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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故乡的那些井泉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故乡的那些井泉

陆羽说茶,反复说用来泡茶的水,并给这些水定下了等级的高下,我一直不明白。

一九八零年代,我父看到城里乡下很多公家单位打井,费用似乎不高,于是也请了一个打井队伍,在家里侧院里打了一口井,我们用上了手动压水的井。手压井水比不上外头的井水,我总认为那些深入地底的铁管伸进了另一个神明统管的国度,那水夹着泥沙浑浊不堪如落日黄泉,久了不用,出水还会变铁锈之色,甚是不喜。父亲在侧院里用水泥筑了两个池子,一高一低,高池的水满了就会流进低的池子里,那些水会停下变澄清,祖母、母亲和姐姐们从那以后就不再去大水圳洗衣服了,确也是方便,但母亲还是有挺长一段时间习惯去外头挑水。

自己家里有井这样的事情在更早的农耕时代,基本是不可能的,大多数的井都是公物,再小范围也是数十家人共有的,除非出水量实在太小或者家庭实在富裕。涂坊小学外头的田边有一口井,大多数的村人都去那口井担水,无论是煮老茶婆的水还是做豆腐的水,都是那里来。祖母说那里的水干净,没有自家的井的时候母亲每天早上去挑。她会赶在大家还没有开始打水之前,她有些洁癖,不能容忍井水中的尘埃青苔被搅起来混入打起的水中,所以我有些不能理解后来她怎么又容忍了后来的手压井水和更后来满是漂白粉的自来水。

井总是有人在洗的,早先是村庄里的祭祀理事机构,后来是村里的基层组织,多久洗一次倒是没有注意,但常听有人掉进去,在女性格外被歧视的时代,不管年纪老少,只要是女性掉进井里,那些井都是要洗的,这一点汀州的城乡都一样落后。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会更愿意把洗井的行为理解为感谢那些井没有吞噬宝贵的生命,同时继续把井水慷慨的供给人们,要知道一旦有人在井里死了,那些井就凶了,喝那些井水怕是于很难保持“心灵洁净”了,汀州城里的那些井就是这样慢慢失去功效同时,并在城居的人们在井里表达焦灼与不平时彻底被封存,先是那些大井头、四角井的上头加上了盖,再是麻潭井这样的名字渐渐消失在人们的口耳之中。所幸老古井和笊箩神井这样的井都有她们各自的“神明”佑护,可以在城市的中心得以存续,讲说那些井曾经对我们的重要。

井如果有些灵性或者生得比较文艺,青苔和海金沙就总是会生长得比洗井的频度要快得多。在井下,阴凉加上水汽旺盛,她们总是不请自来,有时是风有时是雨有时是井蛙,作了她们的良媒。从井上看去,那些植物会很奇怪的镶嵌在井水的镜面上,将倒影很不真切的分隔开来,似乎那里头有一个平行的世界,有些人有些事,和我们生得一模一样,但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我们的童年,喜欢在井边大喊大叫,听井里瓮声瓮气的回音,后来知道是一种叫做“恶狗临井症”的病,再大些,这种病就会演进为“雄鸡照镜”或者“孔雀开屏”。

观看是危险的,营养不良的临井目眩会消解孩童的好奇,他们更多时候是等在井边,等那些来挑水的人来。她们打水的桶大多时候是一个破了的蓝球一半打上洞眼用井绳穿好,有些井会把这种桶固定在那里,更多的打水人随身带着,也有身强力壮的女子直接将桶用水担钩着在井里直接打水,当然这会搅浑井水的。当婆婆们和嫂嫂们会在井边乘着打水的机会聊一些与井无关的故事,我会用她们的小桶打起水来,在井沿外边,洗把脸喝口水,有时候在那里洗洗摘来的红茅莓和紫地稔,冰凉的井水镇过,那些夹带了井水的野果甘甜就会带上一种类神性的虔诚意味。野孩子没有享用过空调和风扇,于是井水冰凉在年少的夏季是为最美妙,后来千万里外“觅封侯”的成功与失败也无法再将它更替。我总是对人说,井里冰的东西比冰箱里冰的好,那是我的“野人献曝”。

住进汀州城之后,我爱去的地方仍然是那些有井的地方,城里那些井大多水质咸卤难饮,甚至不如我们手压井的水,但确是我观看小城风烟的出发点。于是我熟知的那些糖烟酒和那些录相厅以及后头的那些屙尿巷婆太巷,还知道南城胡氏和赖氏老宅的断头巷子里有一口井,井边人家用飞虎队的航空燃油桶包了铁门。那些或大或小的井头,还有那些井头议论着幸福与不幸福话题的婆婆和妈妈们。那些井也在侧耳倾听,听着听着那些井就在这样的神意中波光荡漾,有了记忆与喜怒,她们在一些地方可能大器的叫七星井,在一些地方可能只是灰头土脸的叫田心井,有什么关系,有了名字的井就会有神明,人们会在合适的时间里祭祀那些井,有月亮的时候,或弯或圆,用几柱香就能与她们沟通交流,然后合法的吮吸她们的甘甜。于是很多很多的乡村和城居的男女都名中带井,井兰井莲井秀井娣,她们可能是婆婆或者婶婶,可能是姆姆可能是嫂嫂可能是姐姐,男人们即便用井这个字,也不会像女子那样用一个与井并列的字,而是多用一个表达为递进派生关系的字,井长或者井水。

