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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母亲(下)——妈妈病了,是精神病

 城北十五里666 2022-12-0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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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下
作者:肖复兴
 五 

我是用爸爸的一条命从北大荒换回来的。

“文化大革命”中,我和弟弟分别到了北大荒和青海。那时,我们热血沸腾,挥斥方遒,一心只顾指点江山,而把两个老人那样毅然决然、毫无情义地抛在家里,像抛在孤寂沙滩的断楫残桨。我们只顾自己年轻,却忘记了老人的年龄。1973年秋天,和我弟弟回北京探亲,我刚刚返回北大荒不几日,而弟弟还在途中,电报便从家中拍出:父亲脑溢血突然病故在同仁医院。我们匆匆往家中赶,三个姐姐先赶到家。我进门第一眼便看见妈妈臂上戴着黑箍,异常刺目。死亡,是那样突然、那样无情、又是那样真实。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

妈妈很冷静。听到爸爸去世的消息,她孤零零一个人赶到同仁医院。我们都是她的儿女啊,却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身边。在她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却远在天涯,只顾各奔自己的前程。

好心的街坊问她:“肖大妈,有没有孩子们的地址?找出来,我们帮您打电报!”她从床铺褥子底下找出放好的一封封信。那是我们几个孩子这几年给家中寄来的所有的信。她看不懂一个字,却完完整整保存完好;虽目不识丁,却能从笔迹中准确无误辨认出哪封是我、是弟弟、是姐姐们寄来的。街坊们告诉我:“你妈这老太太真是刚强的人,一滴眼泪都没掉,等着你们回来!”街坊就是按这些信封上的地址给我们几个孩子分别拍来电报。

清冷的家,便只剩下妈妈一个人。我这时才发现,她已经老了,头发花白了,皱纹像菊花瓣布满瘦削的脸上。我算算她的年龄,这一年,她整整七十岁了。年轻和壮年的时光一去不返,我们却以为她还不老,还可以奔波。我的心中可曾装有几多老人的位置?我感到很内疚。父亲丧事料理妥当,姐姐、弟弟分别回去了,我留下没走。我决心一定要办回北京,决不让妈妈一个人茕茕孑立,守着孤灯冷壁、残月寒星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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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北京,开始了待业的生涯。姐姐又开始每月寄来30元。弟弟也往家寄来钱。我和妈妈真正相依为命的日子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以往,我觉得并没有像这时候一样感到心贴得如此近,感到披此是个依靠,是不可分离的。

当我像家中的男子汉一样,要支撑这个家过日子了,才发现家里过冬的煤炉是一个小小圆孔小肚的炉子,早已经落后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它无法封火,又无烟道,极易煤气中毒。院里没有一家再用这种老式简易炉子了。而妈妈却还在用!而我几次探亲,居然视而不见!我真是个不孝的子孙!我骂自己。我想起刚刚到北大荒正赶上大雨收割小麦,双腿陷入深深的沼泽中,便写信让家里给我买双高腰雨靴寄来。买新的,没那么多钱;买旧的,得到天桥旧货市场,妈妈走不了那么远的道。那时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是妈妈托街坊毕大妈的儿子到天桥旧货市场帮我买的。我连想也没想,接到雨靴便穿在脚上去战天斗地了。这年冬天,又写信向家里要条围脖,好抵御北大荒朔风如刀的“大烟泡”。这一回,毕大妈的儿子到吉林插队了,妈妈没有了“拐棍”,只好自己到王府井,爬上百货大楼,替我买了一条蓝围巾。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她是踩着小脚走去的呀!这已经是她力不胜任的事情了。我接到围巾时,发现那是条女式围巾,连围都没围便送给了别人。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是妈妈眯缝着昏花的老眼挑了又挑,觉得这条围巾又长又厚,才特意买下的,为的是怕我冷呀!当时,我什么都没想,随手将围巾送给了人,只顾嚼着那围巾里包裹的一块块奶糖……

我实在不知道人生的滋味,不知道妈妈的心。妈妈细致的爱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却只打在我那粗糙、梆硬如同水泥板的心上,没有渗进,只是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我望着那已经铁锈斑斑、残破不全的煤炉,一股酸楚和歉疚拱上嗓子眼。我对妈妈说:“妈,咱买个炉子去吧!”

“买什么呀!还能用!”

“不!买个吧!这炉子容易中煤气!”

