姥姥经常会把破损的鸡蛋送给邻居家小孩。 姥姥气的浑身哆嗦:你说啥哩,人家会偷咱家几个鸡蛋!亏你还是教书的人! 那天姥姥和舅妈打个平手,姥姥气的晚上不吃饭。 舅妈给姥姥煮面条端过去,姥姥背着身子躺在炕上,一句话不说。 那天,舅妈跪在地上,跪了一个半小时,姥姥愣是没回头。 舅妈没有因为姥姥的态度,暂缓改革进程,而是乘胜追击。 第三次改革,对我们小孩来说,可谓是登峰造极。 舅妈提议,为给家族开源节流,节省物资,凡是村子人给姥姥送来的礼品,全部登记在册。 以防物资经常莫名其妙的丢失。 姥姥听了之后,当时就炸锅了。 姥姥是村子里的老祖,姥姥同时还会一门针灸的手艺,经常义务给村子里的人针灸。 那个年代,有病看不起,一般小病就是针灸和火罐。 因此,逢年过节好多人上门来给姥姥送礼。桃酥,麦乳精,黄头罐头……总之,一到过节,姥姥家的地上一大堆。 可没几天,地上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少了很多。我们晚辈几乎吃不到嘴。 舅妈为了解决家族的这个顽疾,准备将物资一一登记在册。 谁家孩子吃必须先登记一下,姥姥要是想送给谁也必须登记。 反了你了,幺蛾子! 家族的改革日益推进,姥姥在整个家族,从上至下的压力下,逐渐开始了松动。 棺材即将不用摆在院子里了,我们小孩一直看着别扭。 鸡蛋不用攒够8个再往回捡了,鸡蛋也不会无故丢失。 别人送给姥姥的好吃的,我们小孩子也能吃到嘴了。 眼看就要见亮了。 三舅妈突然被调到镇子里去当老师,可给姥姥乐坏了。 那几天,姥姥把村子几个老姐妹叫到家里纳鞋底:啧啧啧,这个幺蛾子,可给俺憋屈毁了! 三舅妈的调离,家里失去了和姥姥抗衡的人…… 没多久,邻居家的老太太去世了。 邻居家叫拐刘,老婆死得早,就一个女儿叫刘红梅,她家老太太是无名氏,没名字,姥姥管她家老太太叫老姐姐。 那天早上,拐刘大叔砸开姥姥家的门,进屋就跪下了:老祖,老祖,俺娘咽气了!俺娘咽气了! 姥姥是个经历过大事的人,凡是村里人去世,基本都过来通知姥姥。 一个因为姥姥是老祖,再一个,姥姥会给人家说说该怎么办葬礼,有的人家害怕,不敢给老人穿衣服,基本都是姥姥帮忙。 哭啥子!起来。姥姥怕我们小孩害怕,自己过去忙乎了半天。 据说,老奶奶的眼睛还是姥姥帮着给合上的。 刚好,舅妈放假回到了村子,和姥姥一起帮着忙活。 晚上,姥姥召集开大会。 姥姥召集开会的次数是有数的,轻易不开会,开会一般都是大事。 月娥,你有文化,咱家说个事,人家拐刘家老娘没了,他要草席下葬,俺怎么能忍心呢!老姐姐和俺邻居几十年,如今咽气了…… 我家大事小情,自从舅妈进门之后,别人插不上嘴,基本就是姥姥和舅妈两票否决制。 假如,姥姥和舅妈意见不统一,一人一票,然后全家马上进行新一轮投票,不匿名。 每人一个黄豆,支持谁就送到谁的手里,孩子的黄豆也算数。 自从,姥姥年岁大了以后,舅妈就开始实行这种投票制。 娘!按理说,你的棺材只有你能做主,按理说,邻居的忙咱们也要帮。可娘,那个棺材毕竟是…… 月娥,娘这么大岁数了,从来没和你们张过口,假如有一天我老了,我没棺材也不抱怨你们,今天我不能看着我老姊妹……姥姥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掉眼泪。 娘!舅妈直接跪下了:娘,你知道,这块棺材…… 姥姥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月娥! 那天,舅妈头一次没有进行投票,姥姥直接招呼了几个后生,把棺材拉走了。 后来,姥姥的身体越发得不好,直接回山东二舅家去了。 姥姥要叶落归根。 几年以后,山东来电报,说姥姥去世了。 收到电报时,舅妈正在炕上给姥姥做一双鞋。当晚整个村子人都知道了。 