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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路花雨|冯仲平:读陶山施世琥君农人三题

 小楼听雨诗刊 2022-12-03 发布于浙江

冯仲平 文学博士,广西演艺职业学院教授。

绘事后素,贲象穷白

——读陶山施世琥君农人三题

文|冯仲平


陶山施世琥君,诗名久闻而未曾谋面也。当初网络上闻知,接着加微信往还,现在已成好友了。科技发展改变了人类的生存结构,同时也改变了人的交流方式。互联网打破了小国寡民的温馨梦幻,使世界成为触手可及的近邻——遥隔千里之外闻听珠玉之声,瞬息之间视通风云卷舒。推开窗户,满目是绿城的丽日蓝天;刷下手机,盈耳是俄乌战争的导弹轰鸣;而在此刻,怀旧的积习牵引我进入了乡村的回忆……我生长于农村,无意趋奉卡塔尔足球比赛的火爆场面,也不忍围观俄乌战争的血腥悲惨,内心深处更多牵挂的是当下农村的生活状态。三年的瘟疫流行导致不能回乡,且静下心来欣赏施世琥君的农事诗篇,算是安慰一下积郁的思乡之情吧。首先欣赏《捉黄鳝人》:

一身蓑笠入农田,戴月披星风雨连。
谁晓其中辛苦事,不如纨绔一餐钱。

此诗前两句纯粹使用白描手法,勾画出捉黄鳝人的形貌。中国艺术理论有“诗画一律”之说,因此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同时也是造型艺术。一身蓑笠,行走农田,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作为农业为主的文明国度,即使农业发展到了机械化时代,某些古老的残留仍然没有完全退去,而且甚至永远都不会消逝。比如捕猎就是如此。即使高度发达的城市文明已经成为社会的主流,而那些执著地扎根土地的人们,仍然依靠最原始的方式获取生活资料。诗中的捉黄鳝人就是一个生动的典型。当代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有名言云:“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诗人通过语词的选择,呼唤着存在物现身,随着语词的逐渐排列,一个身披蓑笠的农人就跃然纸上了——他站着如同一尊雕像,他在农田里的活动编织着流淌的岁月。他的时间无止无休,他的空间向周围蔓延,构筑成他的生命密码和人生样态,融入无尽的岁月和无边的大地。诗的后两句是议论,全诗的形式结构有点像苏轼的《题西林壁》,叙述与描写之后顺理成章地通过议论给人的活动以价值判断——捉黄鳝人的辛苦,若非亲历者恐难体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星月盈亏,风雨晦明,可能是一生,可能是几代,简短的字句浓缩了无法计数的体积与质量;然而,如此巨大的辛苦劳作的价值,连纨绔的一餐饭钱都比不上。难怪有人调侃说:一个农民,若要在一线城市买套房子,他就得从唐朝开始种地。这不是戏谑的夸张,而是含泪的幽默。再看第二首《山中老农》:

拂晓青鞋去斫柴,苔藓路滑刺生崖。
胼胝满茧衣裳破,枵腹黄昏把苦挨。

与前首相同,诗人从叙述描写入手,标题点出主人公不是大平原上种地的农民,而是住在深山靠砍柴为生的老者。时间从拂晓到黄昏,空间是人迹罕至的深山。青鞋者,草鞋也,而非光可鉴人的皮鞋,很自然地点出了砍柴人的身份地位。穿着草鞋的脚踏着湿滑的苔藓,沿着山路攀上陡峭的山崖。诗人写的是一天的时间,而老农双手的胼胝满茧则暗示出老农长年累月的艰辛劳作。前两句叙述老农的行踪,描写老农身处的场景,简陋的衣着,危险的境地。后两句描写老农的形象,进而透过外在形象揭示了老农的生活状态——在破衣烂衫的外表之下,是一个饥肠辘辘的肉体。全诗的关键词是一个字“苦”,脚踩草鞋,身著破衣,手脚胼胝,腹中无食,生活条件的苦,辛苦劳碌的苦,肉体饥饿的苦,简短的四句诗呈现无遗,至于老农的情感与精神状态,诗人没有著一个字。诗所呈现的空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诗人所塑造的人物,是一个孤独的老农。他有无亲人,有无家庭,有无其他社会关系等等,诗人一概没有写。正是因为没有写,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我们可以想见,这个老农命运的悲苦与生命的孤独,也就昭然若揭了。读着此诗,我的脑中浮现出梵高的名画《农鞋》,耳边响起海德格尔评价《农鞋》那诗一般铿锵的话语:“暮色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作为艺术品的一幅画或一首诗,它向读者敞开了一个世界,呈现了人的生存状态,寄寓了诗人深深的同情。下面是第三首《养蚕人》:

采摘炎炎桑槲苦,子时进食着衣看。
缫丝买得青蚨少,为养全家冇暑寒。

人类社会的物质生产,从最初的捕猎、采集发展出养殖和耕种。标题“养蚕人”,既可说是整个养蚕行业的庞大主体,也可说是特定时空中的单个具体的人。传说黄帝的妻子嫘祖发明了养蚕,就服饰而言,相对于树皮、草叶、葛麻等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此文既无意追溯和梳理养蚕业的发生发展历史,也无意描述当代苏杭丝绸业的繁盛局面,更无暇田野考察桑田蚕房的生产情况。仅就一首小诗而言,它所承载的内容也已足够丰富深厚。记得上小学时养过蚕,把一个装着蚕蚁的火柴盒放进课桌里,我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打开盒子看看心爱的蚕宝宝。每天上课心不在焉,盼着早点下课去采桑叶。等蚕宝宝长大了,就挪到家里的阁楼上,捆一把树枝让蚕宝宝作茧。当白花花的蚕茧挂满枝丫,心里就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欢乐。这只是小时候的闲情逸致罢了,哪里懂得生活的压力与农人的艰辛——炎热的夏天,养蚕人钻进茂密的林中采摘桑叶,以满足蚕宝宝大量进食的需要。蚕宝宝夜里是不睡觉的,它的一生经过四次睡眠,五龄之后开始吐丝结茧。养蚕人白天采桑叶,夜晚还要起来给蚕床撒叶子,而到收茧缫丝却只能换得些少青蚨。钱之代称青蚨,与蚕同为昆虫,养蚕可以周而复始,青蚨可以飞去又来。蚕宝宝生生不息,养蚕人日夜辛劳,冒着严寒酷暑获得的些许回报,也仅能勉强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而已。


透过几首小诗,可以看到广阔无垠的物质世界,也可以窥见诗人内心丰富的精神世界。施世琥君的作品,最突出的优点是冷静客观的现实主义描写与深沉的悲悯情怀。我喜欢这样朴素的诗歌,喜欢这样本真的诗人。浓烈的情感不露声色地流注于朴素的字里行间,只有成熟的诗人才能做到。《论语·八佾》载:“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说的是绚烂之后的素朴,才是绘画的最高水平。《周易·贲卦》云:“上九,白贲,无咎。象曰:白贲无咎,上得志也。”贲,装饰也,意为装饰的极致是白色。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曰:“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无论绘画、音乐还是诗歌,五彩缤纷、繁管急弦、辞藻华丽固然是美,而真正的美却是热闹繁华之后的朴素。故《老子》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处无声胜有声,乃是美和艺术的理想境界。



昔读宋代诗人杨万里《插秧歌》,曾为诗人笔下的农人生活感喟,这首诗写的是为抢农时全家出动雨中插秧的场景: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为了生存,田夫一家全体动员,披蓑戴笠,如同战士走向战场那样,义无返顾。“笠是兜鍪蓑是甲”,既是田夫一家劳动生活的真实写照,更是一种深层意义上的象征:他们应和着自然规律的召唤,把自己编织进季节变换的节奏之中;只有春天奋不顾身的劳作,才能保证一家一年的衣食,生活的链条才不会中断,种族的延续也才有可能。在铁的自然规律面前,他们没有自由,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可以预见到一生甚至世代无尽的悲剧性命运,但是他们无法逃避,只能勇敢地面对,辛勤地劳作。生命也就在这样的劳作之中,逐渐地衰老,又不断有新的力量萌生出来,以完成新旧的交替和无尽的延续。诗人的情感是冷静的,既没有喜,也没有悲,似乎只是平静地叙述,让画面自己不动声色地展开;而活动在画面中的人物,其情感也是冷静的,既没有喜,也没有悲,只是平静地按照自然的节律行动,演出着一代又一代重复的生活。


因此,与其说诗人通过冷静的描写表现了对农民生活的同情,倒不如说他写出了农民作为类的存在的悲哀,揭示了他们无可奈何的生存状况,表现了一种对于人类的超越具体同情的大悲悯。这可以看作是这首诗的深层意义,或者称作“形而上”的价值。它不仅在当时具有宝贵的现实价值,而且具有超越时空的历史意义。


施世琥君之诗,可与杨万里诗媲美。

 编辑/章雪芳  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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