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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 阎连科:年月日(7~10)

 冬天惠铃 2022-12-05 发布于湖南

作家简介

阎连科,1958年8月出生于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中国当代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香港科技大学高等研究院冼为坚中国文化教授席、人文学部讲座教授。

1985年,在河南大学政教系毕业。1991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年月日》。1998年,发表长篇小说《日光流年》。2001年,出版长篇小说《坚硬如水》。[38]  2003年,发表长篇小说《受活》;同年,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2006年,发表长篇小说《丁庄梦》。2008年,发表长篇小说《风雅颂》。2011年,长篇小说《四书》在港台地区出版。2013年,出版长篇小说《炸裂志》。2014年,获得卡夫卡文学奖。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日熄》。2018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2020年,获得第七届纽曼华语文学奖。2021年3月,发表长篇小说《中原》;11月,获得皇家文学学会国际作家终身荣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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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

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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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先爷径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两只黄狼往后退了退。这一退先爷心里无着无落的悬空有些实在了。他开始更大步地走起来,快捷而又猛烈,脚步声震得有细碎沙石从崖上掉下来。狼群眼睁睁地注视着他,先爷走到这条沟瓶口似的一段狭窄处,乜了一眼沟两岸的峭壁,先爷不走了。先爷选定了这两步宽的沟口,知道这群黄狼不通过这段沟脖子,无法绕到他身后把他围起来,便站到了沟脖的正中间。
剩下的就是对峙了。
先爷喝了一肚子水,饥饿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压下去,他想我只要立在这沟的脖子里,挺着不要倒下去,也许我就能活着走出这条沟。
太阳最后收尽了它的余红。黄昏如期而至,沟中的天色和这群黄狼的身子一模样。静寂在黄昏中发出细微的响动,开始从沟壑的上空降下来。先爷数了数,那些还没有明白先爷为啥儿这么从容的黄狼,统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和盲狗一样大小,还有两只似乎是当年的崽。
先爷立在那儿如同栽在那儿的一棵树。
狼群中绿莹莹的一片目光,圆珠子样悬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脉一样压在先爷和狼群的头顶上。先爷不动。先爷也不再弄出一点响声来。狼群似乎明白先爷刚才那么迅捷,就是为了抢占那段沟的脖颈时,有条老狼发出了青红条条的叫。随后,狼群便又朝先爷走过来。先爷把提在手里的勾担猛一下顿立在了面前。
狼群立下了。
彼此七八步远,借着黄昏前最后的明亮,先爷看见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间,它左边的耳朵缺了一牙儿,腿还有些瘸。先爷开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果然是那只老狼又发出了低哑的一条儿叫,狼群又开始朝先爷走过来。余下五步、六步远近时,先爷把勾担在空中一挥,双手紧持着,对准了狼群的正中间,对准了狼王的头。
狼群又一次立下了。
先爷盯着狼王,余光扫着狼群。在那九只狼中,先爷看到最亮的狼眼不是那三只老狼,也不是那四只半大的狼,而是一会儿走在最前,一会儿走在中间的两只小狼。它们目光透亮,有一层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层惊恐和慌乱。它们不时地扭头去看那狼王。狼王也不时地发出一些只有它们才懂的青红色的叫。
黄昏前最后的亮色消退了,暗黑从头顶盖下来。狼眼在一团黑中闪着碧水池子的光。有一股狼的青臊味从沟口扑过来。这臊味不同鼠臊味,显得清淡却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么浓烈又黏黏的稠。先爷想到了那棵玉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干斑也许已经把叶子全都布满了,也许已经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秆上。先爷想,只要不漫染到秆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顶儿还绿茵茵的就可救。先爷想着的时候,又听到狼王青皮条儿的一声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对自己说,除了狼群,你啥儿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这群狼口了。幸亏先爷想到别处时,狼群的绿眼没能看出来。狼王的一声叫,狼群又要往前挪动时,先爷把勾担挥了挥,担钩儿撞在崖壁上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去,往前挪了一步的狼群又往后边退了退。
僵持像悬桥样搭在先爷和狼王的目光上,他们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摇摇晃晃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来。先爷看不见狼身在哪儿,他盯着一片绿珠的狼眼不动弹,只要那些绿珠有一颗移动了,他就把勾担摇出一些声音来,把那绿珠重逼得退回去。时间和沉默的老牛拉车一模样,在僵持中缓缓慢慢,轧着先爷的意志走过去。月亮出来了,圆得如狼们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凉风习习,先爷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动。他知道,他的后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着他上身浸。僵持正比往日的劳累繁重几倍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他极想看到狼群。因为纹丝不动的站立累得卧下来,哪怕它们动动身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行。可是狼们没有。它们成一个扇形在五六步外盯着先爷,如经过了许多风吹雨淋的石头样。先爷听到了它们眼珠转动的细碎的叽嘎声,看见它们背上的瘦毛在风中摆着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爷想,我能熬持过它们吗?先爷说,你死也要熬持过它们呵。先爷想,它们每一只都有四条腿,可你只有两条腿,又是过了七十的老人哟。先爷说,我的天呀,这才刚刚入夜你就这样给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狼口吗?有一只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没有看狼王一眼就卧了下来。跟着,另一只小狼也卧将下来。狼王对小狼看了看,发出了一条紫红色的叫,那两只小狼同时勾回头,哼出了嫩草叶样的回声,狼群就又复归宁静了。乏累是先从卧的小狼开始的。然而,小狼这一卧,先爷如得了传染样,两腿忽然软起来。他想活动活动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盖骨上下动了动,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你不能让老狼们看见你同小狼一样站立不稳了。先爷想,你只消有一点疲累的样子,它们就会有力有胆地向你逼过来。能够不动地立住你就能活下来,先爷说,晃晃身子你就会永远地死了去。月亮从正东朝西南移过去,云彩在月亮脸上浮着,他闻到了云彩的焦干味,料定明儿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顶上称日光它最少有五钱或是六钱重,先爷把目光朝头顶瞟了瞟,他看见了月亮前边几十步远处有很浓一片云。他想月亮走到那儿时,云影一定会投到这条沟里一会儿。他如一段树桩样等到了那云影果真投过来。在云影黑绸样从他身上掠过时,他静默悄息地把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一股活力从身上输到了腿膝上。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担的钩儿弄出了湿纸撕裂般的响声来。也就这一刻,云影又朝狼群移过去,他看见那一片绿光如巨大的萤火虫样朝他挪动了。于是他吼了一声,把勾担朝两边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几下。沙石落下的声音,如水流一样在他脚边响动着,待那声音一住,云影滑出沟脖到了沟口,他便看见有五只狼离他更近了,仅还有四步或是五步远。