大概是后一句话打动了妈妈,同意去买个炉子。实际上,她是怕我中煤气。莫非我的命就比她金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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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年头买炉子还要票,我也不知道妈妈找到街道办事处是怎样磨到了一张票。她和我从前门转到花市,就像如今买冰箱彩电一样,挑了这家又挑那家。那时,炉子确实是家中一个大物件。最后终于买到一个煤球、蜂窝煤两用炉。我和妈妈一人一只手抬着这个炉子,从花市抬到家里,足足得走两里多的路呢。妈妈竟然那么有劲儿,想想她老人家都是70岁的人了呀。我家中有史以来第一次冬天生起这样正规的炉子。那是我家第一件现代化的东西。红红的炉火苗冒起来,映着妈妈已经苍老的脸庞,她那样高兴,身旁有了我,她像是有了底气。我回家为妈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买这个炉子。且以新火试新茶,我和妈妈亲的生活就是从这炉子开始的。

我的待业生涯并不长,大约半年过后,我在郊区一所中学教书,每月可以拿到薪水42元5角。我将这第一个月工资交给妈妈,她把钱放进那棕色牛皮箱里,就像当年爸爸每月将工资交给她由她放好一样。节省是一门学问,是一项只有在人生苦难中才会磨练出来的本领。妈妈就有这种本领和学问。每月42元5角,两个人过日子并不富裕。她料理得有理有条,中午自己从不起火做饭,只是用开水泡泡干馒头和米饭,就几根咸菜吃;每天只买2角钱肉,都是留到晚上我下班回家吃。而我当时却偏偏还在迷恋文学,还要从这紧巴巴的日子里挤出钱来买书、买稿纸。每次妈妈从小皮箱里拿钱,她从不说什么。每次我问:“还有钱吗?”她总是说:“有!有!拿去买你的书吧!”仿佛那箱子是她的万宝箱,钱是取之不尽的。

我清楚:我的书一天天增多,家里的日子一天天紧巴巴,妈妈脸上的皱纹一天天加深。

一天傍晚下班回家,还没进家门,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屋里传出。谁的小孩?我们家任何亲戚都不曾有这样小的孩子呀!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心里很不安,走进家门,看见妈妈正给躺在床上的一个婴儿换褥子。

“妈!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给人家看的。”

妈妈抱起正在啼哭的孩子,一边拍着、哄着,一边对我说。

“谁叫您给人家看孩子?”

“每月30元钱,好不容易托人才找到这活的!”妈妈说着,显得挺激动。那时,每月增加30元,对我家来说差不多等于生活水平翻一番呢。她抱着孩子,像抱着一面旗,很有些自豪,“这孩子挺听话,不闹人!孩子他妈还挺愿意我给看……”

“不行!您把孩子送回去!”我粗暴地打断妈妈兴头上的话。生平头一次,我冲妈妈发这么大火,“现在就送回去!”

妈妈也急了,泥人还有个土性呢,冲我也叫道:“你还要吃人呀?”

“不行,您现在就把孩子送回去!”我不听妈妈那一套,铁嘴钢牙咬紧这一句话。我只觉得让年纪这么大的妈妈还在为生计操劳,太伤一个男子汉的尊严,让街坊四邻知道该多笑话我没出息、没能耐!

争吵之中,孩子哭得更响了。妈妈和我都在悄悄地擦眼角。最后,妈妈拧不过我,只好抱着孩子送回去了。她回来后,我们谁也不讲话。整整一晚上,小屋静得出奇。我心里很难受,很想找茬儿对妈妈讲几句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

第二天清早,妈妈为我准备好早饭,指着我鼻子说了句:“你这孩子呀,性子太犟!”昨天的事过去了。妈妈终归是妈妈。

傍晚下班回家,一进门,好家伙,家里简直变了样。床上、地上全是五颜六色的线团和绒布。本来不大的屋子,一下子被这半东西挤得更窄巴了。妈妈被这些彩色的线簇拥着,只露出半年身子,头发上沾满了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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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妈妈见我进屋就站起来拦落一身的线毛,先发制人:“这回你甭管!我一定得干!拆一斤线毛有X角钱(我忘记具体是几角钱了,只记得拆的线毛是为工厂擦机器的棉纱)。这点钱不多,每天也能添个菜!再说你爸一死,我也闷得慌,干点儿活也散散心。你不能不让我干!”