因为城里的井不能满足我观望的欲望,于是我总是爱往城郊去,比如去天井山。明明有路的,我还是最爱从黄田背的山上翻过去,不走大路,在大山的脊背上一路走到天井山,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叫天井山,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叫天井的井,但一直爱她的水,沿途很多的泉眼的活水是可以喝的,一些泉眼边还会有打柴人放上一个碗或半边蒲瓜做的瓢,方便行道者喝水。在那里喝到的水总是甘甜无比,老人说那是竹根水,我想也就不必非得找到那个井了。天井山所在那个山岭其实是个分水岭,西北面的水流入江西,东南面的水流入福建,左流的水入上水寨上兰下兰光明七里河入西溪过窑上南拔桥就进城了最后汇进汀江正溪,右流的水则入天邻村入郑坊过龙陂桥印塘寅湖红卫桥汇入汀江正溪,这两个地方其实最后都成为了现在汀州人的饮水之源。从天井山翻山就是上兰,这里曾是畲人种兰之地,故而名之上兰下兰。一路小溪引路,可以沿溪出谷,那个溪谷中平日几乎是没有人的,种兰造纸的人们已经远走江浙或者回了他们的上杭老家,但是他们留下的纸寮仍然还在,有一两间纸寮二十多年前仍然在运行,水碓也还能运转,我会在纸寮边上坐下休息一会儿,那些神情冰冷的做纸师傅哼着低低的号子,无暇看我这个深林过客。有时候在上兰的坑尾会遇到烧炭客,一身烟火尘黑,面上有堆积的寂寞和灰烬,他们会在抛荒的斗笠丘边上直立的山壁上掘出临时的小窑,外窄内宽,然后用大根的木柴将那个空间填满,点火后,再封住大部分开口,让它们进行缓慢的不完全燃烧。我第一次还饶有兴味,后来就觉得无趣,虽然城市须要木炭,而炭客的家庭须要喂养,但我仍然抵触去抚摸那田坎壁上的孔洞冒出青烟那一瞬间原木的疼痛。从不带水壶的我会在这样的时刻格外的枯渴,像那些燃烧的植物,炭客看到我开裂的嘴唇,会善意的指给我看石壁间可饮的山泉,我就会用一片大的白茅叶子卷成圆锥,然后痛饮。从上兰到下兰,遇到的人都像山精木客,我想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是否也在心中默默的念诵驱邪的经文祷词,但很多夜晚天凉如水月光满地时,我就会想起那山道的独行滋味,很多年后,并不是恐惧。

合江口过后,山坑里的田亩就延伸过来了,人类在农耕文明的边界似乎就在这里了,于是遇到的人就会多起来。光明村和岸湖在另一条山谷,行山我一向来不爱太小的弧度,所以只走过一次。我的目的地是冷水井,那个带井字的村庄,总是我每次野行的终点。我在那村子喝水,冷水井的水并不冷,可能我去的时候不是冬天。但冷水井的狗儿总是要一路送我到国道边上,然后我挥挥手和手里的老藤杖同它们告别,它们则最后凶狠的吠叫几声,以示对我侵犯井界的抗议。就这样,我在那些井与泉的相遇与告别中,从童年步入少年,又从少年步入青年,走出我的村庄和小城,走过很多的地方,喝过很多不同井泉的水,有苦有甜,在自以为识得水滋味后,又步入中年。

前一段疫情困守在沿海某城市,天天用一种纯净水泡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味道,发小提醒试试用农夫山泉,我试了一下,发现真的不同。回榕之后,又再用十八溪的矿泉水试了一下,果然也不同,矿泉水泡茶比起纯净水泡茶,多了一种味道。反复尝试,原来是要林泉之意齐集,茶香方能破障而来。突然格外怀念那些年在家乡喝过的那些井泉之水,如果有机会,应当也用她们泡一回茶,以便周全少年相遇于山林野地的缘分。还有那些相遇于林下水尾的纸工炭客作田人,他们的眼睛在久远的记忆中也渐渐变成波光荡漾的青碧与浅蓝,像那些泉头与井栏下潜行涌动的水流,我们可还能相遇?喝一杯龙门红或者溪源红或者天子湖,或者故乡与故人,我们已经在那些茶香与水味中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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