庆幸他在云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响动,把狼群的进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继续到后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过的桥都比你们走的路长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这沟脖,你们就别有胆靠近我。
他想,狼怎么会怕人站着不动的怒视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没半夜我的眼皮怎么会涩呢。先爷说,千万不要瞌睡呵,打个盹你就没命了,瞎子和玉蜀黍棵都还等着你回呢。那卧着的一对小狼把眼闭上了。先爷看见最亮的两对绿珠子扑闪一下灯笼样灭去了。他把握勾担的右手悄悄沿着勾担往前移了移,挨着左手时,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觉得疼痛从手腕麻辣辣传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烧了一样惊着抖一下,从眼皮上掉在了沟壑的月光里,才又把手移回来。又有一只半大的狼把身子卧下了,眼皮立刻耷下来盖住了那绿莹莹的光。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只狼扑闪扑闪眼,还是把眼皮合上了。
深夜里,时间的响声青翠欲滴。星星在头顶似乎少了几颗,月光显得有了凄苦的凉意。先爷又有几次眨动眼皮了。他偷偷抬起一只脚,在另一只脚上踩了一踩,才觉得眼皮从生硬中软和下来了。看一眼头顶的星月,他知道他终是把半夜熬过了。下半夜已经如遥远的更声一样走了过来,这时候只要不弄出响动,只要能这么直直地挺立着,瞌睡就同样会朝狼群降过去。
瞌睡果真潮湿一样降给了先爷,也降给了狼群。又有三只黄狼卧下了。狼王轻怒的叫声,没有能阻止住狼们的卧下。终于,站着的就仅仅只有狼王了。先爷看着一片狼眼的绿光只剩两只时,他心里有了暗暗一丝惬意,想只要这狼王也卧下就行了。它卧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动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仅没有卧,而且还从狼群中间走到了狼群的最前边。以为它要破釜沉舟,先爷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浸浸地冷怕了。他把手里的勾担在沟脖的口上沉而有力地晃了晃,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间,把脚步淡下来,定睛看了看,在先爷面前走了一个半月形,又踏着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间,然后,咚地一躺,把眼睛闭上了。
所有的灯笼全都熄灭了。
先爷悠长地舒了一口气,两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时,心里哐咚响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就在这一刻,他发现狼王的两眼扑闪了一个窥探,又悄悄闭上了。先爷没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着你睡呢。先爷从身边摸着拔下一根长的藤草,解下自己的红布裤腰带,又把勾担的两个钩儿解下来,然后把这四样接成一根长绳子。这样做的当儿,先爷故意弄出许多响动来,他看见在那响动声中,有四只狼睁眼看了他,又都把眼睛闭上了。不消说,它们是真的瞌睡了。
白淡的月光下,卧着的九只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发着。先爷把鞋子脱掉了,光脚踏浮在那腥臊气味上,屏住呼吸蹑足往前走了两步,把那绳子绷紧拴在沟脖两侧的地面上,又后退几步,把绳头儿系在自己的手脖上,最后就拄着勾担,靠着崖壁,也把眼皮叭嗒一声合上了。先爷睡着了。
先爷睡得香飘万里,时光在他的睡梦里旋风一样刮过去。当他感到手腕惊天动地地被牵了一下时,他的梦便戛然断止了。随着梦的中断,他哗哗啦啦睁开眼睛,操起勾担,砰的一声就对准了狼群的方向。
天竟灰亮了。星月不知什么时候隐退得无踪无迹。沟脖口是一层深水的颜色。先爷眨了一下眼,看见他系在几步前的绳子被狼踢断了。裤带像河水一样拦住了狼们的去路。它们知道是那断绳惊醒了先爷,于是都有几分懊悔地立着,看着先爷恶狠狠的威势,也看着那蛇一样的红裤带。先爷把手里的勾担捏着有丝丝的疼音,将勾担的头儿对准狼群的中心。他数了数,面前还有五只狼,那四只不知去了哪儿。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先爷脸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可心里的慌跳已经房倒屋塌地轰隆起来了。他知道,那四只狼只消有一只从他身后扑过来,这一夜的熬持就算结束了。他也就彻底死去了。
先爷在用力听着身后的动静。
脚下的冷汗水淋淋的湿了鞋底,他感到双脚像踩在了两汪冷水里。先爷竭力想弄明白狼王领着那三只半大的狼去了哪,他把目光往沟口瞟了瞟,看见有一抹薄金淡银的日光透在沟口上。他想太阳终是出来了,黄狼是不经晒的物,只要今儿的日光依旧火焰焰的,这黄狼就会在日光盛旺之前退走。先爷这样想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烈的尿臊味,正想看看是哪只黄狼熬持不住放了尿,却忽然发现头顶崖上有土粒哗啦啦地滚下来。
先爷和狼群同时朝崖上抬了头,他看见狼王领着一只小狼正从头顶往沟口走过来。又往沟的那面瞟过去,看见一对半大的狼和狼王一样正从高处朝着坡下走。先爷一下灵醒了,原来在先爷睡着时,那四只狼分两队朝他身后崖头摸过去,是想寻路下到沟底从他身后抄过来。可惜这条沟太过狭隘了,崖壁陡如墙,它们不得不重又从原路返回来。先爷有了一丝得意,身上的活力如日光一样旺起来。也就这时候,太阳光吱吱叫着射进沟里,狼王在崖头上发出了浑浊的有气无力的叫。面前的五只黄狼,听到叫声,忽然就都抬头打量了一眼先爷和他横在面前的柳木勾担,踢踢踏踏掉转头往沟口走去了。
狼群撤退了。
狼群终于在一夜的熬持之后走了,它们边走边回过头来看先爷。先爷依旧持着勾担,桩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盯着退回去的狼群。直看到九只狼在沟口汇在一起,集体回头朝他凝目一阵,才朝沟外走过去。狼群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终于如飘落尽的秋叶无声无息了。先爷两手一松,勾担就从手里落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感到腿上有虫一样的慢爬,低下头去,才闻到那苍白色的尿味不是来自于狼,而是从自己的腿上流出的。
是他被狼吓尿了。
先爷骂了句老没用的东西,坐将下来,痛痛快快歇了一阵,看日光愈加利锐了,便起身提上勾担,一步一望地摸到沟口,寻下一块高处,四下嘹望一会,确信狼群已经不在,才回来重新拴系勾担,挑上水桶走出来。
先爷出沟后从西上的山梁,生怕狼群折转回来,漫长一道山坡,他只歇了三歇,就爬上了耙耧的梁道。梁道上依然是红褐褐一片,此起彼伏的山梁,在日光下静止的牛群背样竖着。居然相持退了九只黄狼,暗喜和惬意在先爷脸上灿灿烂烂跳跃。他把一担水搁在平处喘息,看见了那九只黄狼在远处爬上一面坡地,背对日光,朝耙耧山脉的深处荡过去。
先爷说,妈的,还想斗过我。我是谁?我是先爷!别说你们是九只黄狼,就是九只虎豹,还能把我先爷怎样?