我还能说什么呢?妈妈的性子也够犟的!她从没上过一天班,没拿过一分钱工资。她一无所有,没有财富没有文化也没有了青春,正如现在那首歌里唱的:“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可我却总是一无所有。”她所有的只是一颗慈爱的心和一双永远勤劳不知累的大手。即使如今她老了,还将她那最后一缕绿荫遮挡我,将她最后一抹光辉洒向我。那些个小屋里弥漫着彩色棉纱的夜晚,给我们的家注满了温馨和愉悦。我就是这样坐在妈妈身旁,帮妈妈用废钢锯条拆着那彩色线毛。妈妈常笑我笨,拆得不如她快、她利索……

一次参加朋友的婚礼,招待我喜糖,里面有金纸包装的蛋形巧克力。说起来脸红,那时我还从未尝过巧克力。小时候,只有在这年时才能吃到硬块水果糖,最好的也只是牛奶糖。嚼着另一种味道的巧克力,我忽然想起还在灯下拆线毛的妈妈,她也从来没吃过这种糖呀!我偷偷拿了两块金纸巧克力,装进衣兜里。婚礼结束后回到家,我掏出那两块巧克力对妈妈说:“妈!我给您带来两块巧克力,您尝尝!”谁知衣兜紧靠身体,暖乎乎的身子早把巧克力暖化了。打开金纸只是一团黑乎乎、粘乎乎的东西了。我好扫兴。妈妈用舌头舔了舔,却安慰说:“恶苦!我不爱吃这营生……”

我一把揉烂这两块带金纸的巧克力,心里不住地发誓:我一定让妈妈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

妈妈病了。精神病

谁也不会想到身体一直那么结实、心地那么宽敞的妈妈会突然发病,而且是精神病。

起初,我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一直不相信这残酷的现实。有时半夜,她蹑手蹑脚的走到我的床头,伏在我的耳边悄悄的说话,生怕别人听见:“你听见了吗?隔壁有人在嘀咕咱娘俩,要害咱娘俩!”我坐起来仔细听,哪有什么声响!我劝她快睡觉:“没有的事!”越说不信她的话,她越着急。一连几夜如此,弄得我心烦得很:“妈!您耳朵有毛病了吧?没人嘀咕,咱又没招人家,没人要害咱们,也没人敢害咱们!”她一听就急了,先压低嗓门:“我的小祖宗,你小点儿声,不怕人家听见!”然后生气地伸手捂住我的嘴。“没有的事,您自个尽胡思乱想!”我也急,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才好。越解释,她越生气:“怎么,我的话你都不信?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胡说八道?你呀,你甭不信,你就等着人家来害你吧!”

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一天夜里,正飘着秋天凄苦的细雨。她又走到我床头,把我摇醒,说:“快走!有人来害咱娘俩!”我把她扶到自己的床上,让她躺下,耐着性子说:“妈!外面下雨了,您听差了吧!快睡吧!别想别的!”她不再说什么,我也就放心回屋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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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一会儿,我听见房门悄悄打开了。我以为她是看看窗外屋檐下的火炉,怕炉子被雨浇来了。可是,过了许久,再听不见门开的声音,我的心陡然紧张起来,忙爬起身来跑到屋外。夜色茫茫,冷雨霏霏,没有一个人影。妈妈到哪儿去了?我的心一下沉落进冰窖里,从来没有那么紧张。我这才意识到事情比我原来想的要坏。我没了主心骨,慌忙拍响街坊张大叔的家门,他的两个孩子一听立刻打着手电筒跑出来,和我兵分三路去寻找。“妈!”我冲着秋雨飘洒的夜空不住大声呼喊。在北京城住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可劲响亮开嗓门这样喊过。可是,除了细雨和微风掠过树叶的飒飒声外,没有妈妈的回声。我的心像秋雨一样凉,眼泪顺着雨水一起从脸上流下来。

就在我已经毫无希望往回家走时,半路上忽然望见有个人影坐在一个地坡上。走近一看,竟是妈妈!她的屁股底下坐着一个包袱卷。这显然是她早准备好的。我拉她回家。她不回。两位街坊赶来,说死说活,好不容易把她拽回了家。