由于那个年代,回山东需要好几天,再一个,那时候经济条件也不允许。 第二天,舅妈就在家里摆了个简单的仪式,接待乡亲。 整个一天家里没断人。 天快黑了,院子里来了一个大姐姐。眼熟,但是认不出。 你是哪家的! 舅妈,是我,我是红梅!我是红梅。 原来是拐刘家的姑娘! 红梅走了以后,舅妈召开大会,选举去山东送别姥姥的名额。 我爸爸必须去,因为我爸爸是姥姥最得意的姑爷。而且姥姥生前有话,死后爸爸必须到场。 我几个舅舅去一个。然后,就剩下我三舅妈和我三姨竞争最后一个名额。 我三姨嚎啕大哭,那是俺亲娘! 舅妈眼泪飞溅,说不出话来。 不用说,关键时刻还是家里人还是向着家里人,家里人所有的黄豆都投给了三姨。 舅妈失去了去山东的机会。 那个晚上,舅妈趴在姥姥的老房子里那个哭嚎。(姥姥去山东子之后就分家了,姥姥的老房子就空着) 第二天天亮,我们才发现三姨下地去干活去了,舅妈去了山东。 后来,我爸爸回来说,舅妈趴在我姥姥的坟头上,好一个哭嚎。 后来,每到过年,去舅妈家给舅妈拜年,舅妈就会给我们讲起姥姥的故事。 舅妈说,那时候家里穷,邻居家更穷。 嫁到你家之后,我就发现,邻居家的小孩经常站在咱家鸡窝旁,眼睛直勾勾的瞅,然后,你姥姥就会从鸡窝掏出几个鸡蛋,偷偷的塞到那孩子的布兜里。 舅妈笑着说,有一次,我特意去鸡窝查了,鸡窝里一共十二个鸡蛋。 姥姥捧回来8个,然后一边摆放鸡蛋一边念叨:这鸡蛋红皮的,真大啊! 舅妈说,你姥姥一辈子热心肠,人家送她的桃酥和罐头,她都偷偷的送给那些吃不饱人家的孩子。 舅妈说,那天,红梅来的时候说了,当年要不是姥姥给她家那么多鸡蛋,她不知道怎么活过来。 红梅说,有一年过年,姥姥半夜还偷偷的给她家送过一勺子荤油,一个罐头,和一袋子桃酥! 然后和红梅奶奶趴着耳朵说:俺家来了一个管事的后生…… 每到过年,家人都会给姥姥烧纸。 然后,三姨就吼着舅妈:幺蛾子,当年要不是看你在咱娘的房子里吼了半宿,俺才不会把那个名额让给你哩。 那时候舅妈刚刚嫁过来,村里人都说,一看舅妈就是姥姥的克星,天天给姥姥上课。 可后来,姥姥走不动了,舅妈和姥姥好的和一个人似的。 娘俩经常睡一个被窝,舅妈给姥姥洗脚,擦身子,姥姥牙口不好,舅妈给姥姥包包子。 姥姥离了舅妈一步都不行。 后来,姥姥逐渐把家族大权交给了舅妈,舅妈掌管着鸡窝里的鸡蛋,掌管着人家送来的礼品(姥姥去山东以后还是每年有人来送)。 姥姥去山东前嘱咐舅妈:邻居拐刘没了娘,给人家几个鸡蛋,咱家也饿不死。 还记得,姥姥当年把棺材给了邻居之后,舅妈和姥姥好多年不说话。 舅妈就是记恨姥姥把棺材送给人家,那棺材是我姥爷当年活着时候,托人用最好的木料做的。 据说,当年棺材是找最好的木匠打造的,花了舅妈好多的工资。(当年我家就舅妈开工资) 舅妈说,当年红梅来我家,扑通就跪下了,给舅妈拿200块钱,说山东她去不了,这是她爸爸的一份心意。 舅妈知道她家困难,舅妈死活不要。 红梅哭的不行:舅妈,当年要不是俺老祖……俺奶奶可能就卷个草席走了! 三姨说,舅妈那天抱着红梅好一个哭嚎:孩子,谁不是啊! 三姨说,舅妈当年为啥能嫁过来,当年舅妈也是家里穷。 那时候舅妈在邻村,舅妈的亲妈没了,托人请姥姥过去给穿衣裳。 姥姥看舅妈家没吃的,第二天,姥姥自己颠簸着小脚,走了十几里,给舅妈送去了小半袋白面。 姥姥去世的头半年,舅妈放假,花了几个月的工资,特意回山东伺候姥姥。 那时候姥姥就明显不好了。 二舅妈说,三舅妈那一阵子,晚上天天和姥姥一被窝。 姥姥说,还是俺搞白面换来的而媳妇可心啊! 舅妈捶打着姥姥的后背:娘! 然后,舅妈钻进姥姥的被子,死命的哭嚎,被子一抖一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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