先爷对着黄狼消失的方向,狂唤了一嗓子——有种你们别走——和我先爷再熬持一天两天嘛——又放低嗓子说,你们走了,这眼泉水就是我的了,就是我和瞎子和玉蜀黍的了。先爷忽然想起了玉蜀黍,想起了它的干斑症,心里冷噤一下,趴在桶上喝了一肚子水,觉得肚胀了,不饥不渴了,又挑起水桶沿着梁路往耙耧山外走过去。
回到那独棵儿的玉蜀黍地已是中午时候,一天一夜的寻水和狼的熬持,使先爷忽然老到了上百岁,胡子枯干稀疏,却在一夜之间伸长了许多。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他觉得他要像一棵无根的树样倒下来,搁下水桶在梁道上歇息着,盲狗就到了他眼前。
他看见它吐出的热舌上满是干裂的口,死了的眼窝里却汪了两潭灰黑的水。狗哭了。它不是一步一步走到先爷面前的。它是听到有虚弱的脚步声,闻到了清凉的水气,迎着水气朝梁上一步一趔摇摆过来的,到了距先爷还有三步五步时,猛地往地上一瘫,它就再也不能走动了。
爬过来吧,先爷说瞎子,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哩。
盲狗爬了两步,像死了一样不动了,只是眼眶里的泪水愈加汪汪洋洋了。
我知道你又渴又饿,先爷说能活着就好。
狗不出声,瞎眼对着太阳看了看。
先爷心里一个冷噤,忙问说是玉蜀黍死过了?盲狗把头低下来,汪满两眶的眼泪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他朝玉蜀黍那儿走过去,拄着勾担,一步一趔地踢着脚下滚烫的红尘,下到棚架边上时,心里一声巨响。酷烈的日光里,玉蜀黍的叶儿再也没有半点绿色,连原来青白的叶筋,也成了枯干的黄焦。完了,先爷想玉蜀黍终是死去了,他挑回的一担水来不及救它了。不是你熬持败了那群狼,先爷说,是狼群熬持败了你先爷。它们是知道玉蜀黍死了才掉头撤走的。它们压根儿不是为了吞吃你先爷,它们和你相持一夜就是为了熬死这棵玉蜀黍。
一种苍老的哀伤雨淋一样淫满了他全身。他在一念之间,彻底垮下了,浑身泥样要顺着勾担流瘫在田地里。可在这将要倒地时,他往玉蜀黍的顶部看了看,顶部的一圈干叶中,有一滴绿色砰的一下闯撞在了他的目光上。
将勾担一丢,先爷往玉蜀黍棵前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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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蜀黍的顶心儿还活着,在火旺的日光里,还含着淡淡的绿颜色。翻开一片玉蜀黍叶,看见叶背的许多地方还有绸一样薄的绿,麻麻点点如星星样布在干斑的缝隙里。那弯弓般的一条叶筋儿,也还有一丝水气在筋里迟迟缓缓地流动着。
先爷快步地朝梁上走过去。先爷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子拿了一个碗,到梁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说,玉蜀黍还活着,喝完了把碗捎回来。就提着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过玉蜀黍顶儿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绿色喷过去。即刻,黄焦的日光里,就漫生下绿色的水润了。红铁板似的日光上,先爷喷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声音响出来。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日光就把那水珠狼吞虎咽了。一连往玉蜀黍顶上喷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样把顶儿洗透了,待一点老绿泛出了原来闪灼的嫩色后,先爷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儿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叶。他把碗放在要洗的叶子下,使撩起的水落在水碗里,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声音乐样弹响在一根根粗粗壮壮的光芒上。他从这片叶子洗到那片叶子,洗至第四片叶子时,他看见盲狗衔着碗从梁上回来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过来立在先爷腿边上。先爷说还渴吗?有泉了,尽管喝。盲狗朝他摇了一下头,用前爪去玉蜀黍叶上摸了摸。
先爷说,叶子都还活着哩,你放宽你的心。
狗在先爷的腿边舒口长气卧下了,脸上的表情柔和而舒展。
就在盲狗的尾巴后,先爷又去舀水时,看见有坏茄子样一团黑东西,近一眼看过去,东西上有干枣一般的红。先爷过去朝那东西上踢一脚,是一只死老鼠。回过身来瞅,发现围席圈里还有几只躺在那儿。再到席外去,竟看见乱乱麻麻死了七八只,每只上都有枣皮似的红和被牙咬的洞。不消说,是瞎子咬死的。先爷把盲狗叫起来,问是不是你?狗便衔着先爷的手,把那手扯到玉蜀黍的根部上,先爷便看见玉蜀黍的根部有被老鼠咬伤的口,汁水儿从那口中流出来,被日光一晒,呈出一滴蓝黄色的胶团儿。先爷在玉蜀黍的伤口面前坐下了,用手抚了那胶团,又去狗头上摸了摸,说瞎子,真多亏了你,下辈子让我脱生成畜牲时我就脱生成你,让你脱生成人时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让你平平安安一辈子。话到这儿,盲狗的眼眶又湿了,先爷去它的眼眶上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清水放到它嘴前,说喝吧,喝个够,以后我去挑水你就得守着玉蜀黍。
玉蜀黍终于又活生过来了。先爷一连三天都用一桶水去淋洗玉蜀黍。三天之后的早晨,先爷便看见玉蜀黍顶是一片绿色。每一片叶子上,绿色从背面浸到正面,一滴水落在草纸上一样扩大着,干斑症便在那绿色的侵逼中慢慢地缩小。又几日,在梁道远眺,就又能看见一片绿色孤零着在日光中傲傲然然地摆动了。
