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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 间 文/陈占敏 在李白豪放的盛名之下，他的其他方面往往被忽略了。伟大的诗人是难以用一个词两个词来简单概括的，他的丰富性由他的全部诗篇来体现，进入他的全部诗作，才能够领略他的方方面面，而要加以陈说，仍然会以偏概全。
有时候简直难以相信，豪情纵放的李白还会柔婉细腻到无微不至。他的“郞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自然天真且不必说，他的《采莲曲》写“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女儿情态像水凌凌的莲花一样委婉多致。他写思妇的《冬歌》，“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体察入微，好像他化作了少妇亲自体验过似的。他的《江夏行》拟少妇口吻，娓娓如话，哀怨自现，豪放的李白竟能婉致如此，实在令人叹服伟大诗人天才的无所不届：“青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只言期一载，谁谓历三秋。使妾肠欲断，恨君情悠悠。”谁说李白只会豪放得“仰天大笑出门去”呢？他的婉曲低回简直可以把他归于“婉约派”了。絮絮哀怨之后，少妇的决绝口气斩钉截铁，怨恨之极，便走向了另一个方面，李白把怨妇的心理揣摩得也是深入透彻：“不如轻薄儿，旦暮长相随。悔作商人妇，青春长别离。如今正好同欢乐，君去容华谁得知。”此语一出，不管是不是真的付诸行动，且让远去的男人听了后悔一番去吧。李白好像成了早期的女权主义者，为遭弃的妇女代言了。 伟大的诗人，伟大的作家，都是善写女性的，女性的优美，女性的婉丽，女性的幽怨，女性的叹惋，总是能在他们的笔下得到多姿多彩的呈现，他们的悲悯情怀倾注其中，爱悯交融，形成了一曲曲柔肠百转的女性之歌。“停梭怅然忆远人，孤宿独房泪如雨。”（《乌夜啼》）这里有念尚无怨；“那作商人女，愁水复愁风。”（《长干行二首》）这里有愁也有怨了。那个时代的商人妇总是这种口吻，怨恨做商人的丈夫一去不还家。流水天涯，谁知道远去的经商的丈夫除了挣钱，还做了什么呢？到了商品时代全民经商了，这种怨妇的口吻会变成自豪的吧，正妻，小妾，二奶，小三，她们在商品大潮的涌动中，会各安其所自得其适吗？要知道，李白却是在《妾薄命》中告诫过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那么，另一种闺怨情景也许是有所觉悟的表现吧：“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怨情》）不管是恨谁，有恨才会有觉悟。至于“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长信宫》），那写的是宫怨，怨恨的对象不言而知，那就是给无数妇女带来不幸的皇帝。倚门望幸而不幸，剩下来的便只有怨恨，怨恨到了不敢道出，其怨更长，其恨更深，青天明月，夜夜复夜夜。
李白有时候会被人曲解了，豪放之下，有人会以为他不会深沉，不会细微，其实绝然不是的。看看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就知道他的心会多么纤细；看看他的《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就会知道他的情感会多么绵远；看看他的《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做而诗，也该知道他会如何多情。 此时再来看李白的一些送别诗，就会明白难工的送别诗为什么会被他写得这样好了，他实在不是无病呻吟，只拿俗话套话来敷演成篇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李白是对孟浩然早已有过了“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的景仰之情，才会在送别孟浩然的时候极目远送，直至帆影消尽，长江横天，一片空旷和怅然。李白的送别留别诗，有的并没有写明具体的对象，唯其如此，才达到了广远和普遍，“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铺留别》）“一一书来报故人，我欲因之壮心魄。”（《赤壁歌送别》）一般说来，李白是不愿意在送别诗中哭哭啼啼的，所以他才会昂扬地唱出：“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成为送别留别诗中的千古绝唱。这并不说明李白无情，只是李白用他别具的天才把他的深情换一种方式表现了。他《哭晁卿衡》，是生命的永别，他就是常人常情，悲愁满腹了：“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李白没有写出的，只有那涕泗滂沱了。 生离死别，人生悲剧，李白比常人体会得更为深刻，他只是不愿意念念叨叨总把悲愁挂在嘴边罢了。“惊波一起三山动，公无渡河归去来。”（《横江词六首》）这是世事维艰，对人劝戒。“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悲歌行》）这是生命必将面临的终极悲剧；富贵荣华纵然百年，又能怎样？“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襄阳歌》）襄王有幸，巫山神会，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纵情极乐，终有尽头，永无尽头的只是江水东流哀猿夜啼，不幸的生命，真要为此下泪了。人，不能越过的就是生死大限啊，这让人不悲观还待如何？ 更何况还有人生的种种不如意。“此夜曲中闻杨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城闻笛》）“一叫一廻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宣城见杜鹃花》），寻常日子，也会有思乡，也会有情思，也会有许许多多莫名的感伤。