街坊对我说:“肖大妈这样子像是得了精神病呀!你得带她去医院看看呀!”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安定医院这家北京唯一一家精神病院。诊断结果:幻听式精神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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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妈妈!您从不闹灾闹病,平日常说:“你呀,身子骨还不抵我呢!”怎么会闹下这样的病呢?我开始苦苦寻找着答案,夜夜同妈妈一样睡不安稳。父亲去世后,谁能理解妈妈的心呢?她又从来不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苦处,总是默默地忍着,将所有的苦嚼碎了,吞咽进肚里淤积着,直到淤积不了而喷发。老伴、老伴,人老了失去了患难与共的伴该是什么滋味?我才明白老伴这词的含义。而那一阵子,我光顾着忙,有时感到苦闷、孤独,常常跑到朋友家聊天,一聊聊到深夜才回家。有几次为了创作还跑到外地一去几个星期,把妈妈一个人甩在家中。她呢?她的苦闷、孤独,向谁诉说?我没有想到应该好好和她聊聊,让她把淤积的心里的苦楚倒出来。没有。她从不爱讲话,我便以为她没什么话要讲。我只顾自己了,像蚕一样只钻在自己织的茧里。我太自私了!我不知道她心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才使她神经再也承受不了重荷,像绷得太紧的琴弦一样断了……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了解妈妈。即使再老、再没文化、再忠厚老实的老人,也有自己的思想、情感。仅仅吃饱穿暖,并不是对老人最为挚切重要的关心和爱。

每天三次让妈妈吃药,成了我最挠头的难事。她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病,尤其反感说她是精神病,最反对我那次带她去安定医院。再让她去说死说活也不去,弄得我没辙,只好自己去医院挂号,把情况讲给大夫听,求人家把药开出,拿回家。见到药,她的话就是:“吃哪家子药,没事乱花钱!”我递给她药,她一把扔到地上:“我一辈子也没吃过什么药,身子骨不是好好的?”没办法,我把药辗成末放进糖水里,可她一喝还是能喝出来药味,便把杯往旁边一放,再不喝一口。我只好再想新招,把药放在粥里,再加大量的糖,一定盖过药的苦味,在吃饭时让她把粥喝进去。她喝了。她还从来没喝过这么甜的粥,指着我鼻子说:“你把卖糖的打死了?”

吃完这药,她总是昏昏睡,有时口水止不住流。大夫讲这都是服药后正常反应。我望着她那样子,揪心一样难受。她老了,确实老了。她像快耗完油的灯盏,摇曳着那样微弱的光,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啊!在那些难熬的夜晚,我弄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她中人是昏昏睡过之后,睁着被密密皱纹紧紧包围的昏花老眼瞅着我,一言不发地瞅着我……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吃药。一次是那年吐血后。药力还真起作用,我见她的脸渐渐又红润起来。我以为她的身体又会像那次吐血后迅速恢复过来一样。我忽略了人已经老了十二三岁了呀,而且病也不一样:一个是累的病,一个却是心病呀!

一天下午,我正带着学生下厂劳动,校长突然给我挂来电话,要我立即回家,校长在家等我有要紧的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校长亲自找我,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又是要我立即回家,我马上想到了妈妈!我骑着自行车从郊外赶到家,屋里挤满了人,一时竟看不到妈妈在哪儿。校长迎了出来安慰我:“刚才电话里没敢对你说,你妈妈刚才要跳河,你千万不要着急……”下面的话,我什么也听不清了,脑袋立刻炸开。我赶紧拨开人群,见到妈妈钻进被子躺在床上,脱下来放在地上的棉裤已经湿到腰。“妈!”我叫着,她睁开眼看看我,不讲话。街坊们开导她说:“肖大妈!您看您儿子不是好好的没事?您甭胡思乱想!”然后对我说:“你快给肖大妈找衣服换换吧!”

好心的街坊告诉我,我才知道妈妈的病复发了。依然幻听,依然是恐惧,依然是有人要害我,这一次是听见有人已经在半路上把我害了,她一下失去依靠,觉得无路可走,竟想寻短见。她走到河边,正是初冬,河水瘦得清浅,离岸上有长长一段河堤。她穿着笨重的棉裤没有那大气力走下去,而是坐在堤上一点点蹭下去的。河边上溜弯的人不知她要干什么,待她蹭到河里时,才意识到不好,赶紧跳下去把她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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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妈妈换上一条新棉裤,看见她的腿那样细,细得像麻杆,骨骼都凸凸地显出格外明显。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腿,居然这样瘦削得刺目,心里万箭穿透。妈妈!您为什么要这样!小屋里散发着湿棉裤带有河水的土腥味。那一夜,我总想着妈妈蹭到河水中的那一幕。那一刻,她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她是否已经万念俱灰?是否觉得另一个世界父亲的召唤?我至今不得而知。我再次责备自己的无能、自己对妈妈缺少理解和关心,自己太大意了!以为病好转了,可这并不是一般的头疼脑热呀!谁能够妙手回春,替妈妈把病治好?我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