接下来的境遇,是先爷和盲狗粮食吃完了。连一天只吃半碗生儿汤的日子也告结束了。第一天没吃丁点东西,还挑了两半桶的泉水从四十里外晃回来,第二天再挑起水桶去时,一到梁上,便眼花缭乱,天旋地转得走路绊脚。先爷知道他不能再去挑水了,便从梁上回来,喝下一肚生水。到了第三天时候,先爷倚在棚架的柱上,望着如期而至的日出,看到月牙儿还没有隐去,尖锐的阳光就毕毕剥剥晒在了地上。他把盲狗抱在怀里,又说睡吧瞎子,睡着了梦也可以充饥,却终是不能睡着,至日光在他脸上晒出焦煳的气味,又都喝了半碗生水充饥,终于忍不住想尿。尿了就更感饥饿。反复几次喝水,锅里的水也就还剩一碗有余。
先爷说,不能喝了,那是玉蜀黍的口粮。
太阳逼至头顶,日光有五钱的重量。
先爷说,我操你祖宗,这日光。
日光有五钱半的重量,肥胖胖逼在正顶。
先爷说,还能熬得住吗?瞎子。
太阳有将近六钱的重量。先爷去摸盲狗的肚子,那儿软得如一堆烂泥。
先爷说,没有我的身上肉多,对不住你了,瞎子。
又摸自己肚皮,却像一张纸样。
先爷说,千万睡上一会儿瞎子,睡醒了就有吃的了。
狗就卧在先爷的腿边,不言不语,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又细又长,枝枝杈杈,毛尖上开了几须毛花。先爷竭力想要睡着,每每闭上眼睛,都听到肚子隆隆的叫声。又一天就这样熬持过去了,当太阳一步一趋地滑至西山时,先爷果真睡了,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冷丁儿灿烂出一层笑意。他扶着棚柱站将起来,望着西去的落日,估测日光降到了四钱不足的重量后,先爷问着太阳说,你能熬过我吗?我是谁?我是你的先爷哩。
先爷对着落日洒了几滴尿,回过头来对卧着的盲狗说,起来吧,我说过睡醒了就有东西吃,就是会有东西吃。
盲狗从田地上费力地站了起来,挨着地面的毛凌乱又鬈曲,散发着焦燎的气味。
先爷说,你猜我们吃啥儿?
盲狗迎着先爷,厚了一脸惘然。
先爷说,给你说吧,我们吃肉。
狗把头仰了起来,洞眼盯着先爷。
先爷说,真的是吃肉。
说完这句,西山脉的太阳,叽哇一声冷笑,便落山了。转眼间焦热锐减下去,山梁上开始有了青绸细丝般的凉风。先爷去灶旁取来一张铁锨,到田地头上挖坑,仿佛树窝一样,扁扁圆圆,有一尺五寸深浅,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后生起火来,烧滚一口开水,从玉蜀黍袋里撮出一星生儿,在那开水里拌了,盛进碗里,放入那个土坑里边。这时候正值黄昏,山梁上安静得能听到黑夜赶来的脚步声。从沟底漫溢上来的有点潮湿的凉爽惬意,像雾样包围了先爷和狗。他们远远地坐棚下,听着坑那边的动静,让黄昏以后的夜色,墨黑的庄稼地样盖着他们。先爷问,你说老鼠们会往坑里跳吗?
狗把耳朵贴在地上细听。
月光洒在地上,山梁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静谧间,盲狗果真听见老鼠踢动月光的声响。先爷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只老鼠正在坑里争食,斗打得马嘶剑鸣。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只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来。
先爷和狗这一夜统共捉了十三只老鼠,借着月光剥皮煮了,吃得香味、臊味四溢。到天亮前睡了一觉,日出三竿时候起床,把那些鼠皮都扔在沟里,便挑起水桶到四十里外的泉池去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先爷和狗过得平静而又安逸,光阴中没有啥儿起落。他们把田地中的几十个鼠坑都挖成瓮罐的形状,口小肚大,壁是悬着,只要老鼠跳将下去,就再也不能跳爬上来。每天夜里,把从田地中找来的十几粒玉蜀黍粒儿捣碎煮了,直煮到金黄的香味开始朝四野漫散,才把生儿汤放进坑里,放心地在棚架上纳凉睡去,来日准有几只、甚或十几只老鼠在坑里苍白叽叽地哀叫。一天或是两天的口粮有了,隔一日去泉池中挑一担水回,岁月就平静得如一道没波没浪的河流。活生生在围席中的那棵玉蜀黍,也终于在冒顶的半月之后,腰杆上突然鼓胀起来,眼见着就冒出了拇指样一颗穗儿。闲将下来,先爷时常在那穗前和盲狗说话。先爷说,瞎子,你说明天这穗儿会不会长得和面杖一样?盲狗看先爷高兴,就用舌头去先爷腿上舔痒。先爷抚着狗背,说玉蜀黍从结穗到秋熟得一个月零十天,哪能在一夜之间长成呢。有时候,先爷说瞎子,你看这穗儿咋就还和指头一样粗呢?盲狗去看那穗儿,先爷又说你是瞎子你哪能看得见呵,这穗儿早比我的拇指粗了。
有一天,先爷挑水回来,给玉蜀黍浇过水后,又空锄了一片田地,忽然发现穗儿吐了缨子,粉奶的白色,从穗头儿上茸茸出来,像孩娃们的胎毛,他就站在穗前呆了片刻,哑然一笑说,秋快熟了,瞎子,你看见没有?秋快熟了。
不见瞎子回应,扭头找去,看见它在沟边吃昨天剥下的鼠皮,嚼下了一世界热臭和一地飞舞的鼠毛。先爷说不脏呀?瞎子。盲狗不语,朝鼠坑那儿走去。跟着它到鼠坑边上,先爷心里咚地跳出一个惊吓,原来那鼠坑里,只有一只小鼠。这是半个月来,老鼠落进坑里最少的一次。前天五只,昨儿四只,今儿只有一只。当日又在其他梁上挖了几个鼠坑,每个坑里都放了几粒玉蜀黍生儿,来日一早去那坑里捉鼠,有一半鼠坑都是空的,其余坑里,也仅一只两只。