李白把这一切都体味了，都道出了。李白的多愁善感也到达了极其细微的地方，他《见野草中有曰白头翁者》就会触景生情吟出，“折取对明镜，宛将衰鬓同”，自感生命老去，青春不再。他于《洗脚亭》感而成诗，也会“送君此时去，回首泪成行”。李白的低回伤感实在是被我们长久以来忽略了，《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伤感如此，几乎把那个踏歌送行的汪伦掩盖了。“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才是李白的心理本质，否则，他就不会在《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不寄安慰，不寄旷达，却完全相反，“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郞心”了。愁心可寄，只因为有明月那一纸素笺啊。由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李白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了。
在李白的笔下，愁心可寄，思念可寄，可以把愁绪托付于明月，也可以将思念交付流水。“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近来有一种说法，说到李白与杜甫的关系，对李白颇有微词，说杜甫一直在思念李白，而李白对杜甫却极为冷漠，这不是事实。杜甫固然有《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冬日有怀李白》等多首诗写思念李白的情怀，但是，李白有这一首寄杜甫的诗，思念之情浩浩荡荡若汶水长流，也就无愧于两位伟大诗人旷世的友情了。更何况，据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所说，李白有很多诗稿散失了，其中大约也会有思念杜甫的诗。文学史上，像李白与杜甫这样伟大诗人之间伟大情谊的例子极为罕见，后人万万不可随随便便往先贤的脸上抹黑。 有了朝廷皇权加在诗人身上的枷锁已经足够残酷了，李白又是不肯摧眉折腰屈服的。他同情着“幽州思妇十二月”，“人今战死不复回”（《北风行》），思妇之苦令他难以释怀；他感叹着“不见征戌儿，岂知关山苦”（《古风》），为国家的战乱不已征战不休而忧患不已；他替闺中思妇凄切道出“长相思，摧心肝”（《长相思》），可是他自己命运乖蹇，遭遇不测，也无可奈何。他“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白马篇》），不肯向权贵低头，他纵有满腹韬略，可是“空谈帝王略，紫绥不挂身”（《门有车马客行》），心犹不甘，又能怎么样？皇家是早已张开了罗网，等待士子们撞去的。在皇家那里，你的忠诚和侠义常常是并不被看重的，你“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结袜子》），准备好了要为皇家献身殒命，也没有用处。即便是朋友之间，背信弃义，反目成仇，小人伎俩，蛇鼠手段，还不是常见的吗？
李白最欢乐的时刻，大约就是他纵情山水引吭高歌的时候了。“一生好入名山游，手把芙蓉朝玉京。”（《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在名山大川中的李白自是飘飘欲仙了。山川风物又是那样的迷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就连那巴狭哀猿，在心情好的时候，声声长啼也不再令人肠断，而是另一番情景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李白是归心似箭，轻舟一叶，驶向他理想的彼岸，他才如此欣快吧。 可惜等在李白前头的却是长流夜郞。短暂的永王璘幕府并没有为李白提供用武之地，让他一展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我愁远谪夜郞去，何日金鸡放赦回。”（《流夜郞赠辛判官》）李白再愁苦，再期盼他为人间写下多少美妙的诗篇，他既然由仙界被贬谪到人世，他就要遭受人世间的皇权惩罚，皇权面前，任何伟大的天才都不会得到丝毫怜恤。“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郞迁客带霜寒。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江夏赠韦南陵冰》）李白这些写于流放期间的诗，真是凄苦得令人下泪了。李白曾经是那样的荣宠备至，京都长安给李白留下也只是一场梦罢了。“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人情冷暖，就是这样，感叹也无用，愤激也无用。
李白当年在仙界，大约不曾遭遇过这样的世故世情吧。这就是李白的痛苦所在了。他由仙界贬谪到人间，他所遭遇的，都是他不可想象的。尽管他用伟大诗人的敏感心灵感触了，用绝世的天才表达了，他的痛苦还是无以替代。李白的愤激之情忍无可忍，他《万愤词投魏郎中》激愤地大声疾呼了：“九士星分，嗷嗷栖栖。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树棒拔挂，囚鸾宠鸡。舜昔授禹，伯成耕犁。德自此衰，吾将安栖。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 愤激中的李白始终不能明白，人世间惯有的就是“囚鸾宠鸡”，就是“临危而相挤”啊。伟大的天才不能见容，正直、善良、真诚、坦荡这些优秀的品格也难以存在；相反的，倒是鼠辈横行，邪恶阴毒得意。这样的世间，怎不令人失望呢？李白来人世走这一遭，真的是错了。 2014年7月15日 （本文选自作者的《李白的选择》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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