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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的出家和托尔斯泰的出走

 昵称37581541 2022-12-03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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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锋,笔名雪塵,新疆师范大学物理学教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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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雪塵

《红楼梦》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谁都不知道。就连在脂砚斋的批语中,也只是隐含着一个大概,并不明确。在后四十回的续作中,高鹗参照脂砚斋的批语,揣摩曹雪芹创作的原来意图,让贾宝玉出家为僧,跟着一僧一道,在一片白茫茫旷野中不知所终。

先看文本是怎样说的。贾政扶灵归葬,在一个大雪天行船到一个渡口,在船中写家书:

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尘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人们对后四十回一般评价不高,但对最后的宝玉出家这个安排,却还都是持肯定态度的。白先勇先生称它是一个“出自大家手笔”的经典片段。《红楼梦》的这个画龙点睛式的结尾,其意境和意象之美,成为了中国抒情文字的绝唱。一声禅唱,归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完全契合曹雪芹的原意。我们似乎听到了那禅唱声充满着整个宇宙,天地为之震撼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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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作者要写的是自己一生的幻梦,所以或许结局早就已经注定。“十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它只是告诉你,在所有的生命历程中,权力、财富、爱情,婚姻全都是一场幻梦。只要彻底“放下”,“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它还要告诉你,人间多少痴迷,灯红酒绿,痴男怨女,百年俄顷,转眼成空。痴迷的患得患失,令人无限感叹,人事无常;看穿的宠辱不惊,一任他云烟过眼,自生自灭。“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他们经历过人间繁华,看穿了人世沧桑,所以才能看透一切,云淡风轻。虽然明知是空,人却还是要执着,这就是人性,而人世间人性的迷人之处也就在这里。

有些人误认为佛法的“空”就是虚无,就是消极。甚至认为:既然一切都是空的,那还要现世的努力做什么,甚至活着也是多余的了。其实,这是对“色空”思想的极大误解。弘一法师李叔同说:

大乘佛法,皆说“空”及“不空”两方面。何谓“空”及“不空”?“空”者是无我;“不空”者是救世之事业。

佛教的“空”与道教的“无为”有某些共同之处,“无为”并不是要人们“无所作为”,而是劝诫人们不要胡作非为;“色空”是要人们认清这世上“贪、嗔、痴”的无聊,不要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执着于那些不该执着的事物而徒生烦恼。既然为人,就要做好作为人所应当做好的事。 当你最后达到一种“无我”的状态,你便将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而大彻大悟,在精神上得到解脱。世界再没有“无明”之事,一切存在的真实意义就会显露在你的面前,这就是觉悟,就是成佛。

记得上大学时,有一段时间社会上批判资产阶级的消极颓废思想,批判过一个当时流传着的顺口溜,其中有这么几句这样说:

空、空、空,情也空,色也空,人生在世万事空。多勤多俭多受苦,不如尽情去享乐。

这是对”空“的一种粗浅的望文生义。蒋勋是把《红楼梦》作为佛经来读的,里面充满了对平等的追求和对人生的悲悯。他一再解说,《红楼梦》不是消极的书,相反,它要表达的是对生命的尊重,是要让生命活出它最美好的样子,充分地让生命发光。他举出香菱学诗一节为例,一个人无论他是公子小姐,还是丫鬟奴仆,都有让生命挣脱束缚、尽情向上发展的权利和可能,这才是《红楼梦》所要表达的最精彩的思想。一个人,他比别人平静地、更本质地在短暂的欢乐和繁华背后看到事物的结局,这哪里是消极,那正是一种直面人生本质的积极的态度。

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在漫天大雪中的一点红色,这种画面感也是非常唯美的。画面透出一个“红”字,又渗透着“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意境,堪称绝笔。刘心武先生质疑,作为在汉地出家的一个和尚,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似乎是显得过于华贵和艳丽,这当然未免有点过于苛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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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一些学者的分析,在书中贾宝玉应该是有两次出家的。在第三十一回,作者有一个伏笔,说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对发誓的宝玉抿嘴笑道:

“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

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宝玉常将出家做和尚挂在嘴上,就像常把变成灰化成烟挂在嘴上一样 。如果把这理解为宝玉真的不止一次出家,当然也是一种可能。

按照刘心武先生根据判词、批语的设计,宝玉的第一次出家,是在和薛宝钗勉强成婚以后,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使贾宝玉倍感痛苦,在一次“冷战”以后,“悬崖撒手”,于是在一个初冬下雪的早晨,留下了一首告别诗往五台山而去。薛宝钗则是在寒夜里作“十独吟”(第六十四回有个脂批,说该回的“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以排解内心的烦忧。贾宝玉在途中却与早已上山的甄宝玉相遇,甄宝玉告诉贾宝玉,真正的超脱不在于形式上的皈依佛门,在五台山依然能看到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他启发贾宝玉,要从内心深处寻求真正的证悟。