再也没有过一个坑里跳下几只甚或十几只的那种境况。那半月鼠丰水足的日子过去了。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里,先爷独自到山梁上去,用秤称了日渐增多的日光的重量后,独自立在梁顶,对着锐恶的日光,有了一丝惶恐的感觉。这感觉一经萌生,霎时就成了林木,苍茫得漫山遍野。他捉回一只老鼠,回来剥了煮了,用布包着,轻轻拍了几下狗头,让它守着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先爷见路就走,遇弯就拐,就那么惘惘地走了一晌,转了五个村落,最后到最高的一道梁上立下,和太阳对视一阵,拿手托着称了太阳的分量,叹了一口气后,坐在一段崖下的荫凉处歇了。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日晒的土粒,不时地从崖上雨滴样洒下。眼前的田地,干裂的缝隙网在坡面上,往远处瞅去,蜿蜒的山梁如焰光大小不一的无边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会儿,就会觉得眼角的热疼。他在焦热暗黄的崖荫下坐了片刻,从口袋取出布包,打开来,发现原来鲜嫩的一团鼠肉,煮熟时还又红又亮,如半截红的萝卜,可只过了半天,却变成了污黑的颜色,仿佛一把污泥一样。先爷把鼠肉放在鼻下闻了,香味荡然无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还夹了淡淡的霉白色的臭气。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实饿得没了一星儿耐性。撕下一条鼠腿正欲吃时,又发现那鼠肉中有几粒白亮亮的东西,米粒一样动来动去。他身上叮哨一个哆嗦,想把那鼠肉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缩回了。
先爷闭上眼,张大嘴,一口把那只鼠的头、身塞进了嘴里,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几下,猛地咽进肚里,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
睁开眼睛,先爷看见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两只亮蛆,片刻之后就干在了土地上。
先爷披着暮黑回到了他的田地。这一夜他坐在玉蜀黍的身边通宵未眠。他望着天空,望着穗缨儿转红的玉蜀黍,至天亮时分,忽然坐了起来,独自踏着早晨朦亮的清色,往村落走去。
山脉上的世界,显得无边空旷、沉寂起来。盲狗朝山梁那儿追着先爷走了几步,又回来死守在了那棵玉蜀黍下。
它在等着先爷回来。
先爷午时走了回来。他从村里滚回来一个大的酱色水缸。先爷把缸竖在那棵玉蜀黍旁,到梁地捉回一只大的老鼠,用手掐着鼠脖,到棚下把那老鼠用菜刀杀了,鼠血滴在碗里。然后把鼠皮喂了瞎子,自己炖了鼠血,煮了鼠肉,将鼠血一吃,包上鼠肉,挑上水桶上路走了。
先爷要把水缸挑满。
算计了一下,满天满地的三十几个鼠坑,统共还有九只老鼠可吃,他和瞎子伙着一天只吃一只充饥,九天后也就最终粮尽了。所有的田地里没有了几个月前村人们点下的种子;所有的村落里没有了半粒粮食和半棵菜草。正是秋将熟的季节,日光的重量一天一钱地上涨,玉蜀黍这时候最需要养分水分。先爷必须在九天内把水缸挑满,那时候他和瞎子就是坐着饿死,玉蜀黍也可以有水有肥地长成一棒穗儿。先爷独自从尘土厚实的梁路上走过,利锐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又闻到了胡子的焦煳气息。他把那只鼠放在桶里,用草帽盖在桶上。汗从额门上流了下来,他用指头一刮,把舌头伸出来在指头上舔舔。觉得有汗流在了膝盖,他就蹲下来把膝上的汗水重又吸进肚里。他尽力不让身上的水白白流落在日光里。好在他每天都是天不亮时挑着水桶北行,到日将平顶,距泉水沟还有五里六里才会大汗淋漓,他只在这五里六里吸喝自己的汗水。至日悬高顶时候,他就到了泉池。喝一肚子水,吃下鼠肉,挑一担水爬上山坡,渴了时他就趴在水桶上猛喝。这当儿的太阳,没有一两的重量,也有八钱九钱。他不时地听到汗水汩汩的流动声。这时候他不恨日光,也不抱怨天旱,只在两腿哆嗦的当儿,不断地问自己说,我就老了吗?我怎么就挑不动一担水了呢?可到底还是双腿哆嗦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桶喘歇一阵,趴在桶上喝得肚圆。划算一番,先爷每挑一担水,四十里路要歇二十余次,再或三十几次。每次歇下都要喝水。喝了流汗,流了喝水。每次无论歇多少歇,喝多少水,两桶水回去后就只剩一桶。
大缸里的水已有三分有一的深,可田地里的老鼠五天间被先爷吃了五只。剩下的四只是先爷今后四天的口粮了。玉蜀黍在日光下长得旺绿如墨,缨子在转红以后,似乎停息下来,穗儿虽有了细萝卜样粗长,可那缨子却再也不肯转黑。顶儿也不肯有一丝黄干。顶不黄,缨不黑,玉蜀黍离成熟就还有遥远的路程。黄昏时分,山野里热血浆浆一片,先爷煮在那血浆里,用手摸了茂绿的穗儿,柔软的感觉使他心里有了寒意,什么时候才能秋熟?按眼下的长势,怕是最少还得二十天或者一月。他算了日期,从村人离开村落,至今已有四个月。玉蜀黍一般熟期为四个半月,这棵玉蜀黍熟期的无端延长,使先爷感到额外生出许多雨濛濛的忧伤。领着盲狗往每个鼠坑走了一遍,没有见多出一只老鼠。先爷迎着梁上的风口,仰躺在路边,地下红褐火烫的燥热,透过他的后背,在他的体内踢踢踏踏流动。狗就卧在先爷身边,瘦得卧下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的模样。有一只老鼠细弱的饿叫,从坑里有气无力地传来,引诱着狗和先爷山崩海啸的食欲。
盲狗扭头面对着鼠叫的方向一动不动。
先爷盯着天空依然沉默得岁岁年年。
后来,先爷翻了一个身,在山脉上弄出了一个惊心的响动,盲狗以为先爷终于要开口说话,忙不迭转过头来,先爷却站起身子走了。先爷回去二话没说,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儿的软硬,嘴里浑浊地嘟囔了一句啥儿,居然借着月色挑着水桶朝北行了。
先爷连夜又挑回一担水来。这担水他没有喝一口,满满当当两桶,往缸里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浇了几碗,另几碗倒进一个盆里,让盲狗渴时有喝,接着煮了一只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三日之内,先爷夜晚挑回一担,白日挑回半担,水缸满了。