我再次把妈妈送到安定医院。

这次病好转后,我们娘俩谁也再不提这件事。那是一块伤疤,烙印在彼此的心上。每逢路过那条小河,我对它充满恐惧。我十分担心她病情再次复发,曾对妈妈说:“要不送您到天津大姐家住一阵日子吧!换换环境有好处!”她不说话,却果断而坚决地把手一摆:不同意。我便再也不提。我知道这是妈妈对我的信赖。我对她说:“那您得听我的,还得接着好好吃药!”她点点头。每次吃药,皱着眉头也吞下去,只是她要喝好多好多的水,那药就是在嗓子眼里转,迟迟才肯下去,那样子,让我感到像个小孩子。人老了,有时跟孩子一个样。

1978年11月,我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报到日期到了,我拖到最后一天。那天,我很晚才离开家。妈妈不说话,默默看着我收拾被褥、脸盆和书籍。她不大明白戏剧学院是怎么一回事,反正上大学总是件大事,打我小时候起上大学一直便是她和爸爸唯一的梦。我是吃完晚饭离开家的,她送我到家门口,倚在门旁冲我挥挥手。我驮上行李,骑上自行车便走了。天刚擦黑,新月升起,晚雾飘散,四周朦朦胧胧胧。风迎面打来,很冷,小刀片般直往脖领里钻。我骑了一会儿,不知是下意识,还是第六感官的提醒,回头看了看,竟一眼看见妈妈也走出家门和院子,拐到了马路上,向我迈紧了步子。我立刻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情。我知道,这一夜,我住进学院,她将孤零零守着两间小屋,听着冷风像走得太疲倦的旅人一样拍打着门窗,她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儿子再次为自己的前程去挤上大学的末班车,妈妈怎么办?我又像十年前为了自己的前程跑到北大荒一样,把妈妈又甩在一边。只不过那次是知识不值钱这次知识又值了钱,我像被风吹转的陀螺旋转着奔波,妈妈呢?她却一样孤寂地守候着,望着我陀螺旋转着。这一次,她将要熬四年,四年苦苦地等待。等待什么?等待的是自己头发更花白、皱纹更深、身体更瘦削。我立刻跳下车,推着自行车回向她走去。这一刻,我真想不上什么劳什子大学!她却向我摆着手,不让我折回。我走到她身边,她仍然不停地摆着手。她不说一句话,只是摆着手,那手背像枯树枝在寒冷的晚风中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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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学院报到之后,在宿舍里安置妥当。我睡在上层铺,天花板是那样近,似乎随时都有压下来的危险。我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像是被风吹得急速旋转的风车。望着窗外高高的白杨树枝不住摇动,我知道风越来越大了,便越发睡不安稳,赶紧跳下床跑出宿舍,骑上自行车一路飞快朝家中奔去。当我敲响房门时,听见妈妈叫了声:“谁呀?”我应了声:“是我。”屋里没开灯,只听见鞋拖地的声音,然后看见妈妈掀开窗帘的一角,露出皱纹密布像核桃皮一样的脸,仔细瞧瞧外面,认准确实是我,才将门打开。这时,我发现门被一根粗大木头死死顶着。这一刻,我真想哭。我知道,她怕。人老了,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吃,不是穿,不是钱,不是病……是孤独。

这一宿,我没有回学院去住,而是和妈妈又守了一夜。我的心再也放不下,那根粗木头时时像顶在我的胸口上。我经常隔三差五地从学院跑回家,生怕出什么万一的差错。妈妈看出我的担心,劝我不要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课,讲她没事,让我放心。我知道,总这样,我和她都得身心交瘁。我想把她送到天津大姐家,又怕她不去。再说人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对妈妈又是陌生的地方,她不愿去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实在怕我不在家时出什么意外。犹豫再三,我还是试探着对妈妈讲了。这一次出乎意料之外,她爽快地点点头,就像上次果断地摇头一样。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在母亲的心中,只有儿子的事最重要,尤其是儿子的学业,是寄托她同父亲一并的期望。为了儿子,母亲能够做出一切牺牲。为了儿子,母亲她七十五岁高龄时又开始奔波,客居他方……

