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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捡猫穷捡狗富捡猪着麻布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聘来的猫捡来的狗

涂明谦

女儿和她的好友一起捡了一只小奶猫,然后带回家打算临时养几天。家人表达了她的担忧:“这是要长期养这个猫了吗?分心了怎么办?还有客家人的老传统不是忌讳捡猫吗?”

我听完了才想起真有此事,我的老家汀州,一般会用一句俗谚讨论这事情:“捡猫穷捡狗富捡猪穿麻布。”不过由于进入城市太久,成天看到学生今天捡了一个狗明天捡了一个猫,慢慢这俗谚里头的禁忌也就淡薄了。

怎么就捡猫穷了呢?四十年前祖母去聘猫的情境便在眼前了。

新宅住久了,有些老鼠也跟着迁来安家。家里的谷仓和凉橱常被那些小东西光顾,祖母受过苦挨过饿,特别心疼粮食,总是气得从院子骂到横屋,我都不敢吱声,像是老鼠的同伙。有天大早,母亲不在家中。祖母起来在客厅里包什么,我扒着桌沿,她闪了闪不让我看。我拉了她的衣尾,她回过头,有一丝笑意:“聘礼!”我窥见那包起来的是冰糖,用报纸包了用细麻绳捆好,夹了张小红纸,长方形。这像是年节乡间互送的“礼包”,同时我明白聘礼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这是要娶谁。前几天看到横街子的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穿着黑色礼服披大红花带,和他的家人担着聘礼去娶了一个同样年纪的姑娘,我记得呢。打了个寒战,不是我吧,肯定不是我,我才五岁。祖母没有理会心思复杂的傻孩子,拿上她的“聘礼”自管出门去了。

中午之前,祖母回来了,没有走小木桥,从大马路绕菜园子兜了回来,带着一个竹笼子,黑布罩着,里头似乎有一个什么动物。乡间常见这样的做法,就是赴墟时买了人家的牲口,人把竹笼子什么的一起送了。我透过竹子缝隙,看到一个陌生的动物,毛茸茸,宝石一般的眼睛看向我时,同时轻轻发出一声“喵”的声音。我肯定它是一只猫!当时乡间比较少猫,周边邻居们也不养,只有狗。我没有见过猫,但我知道,就是它。

祖母把它拿了出来,在大厅里放了下来,它用爪子试了试地面,似乎在确定不是烧红铁板,然后便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祖母一眼。祖母很认真的低头对它说:“你要乖乖的啊,在我家帮忙抓老鼠。”拿了一个竹刷子上掰下的竹枝量了量它的尾巴,然后拿到院子里插了,后来我在《东瓯逸事汇录》里头看到说:“瓯人纳猫,用草代箸,量猫尾同其长短,插草于粪堆上,祝之'勿在家撒屎。’”看来闽越故地的汀州与瓯越之间有一些相似的做法。做完这些用一个小碟装了些饭,拌了些小鱼干的粉末。那个猫其实刚断奶,不知道是饿久了还是和家里有缘份,立马就开始吃起来。我清楚记得它吞吃米饭的样子,以致后来我看到学生们养的猫要特别的猫粮时,大为震惊,狗有土狗,猫,莫非也有土猫?

我突然明白了,“它就是用聘礼换的?”祖母看了一眼站在门边歪着头看厅里情境的狗,说:“捡猫穷,不下聘礼,不抓老鼠。”我也看了一眼门边的狗,“它不用聘礼?”祖母说:“不知道,捡狗富。都这么说。”我当时没有得到答案,多年后在一位从事民俗的友人处得到一个解释,“聘猫是仪式性的契约,因为猫性孤僻,你没法让它明白你希望它抓老鼠;而养狗则不是双向性的合同,当狗不知道看门示警,直接就会被淘汰,当主人长期不喂狗,狗也期待门边有一席之地。”但长期与猫狗相处,就发现的确如此。那只猫从来不爱搭理我,它只偶尔在我祖母脚边蹭蹭,似乎契约之外一切的人与它无关。我常用小鱼干逗它,它都无视我,但在我放下离开就飞快叼走上屋顶的瓦面上享用,那鱼干的恩惠与我是无关的。

我喜欢家里的狗,可能狗的仪式我参与得多的原因吧。那狗来的时候只是个毛团,断奶不是特别久,勉强能吃稀粥。祖母让我从背后擒着它,围着桌子绕了一周,说了一些我听不清的“咒语”,又让我将它带到在厨房里,她拿了块还冒烟的柴火棒子,在小狗的鼻头上快速点了一下,狗发出凄厉的惨叫,其实没有伤到,只是基因里刻着怕火。那以后它真的很乖巧,平时就在门边扒着,祖母在檐下一块特别干净的石板上指定了它的早饭地点,下雨时它会进到檐下,偶尔进到厅里。我出门时,它会跟一段,后来长大了还会跟去母亲娘家。它更像是一个介于客人与主人之间身份的动物,寄托在这个家里,家中没有安全问题时,它的存在感其实是很低的。