先爷决定乘着身上还有余力,坑里还有一只老鼠,最后去泉沟挑一担水。这担水可供他和瞎子充饥耐渴许多日子。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熟的日子,能把那穗玉蜀黍棒儿掰下。一棵苗儿,至秋熟掰下时就是金黄一捧。棒穗上一行如有三十五粒,一圈儿最少有二十三行,那就是一捧,有几百近千粒。四个半月过去了,无论如何,秋熟期是一天天踏来,先爷在正午时候,已经能闻到那穗儿里黏黏黄黄的热香。至夜半时分,那香味就纯净得如麻油一样,一阵一阵飘散出来,蚕丝一样落在田里。
先爷月正中天时去挑最后一担水,回来是第二天午后,一路上统共歇了四十一次,路上渴饮了半担。挑着最后半担到田地的梁头,一直坐下歇至暮黑。他以为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这半担水担到棚下缸边了,就决定去煮吃了那最后一只老鼠。那是九只中最大的一只,一柞长短,鼠眼呈出红色。可他到了那最远的一个鼠坑,却发现罐似的坑里除了有老鼠蹬落的碎土,老鼠不知哪里去了。
先爷怔着,蹲在坑边,又看见了坑里还有盲狗的脚痕,有零乱的鼠毛和枣皮似的血渍。先爷在那坑边蹲至天黑。
9
月亮出来时候,先爷笑了一下,像一块薄冰慢慢裂开那样,他终于要开始说话了。站将起来,望着月亮中移动的烟影,说吃了也好,吃了我就可以对你说以后的日子不是你把我当饭,陪着玉蜀黍活着,就是我把你当饭,陪着那棵玉蜀黍活着了。先爷想,我终于可以把这话对你说了瞎子,多少天我就找不到这样说的机会。先爷开始往棚架下走去,双腿虽然酸软,步子却还依旧能一步接一步地迈,且到梁头,他还把那半担水挑了回去。
盲狗就卧在棚下,听见先爷的脚步声,它站了起来,似想朝先爷走去,却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卧在了玉蜀黍的围席口上。月色溶溶,还染有许多炽白的热气。先爷把桶放在缸边,揭开席子看看缸里的满水,脱掉鞋子倒了鞋中的土粒,瞅一阵挂在棚柱上的鞭子,然后咳了一下,轻轻慢慢说,瞎子,你过来。
这是几天间盲狗第一次听先爷叫它。月光中,它微微缩了一下身子,费力地站了起来,怯怯地朝前挪了一步,又对着先爷坐的方向站了下来,背上稀疏的毛里响出了细微的哆嗦,先爷把目光转到远处,说瞎子,你不用害怕,吃了也就吃了,那是你我的最后一嘴口粮,你就是把我那份吃了我也不怪。然后,先爷把头扭了过来,说有一句话我该给你说了瞎子,这山脉上方圆百里,再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只老鼠了,三天以后,你我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那时候你要想活着,你就把我当饭一顿一顿吃掉,守着这棵玉蜀黍,等村人们回来,把他们引来将这棒穗儿掰了;你要感念我养活你这四五个月,想让我活在世上,就让我把你当饭吃了,熬活到秋熟时候,先爷说,瞎子,这事情由你定了,你想活着你今夜就离开这儿,随便躲到哪儿,三日五日后回来,我也就饿死在了这儿。说完这句话后,先爷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两行泪水湿了他的手心。
盲狗一动不动地站着,待先爷把话说完,它缓缓朝先爷走了几步,直到先爷的膝下,慢慢将前腿弯曲下来,后腿依然直着,而它那瘦削的长头,却又高高地抬了起来,用双井似的眼洞,望着先爷不语。
先爷知道,它是朝他跪了。
跪了之后,它又起身,慢缓缓走到灶边,用嘴拱开锅盖,从锅里捞出了一样东西,朝先爷走来。
它把那东西放在了先爷脚下。是一只褪了皮的老鼠,水淋淋的在月光中呈出青紫,一眼便知老鼠身上的淤血都还在肉里,不像先爷杀时开肠破肚,血都一滴一滴流将出来。先爷拿起那团紫肉看了,盲狗的牙痕在肉上蜂窝一样密集。舒了一口长气,先爷说你没有把这老鼠吃掉?说吃了也就吃了,用不着再给我留。先爷忽然后悔把你死我活的话说得早了,他把鼠肉对着月光照照,说满肚子都是青紫,怕如何也没有刀杀的好吃哩。
盲狗卧在先爷腿边,把头枕在先爷的脚上。
鼠肉先爷来日煮了,给了盲狗一半,说吃吧,能活到哪天说哪天。盲狗不吃,他掰开它的嘴颌,往里塞了一个鼠头,三条鼠腿骨头。剩余的熟肉,先爷拿在手里,站在玉蜀黍穗前细嚼。他知道这两口紫肉吃完就彻底粮尽了,余下的事就是倒在地上直饿到力尽死去。死了也就死了,七十二岁,是山脉上的高寿。天下大旱,炊粮净尽,不仅又活了这半年,还养了这么一棵玉蜀黍,高出他有三头,叶子又宽又长,穗儿已经和萝卜一样。先爷盯着穗上的缨子,只几口就把鼠肉吃了,然后把指头放在嘴里嘬得有声有响。就这个时候,有一样东西雪花一样飘打在了先爷脸上。抬起头来,先爷的指头便水在了嘴里。他看见玉蜀黍顶原来的黄白忽然在一夜之间转成了红黑,顶上谷壳似的小片毛儿开始飞落。就是说,玉蜀黍它要授粉了,要开始结子了,秋熟天就这么来到了。先爷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刺白的光芒一根根在空中相互撞击得砰砰叭叭。要有风就好了,先爷想这季节是该刮些风的。有风玉蜀黍的授粉就敏快、均匀,子儿就长得壮实、齐整。把手从嘴里抽出来,在裤衩儿上潦潦草草擦了,先爷开始小心地用手去捏玉蜀黍穗儿。隔着厚厚的穗包皮,先爷摸到了熟萝卜似的软穗上,有一层不平整的半弹硌手的东西。一瞬间,先爷的心怦的一下停住不跳了,像门突然关了一样。他的手僵在穗儿上,脸硬在半空中,嘴紧紧地闭起来。片刻之后,当他认定是穗儿结的子儿在软弹着硌手时,如门又突然开了一样,涌在心里的隆隆狂跳,锤样砸在他胸上。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兴奋之色,干皱黝黑的皮下,仿佛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在穗包儿上的双手,冷丁儿癣症般奇痒起来。他把手拿回来在嘴前吹了一口气儿,走出围席,取下挂在干槐树上的锄,就在玉蜀黍周围嘭嚓、嘭嚓锄起来。溅落的土粒,像小麦、谷子样细碎、匀称,包含着热烫的秋熟期的金色郁香。从玉蜀黍棵前一锄挤一锄地锄到苇席下面,先爷累得喘气如碎麻绳一样短乱。他把苇席拆了,扔在槐树下面,盲狗不知所措地跟在他的身后。先爷不言不语,锄到围席的桩外,又回头锄到大水缸的外围,直到不小心锄头碰在了缸上,水缸发出了一声轻脆、湿润的尖叫才猛地立下,痴愣愣站了片刻,脸上灿烂出一层热笑,说瞎子,秋熟期到了,玉蜀黍结了子儿。