小屋锁上了门。我再回家时,小屋里是冰冷,是灰尘,是扑面而来的潮气。只要妈妈在,小屋便决不是这样,小屋便充满生气、充满温暖、充满家的气息。哪怕我再晚回家,小屋里也总会亮着灯,远远就能望见,它摇曳着桔黄色的灯光,像一颗小小跳跃的心脏……

 七 

世上有一部书是永远写不完的,那便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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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再写下去了,那些喃喃自语,只能留给自己听,留给母亲听。

四年后大学毕业,到天津去接妈妈,我同妻子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她老人家买了件毛衣,订了一瓶牛奶。生活不会亏待善良的人,妈妈的病好了,好得那样彻底,以后再也没有犯过,大姐和我们一样为妈妈高兴。虽然她喝牛奶像喝药一样艰难,总嫌它味太冲,但那奶毕竟使她脸色渐渐红润、光泽起来。生活,像一只历尽艰辛的小船,重新张起曾经扑满风雨的风帆,家中重新亮起那盏桔黄色如同心脏跳动着的灯光。

这几年,我能写几本小书了。那里大都写的是像我母亲一样的普通人。我知道这是为他们,为自己,也为母亲。当街坊或朋友指着新出版书上我的名字和照片高兴地向她夸赞让她辨认时,她会一扬头:“这不是复兴嘛!”然后又说:“写这些行子有什么用,怪费脑子的,一天一天坐在那儿不动地方地写!他身子骨还不抵我呢……”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样一个硬朗的身子骨,再没犯过其他什么病的妈妈,竟会突然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呢?

她已经八十六岁,毕竟上年纪了。她不是铁打的金刚,身体内各个零件一天天老化、锈损。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绝没想到会这样早,这样突然!头一天,她还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洗了,连袜子和脚巾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拣好新买的小白菜和一捆大葱,傍晚时站在窗前看着孙子练自行车,待我回家时高兴地告诉我:“小铁学会骑车了,骑得呼呼往前跑……”谁会想到呢?这竟会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话语。第二天傍晚,她却突然倒在床上,任我再怎么呼喊“妈妈”,却再也答应不了……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清早,我走进她的房间,一眼看见床中间放着四个红香蕉苹果。那是妻子放上的。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要放上这红苹果,却知道那床再不会有妈妈睡,再不会传来妈妈的鼾声了。我也知道那苹果是前两天我刚刚买来的,新上市的还挂着绿叶,妈妈还来不及尝上一口。我打开她的柜门,看见里面她的衣服一件件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仿佛她只是出去买菜,只是出一趟远门。她没有给孩子留下一点儿麻烦,哪怕是一件脏衣服、一条脏手绢都没有!在她人生灯盏的油将要耗尽之时,她想的依然是孩子们!孩子们!什么是母亲?这便是母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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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们呢?我们做儿女的呢?我们是如何对待自己的父母老人呢?尤其是如何对待像母亲一样忠厚、善良、从来不会讲话又从不多讲话的人呢?每个人的内心都是自己灵魂的审判官。我为此常常内疚,常常想想儿时种种不懂事、少年时的虚荣、对母亲看不起、长大成人后只顾奔自己的前程而把老人孤伶伶甩在家中,以及自己的自私和种种闪失……我知道,什么事情都会很快地过去,很快地被人遗忘。即使鲜血也会被岁月冲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在死亡的废墟上会重新长出青草,开出花朵,而忘记以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也会吗?会忘记陪我度过三十七个年头,为我们尝尽酸甜苦辣的人生况味的母亲吗?不,我永远不会!我会永远记住她老人家的!

我将那些红香蕉苹果供奉在她的遗像前,一直没有动,一直到它们全部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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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河北沧县东花园村。三十七年前,妈妈便是从那来到北京,来到我们身边,把我们抚养成人,与我们相依为命的。在乡亲们的关怀和帮助下,我将她的骨灰连同父亲和我亲娘的一并下葬在家乡的祖辈中间。在坟前,我和弟弟跪在那充满粘性的黄土地上,一起将我们俩人合写的一本刚刚出版不久的新书《啊,老三届》点燃着。纷飞的纸灰黑蝴蝶一般在坟前缭绕着、缭绕着……

1989年12月2日写毕于北京和平里

文章来源:丁东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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