猫不同,祖母对下过“聘礼”的它关注度要高得多。养了一段时间,祖母看那猫吃饭时用嘴小口叼着吃,斯文得不行,她就皱眉:“先生一样!”这不是什么好话,一般她是说那些不好好吃饭的猪的,我每每回想起这台词都哭笑不得,我和大姐二姐都做了“先生”。没几天父亲回来解决了这个问题,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了一个偏方。他把一些胡椒倒在一张改良纸上,卷了一个长形管状,在我万分惊恐中对着猫的鼻子狠狠喷了下去。猫在那里像醉了酒一般,摇着头打着喷嚏,一些青黄色的鼻涕被喷了出来。父亲和祖母在一旁说,这下好了,我则怀疑猫是要死了。

猫没有死,那天之后,果然胃口大开。当然,祖母改良了猫的伙食,用小鱼干粉末混猪油炒饭,连我都觉得有食欲,猫真的开始大口大口吃,不再斯文秀气。符合了乡人进食审美的猫体重增长很快,周边的老鼠就不够它抓捕了,它开始抓院里苹果树上的鸟,但说来也有趣,它从来不打鸽子的主意,家里的白羽鸡它更不会去招惹。

母亲开始很不待见这只猫,和我一样,比较喜爱狗,因为那个狗会陪她回娘家。不过因为一件事,母亲的态度也改变了。

忘了说,它其实是一只母猫。不知道和哪里的野汉子公猫好上了,它怀孕了!上下院墙比从前更为小心了,也不怎么上树捕鸟,有一种特别的慵懒。我不知道它怀孕了,只以为它是因为小鱼猪油饭吃太好胖了。直到有一天早上,母亲大声指责谁的声音让我从睡梦中惊醒,枕边有一个肉色没毛的小东西,发出“古古”的声音,我吓着了。母亲让我帮忙一起在屋子里找,凌晨时,胖猫升级做了妈妈,但她似乎有些难产,走动着生下了不知多少只小崽,还不知都落在哪里。母亲有一种焦虑,与平时的不关心大不相同,我当时并不理解,后来才明白可能是一种无差别母亲身份的同情同理心。我们一共找到了七只小猫,在各个地方,有些身上还湿漉漉的沾着洋水与血丝,所幸胎衣都清理好了,脐带都是母猫自己咬了。显然这只第一次做母亲的母猫没有依从本能照顾好自己的崽子,母亲一边将一件破袄里的棉胎取出将那些猫仔包起来保温一边骂那个“没有责任心”的母猫。

直到近午时分,它才从哪里冒出来,嘴里还衔着一只粉红肉团团,看到我们为它安置的窝,也没有客气直接开始哺乳,我们才算放下心来。这显然与我后来读到动物因为人类动过它们的幼崽就不喂食之类的描述完全相悖,包括家中的狗生了幼崽,从来也没有说不让我们动,我想猫和狗与我们之间,真是立有一些互信契约的。

家里多了一些小毛球,在二楼的木板上到处蹦跶。不过很快就断奶了,陆续就有乡人前来“聘”猫,像祖母那样郑重,拿了一包包好的冰糖或者桔饼带红纸,然后用一个黑布罩着的笼子装进猫崽。我心疼被分出去的猫,总会跟上几步。于是我会看到那些聘猫人从来不走捷径小木桥,他们会绕过菜园走大马路,路上遇到大小石头,都轻轻踢到路边。我想祖母那天带着猫回来,也是这样的吧。后来在《崇正辟谬通书》中看到说纳猫:“猫盛桶中携回,路遇沟缺,须填石以过。从吉方归…”大体和我的乡人的态度是一样的,聘猫的郑重,正是因为对猫护粮捕鼠的期待,这与古代地方上的人有接官亭接官道的心理期待是一样的。

显然,人们是有求于猫,而猫科动物并非生来就是群居的动物,猫其实可以捕鸟鼠以自足,并不太需要人类,故而只是人们有求于猫,捡来的猫则未有聘礼之仪式郑而重之,与人类就不能达成契约,故不捡猫而聘猫,礼遇之;人们也有求于狗,但狗显然也有求于人,同时狗是群居动物,人与狗是互相需求,故而人不聘狗,更喜欢在路上拾狗,那些心灵惶然失守的狗重得家园依托,才会对家更加忠诚。这便是“捡猫穷”而“捡狗富”的俗谚来由了。

哦,忘了说“捡猪着麻布”了呢。猪在乡村是家庭财富积累的重要方式,人们起屋举债,往往都用“零存整取”的方式饲猪还债,一只猪往往寄托一个家庭改善生存状况的美好愿望,如果你捡了一只猪不还,那就相当于断了别家的生计,这在乡间是严重的悖德行为。悖德,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社会性死亡,这样的家庭在乡村会失去生存的道德依据,往往是千夫所指无病也死,故而“捡猪着麻布”,也就很合乡村生存的逻辑了。

我这是思念那些聘来的猫和捡来的狗儿了,当然也思念那些乡间烹香的猪肉了,久了没有回乡吧。所以我安慰家人:“现在的孩子其实不指望猫捕鼠护粮,收留那些失孤的猫与狗,纯出善心,那是别一种契约,不必依从旧俗,她想养就养吧,城里捡不到猪的。”

上文图片来自涂果果、大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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