盲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先爷躺倒在地上对天说,我熬到时候了,秋要熟啦。
盲狗又用舌头舔着先爷的手指。
先爷在盲狗痒痒的舌舔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又去细看那玉蜀黍穗儿,先爷脸上的兴奋就没了。他发现玉蜀黍叶上的墨绿不如先前浓重,透了一层薄薄的黄色。这黄色不仅下面的叶有,就是棵顶刚生不久的叶子也有。先爷种了一辈子庄稼,他知道这是玉蜀黍缺少肥料了。这是玉蜀黍结子的当儿,肥足才能子满。最好是人的粪尿。往年这季节他都在每棵玉蜀黍旁倒上满满一瓢人粪。他的庄稼,小麦,豆子,高粱,从来都是村里最好的。他是耙耧山脉无人可比的庄稼把式。站在玉蜀黍棵前,他的嘴唇已经干裂成这山梁上的旱地,可他没有过去喝水,也没有给狗舀半碗水喝。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弄些人粪,村里的茅厕全都干得生烟,留下的粪便也晒得如柴禾一样没有肥力。他和盲狗,已经许多天没有便粪的意思,肠胃吸去了他们吃下的全部鼠肉和骨渣。先爷想起了吃过的鼠皮,到沟下找了一遍,却连一张也没有。他猜想那些鼠皮在他去泉池担水时,都被瞎子吃尽了。从坡下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想问盲狗,可他只在它面前默着站了片刻,就去锅里喝了一碗漂有油花的煮肉水,没有盖锅盖,回身对狗说,渴了饿了去喝,然后就拿着粮袋回村找肥去了。
先爷空着袋儿从村落回来时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阵。他彻底没有力气了,把空袋丢在地上,到棚下看盲狗还依旧卧在那儿,锅里的一碗煮水也依着旧样儿,十一点油花仍是十一点。你没喝?他问盲狗说。盲狗微弱地动弹一下,他就过去用勺子舀着又喝了少半碗,十一点油花喝了五点儿,对狗说剩下的全是你的了。然后又回到了玉蜀黍前。这当儿再看玉蜀黍叶,那层浅黄似乎浓起来,绿色仿佛隐在了黄色下。先爷想,你为什么没有早些备下肥料呢?你不是村里的先爷吗?我操你祖宗,咋就想不起玉蜀黍结子儿时候最需要肥料呢!
先爷这一夜就睡在了玉蜀黍棵儿下,第二天醒来发现有几片玉蜀黍叶上的绿色似乎退尽了,黄色像纸样布在叶子上。
第二夜先爷仍睡在玉蜀黍棵儿下,第三天醒来,不仅发现又有两片叶子自上而下虚黄起来,还看见穗儿上的红缨也过早地有两丝干枯了。捏捏玉蜀黍穗,软弱如泥,和他身上的骨头一样,硌手的那种隐隐的感觉烟消云散了。
第三夜在玉蜀黍棵下先爷没有睡,他用铁锨挖了一条长槽坑,尺五宽,三尺深,五尺长,刚能躺下一个人,或松松活活躺下一条狗。
是墓坑。墓坑紧临着玉蜀黍棵,有几须玉蜀黍根就裸在坑壁上。待坑挖成,先爷躺在地上歇了歇,到灶前看看锅里仍还盛着的半碗煮肉汤,六点儿油星依旧贴着锅边停泊着。他想喝,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他说过这半碗油水汤儿是盲狗的,他说三天过去了,你咋就不喝哩?瞎子。
盲狗卧在棚架下。这三天它一动不动地卧在棚架下,清凉的夜色浇在它身上。抬头朝先爷说话的方向注了一盲眼,它没有接话就又把头耷在了前腿上。天已经有了蒙蒙的亮,山梁上的夜色正和白天的亮光转换着。这时候先爷趴在缸上喝了几口水,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壁底锥子一样钻起来。
先爷在缸底钻出了一个洞,有水渗出时,又用一把土将那小洞糊上了。做完这一切,似乎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把锄挂在树上,把锨放在墓坑边,把水缸口用席盖严实,把棚架上的被子叠起来,把碗、筷、勺都收拾到棚柱下,最后在玉蜀黍棵前看了看蔓延在叶上的虚黄色,捏了如一兜水儿似的穗儿,转回头,太阳就呼地一下从东山梁的两个岭间涌将出来了,红渍渍一片投在山脉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爷立在玉蜀黍和棚架的中间,望着眼前的山梁们,似乎看到成千上万的红背牛群在朝四面八方走动着。他知道他没有力气了,眼花缭乱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见镶了金边的鳞片云,在太阳前跳跳跃跃,如游在一汪红湖中的无数的鱼。今天的日光少说有一两四钱重,先爷这样想着,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棚架上的秤,然后朝盲狗面前挪了挪,把它抱起来,放到那个墓坑里,让它把坑的四壁蹭一遍,又从坑里抱出来,说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谁活着就把死了的埋到这坑里。说到这儿,先爷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泪,从口袋摸出一个铜钱儿,把有字的一面朝着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说生死由命吧,我把这铜钱往天上一扔,落下来有字的那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这坑里做肥料,有字的那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这坑里做肥料。狗的两井枯眼盯着先爷手中的铜钱没有动,浑浊的泪水半黑半红地汪汪流出来,滴在先爷新挖的墓土上。
不用哭,先爷说我死了叫我变成畜牲我就脱生成你,你死了叫你变成人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们照旧能相互依着过日子。
狗的眼泪果然不流了,它想试着站起来,努了一下力,前腿一软又卧在了墓土上。
先爷说,你去把锅里的半碗油星汤儿喝了去。
盲狗朝先爷摆了一下头。
先爷说,现在就扔这铜钱吧,趁谁都还有些气力把谁埋进坑里边。