贾宝玉的第二次也是最后的出家,则是在贾家因参与谋反彻底败落以后,贾宝玉携妻子史湘云在大雪天沿街乞讨,被农户二丫头(就是在第十四回当年宝玉对纺车感到好奇时的那个二丫头)所救,史湘云倒在雪地里后不治身亡,入夜宝玉难以入眠,双手摩挲着与他共生的通灵宝玉,那通灵宝玉忽然发出光芒,并发声:“宝玉,是你真的悬崖撒手之时了!”又道:“仙僧来接,我先走一步,回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去也!”声消后,宝玉忽觉已不再有通灵宝玉,于是顿觉大彻大悟充满胸臆。朦胧中,只觉仙僧仙道现身,宝玉随他们而去。然后升华到太虚幻境,重见警幻仙姑,恢复神瑛侍者身份。

原本是一块顽石,并不在红尘之中。得以来得世间,不过是一番历练。繁华享尽、富贵看透,方明白繁华富贵不过一梦。总还是回自己本来的好。始从何来,终回何去,不过是回去罢了。 

一部《红楼梦》,道尽了多少人性的无常,人生的无奈。如果所有的往事都能化为红尘一笑,只留下初见时的倾情,如纳兰性德所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忘却也许有过的背叛、伤怀、无奈和悲痛,那应该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人生境界。人生这个东西,想开一点,淡然一点也许就会是清风明月,太过于执着,则就是自己沉迷于烦恼了。不是连豪放的李白也说吗: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贾宝玉看破了,出家做和尚去了;托尔斯泰看破了,离家出走了。虽然东西方有着相当不同的文化性格,但是在人性上还是有许多共同点的,曹雪芹和托尔斯泰这两位文化巨人对待人生的态度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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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的贵族家庭出身与曹雪芹十分相像。在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中(罗曼·罗兰有著名的三大传,它们是《托尔斯泰传》《贝多芬传》和《米开朗基罗传》)是这样说的:

(他)家谱上有随伺亚历山大大帝的人物,有七年战争中的将军,有拿破仑诸役中的英雄,有十二月党人,有政治犯。

托尔斯泰同情和悲悯经受苦难的弱者,懂得发现人性中最优秀的那些品性,他的观点是:

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

他不用仆役,不穿华贵的衣服,经常戴着草帽,脚踏树皮鞋,穿着农夫的衣服,和一个乡下人一样,下地与农民一道在农田里干活。他埋首四年写一本平民用的启蒙读本,对于这部书,他感觉甚至比《战争与和平》更为得意。他坚持两大原则:对于神的敬爱和对于同类的博爱。在探索生命意义的精神活动中,他的思想出现了巨大的困惑。

73岁时,托尔斯泰回到了故乡雅斯纳亚的波良纳庄园。晚年的托尔斯泰面对他的庄园,面对在他的农田上辛苦劳作的农民们,日益感到不安与自责。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感,托尔斯泰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开始自我折磨:他变得厌恶人情世故和亲友间的应酬,也拒绝出席贵族的宴会。在他的日记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拷问,这种“精神上的成熟”意味着精神生活越来越成为他生活的核心,它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其他的东西越来越次要了。 

终于,在托尔斯泰82岁生日的那天,带着家庭医生离家出走了。十天后,他在离家的途中突发肺炎,最后客死在阿斯塔波沃车站。

对于托尔斯泰晚年出走的原因,人们众说纷纭。有人归结为托尔斯泰与他的妻子索菲亚的矛盾,实际上,托尔斯泰的出走,不是一种形式化的离开,而是一种心灵的出走。那就是他试图以此表明他与贵族生活的决裂,走向已经为时过晚的自食其力的劳动生活。应该说,他是为了一生所追求的那个平等的理想而献身的。在这一点上,托尔斯泰的出走,与贾宝玉的出家,确实有着某种共同之处。他们经历过荣华富贵,但物极必反,烈火烹油般的繁华似锦,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真应了那句“十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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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的社会是太过于关注物质了,太关注企业、经商、赚钱等层面的东西,这样下去,人们的钱包可能会比过去更充实。可是,人们的心灵并不见得会成正比地更幸福。

其实,这个社会应该更多地关注精神层面的东西,需要更多的社会精英、更多的真知识分子去做面向大众的启蒙工作,这才是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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