盲狗把盲眼对着先爷锄过的一片平地上。最后在狗背上梳了三把,先爷从土堆上站起来。太阳正快步地朝这条梁上走。仔细地辨听,能听见这空旷的焰地有旺火腾起的巨大声响,像布匹在梁地那边一起一落扇风。他骂了一句我日你祖先,最后瞟了一下铜钱,扭头对狗说扔了呵,便把那枚铜钱抛上了半空。太阳光密集如林。铜钱碰着那一杆杆日光,发出金属相撞的红亮声响,落下时,旋旋转转翻着个儿,把那光束截断得七零八落。先爷盯着从半空降下的铜钱,像盯着突然看见的硕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呆呆的有些血痛。盲狗从那土堆上站了起来。它听到了铜钱下落时红黄的风声,仿佛一枚熟杏儿掉在了草地上。先爷朝那枚铜钱走过去。
盲狗跟在先爷的身后。
先爷到一锄土块前,腰没彻底弯下,就又直了起来,深长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车转身平平静静说,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汤喝了,喝了你有气力扒土埋我了。
盲狗站着不动。
先爷说,去吧,听话,喝了你就该埋我了。
它依然不动,前腿一曲,却又向先爷跪下来。先爷说,不用跪瞎子,这都是天意,合该我做玉蜀黍的肥料。然后他捡起那枚铜钱,过来亲摸着狗头,说你觉得过意不去,我再抛两次铜钱,这三抛有两次背面朝天我死,两次光面朝天你死。
盲狗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爷又抛了一次铜钱。铜钱就落在盲狗面前,先爷看了一眼,说声用不着再扔了,就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盲狗寻着那落钱的声音,用前爪摸了钱面,又用舌头舔了那钱面,卧下来泪水长流。霎时,它的头下就有了两团泥土。
喝了那半碗油汤去吧,先爷说,喝了你就扒土埋我吧。说完这话,先爷起身去棚架的下面,抽出了一根细竹竿儿,二尺余长,中间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畅。他把那竹竿塞进缸下的小洞,用胶皮垫了小洞周围,使洞边渗不出一丁点水来,然后把细竹竿的头儿一压,正好有一粒细水,嘀嘀嗒嗒,玉粒样晶晶莹莹,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蜀黍棵的最根部。立马,那儿的土地就响起了半青半红的吸水声,就湿下了一大片。
先爷用碎土围着玉蜀黍棵儿堆了一道小土圈,预防水滴多了流到远处去。做完这些精细的活儿后,他拍拍手上的土,扭头看看正顶的太阳,取下秤称了日光,是一两五钱重。然后把鞭子取下来,站到空地处,对着太阳连抽了十余马鞭子,使日光如梨花一样零零碎碎在他眼前落下一大片,最后力气用尽了,挂好马鞭,对着太阳嘶着嗓子道——你先爷我照样能把这棵玉蜀黍种熟结子你能咋样儿我先爷?
日光中响起了沙黄嘶哑的回声,仿佛一面破了的铜锣,从这面坡地到了那面坡地去,愈走愈远,直至消失。先爷等那声音彻底净尽时,扯过一条苇席,朝那槽墓坑中走过去,对卧在墓坑边的盲狗说,埋了我你沿着我给你说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条泉水沟,那里有水,还有满地黄狼吃剩的骨头,在那里你能活到荒旱后,能等到耙耧山人从外面世界逃回来。说可我是活不下来了,今儿死也是死,明儿后儿也是死。太阳正照在先爷的头顶上,头发间的土粒一摇一晃碰得叮当响。说完这番话,他拿手去头上拂了土,便紧贴着有玉蜀黍根须的一面墓壁躺下了,把苇席从头至脚盖在身子上,说扒土吧,瞎子,埋了我你就朝北走。
山脉上静无声息,酷烈的日光中隐隐藏着火焰要突然腾起的活力。茫茫空旷中,岭梁的焦煳味雾样卷动着。山脉、沟壑、村落、路道、干涸的河床,到处都旷日持久地弥漫着金银汤似的黏稠的光亮。
10
以为秋天无雨,冬天一定有雪,可冬天却迟迟未来。终于来了之后,又是一个干寒的酷冬。大旱一直无休止地持续到下年的麦天。这时节,终于有了云雨,时弥时散,反复半月之久,才算落下雨来。沉昏的天气,如日光样罩了耙耧山脉四十五天。雨水铺天盖地,下得满世界洪水涛涛。苦熬至雨过天晴以后,又到了种秋的季节。山梁上开始有人从世界外边走回来,挑着铺盖、碗筷,手里扯着长了一岁的孩娃。夜晚,踏着月光,那脚步声半青半白,时断时续。到了白天,山梁上便人流滚滚,拉车声,挑担声,说话声,望着山脉上偶有的青草、绿树的红惊白乍的哎哟声,像河流一样在梁道上滚动着。
紧随而来的是种秋。这季节逃难回来的村人们,噼啪一个冷噤,猛地发现各家各户都没有秋种子。整个耙耧山脉方圆几百里都没有秋种子。
忽然间有人想起了先爷。想起一年前先爷为了一棵嫩绿的玉蜀黍苗留在了山脉上。于是,村人都朝八里半外先爷家的田地走过去,就都老远看见那一亩几分地里,有孤零零一架棚子。到那棚架下,就又都看见凡先爷锄过的田里,草盛得和种的一样,厚极的一层绿色里,散发着纯蓝的青稞味和淡黄浅白的腥鲜味,听到了满山秃荒中这草味叮咚流动的声响,如静夜中传来的河水声。在这绿草中,村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一株去年都已熟枯的玉蜀黍棵,它的顶已经折了,如小树一样的秆子,半歪半斜在两领苇席旁,那布满霉点的玉蜀黍叶子,有的落在草地上,有的仍在长着,如湿过又干的纸样贴在秆上。有一个和洗衣棒槌一样大小的玉蜀黍穗儿.倒挂在玉蜀黍秆上,沉稳地在随风摆动。焦干的黑色的穗缨,被手一碰,就花谢样断落在了草间。村人们把这穗玉蜀黍掰了,迅速剥下穗儿上的干皮,发现这棒硕大的玉蜀黍穗儿,粗如小腿,长如胳膊,共长了三十七行玉蜀黍。而这三十七行中,只有七粒指甲壳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的玉蜀黍子,其余都是半灰半黄、没有长成就干瘪如瘦豆子样的玉蜀黍子。
这七粒玉蜀黍子,星星点点地布在一片灰色的干瘪里,像黑色的夜空中,仅有的七颗蓝莹莹的星。村人们望着这棒只有七粒玉蜀黍的穗,默默地站在棚架下,目光四处搜寻,便看见那大缸上的苇席被风吹到了沟边的锅灶旁。水缸里没有一滴水,有很厚一层土。水缸下插的一根细竹,已经裂下许多缝。在水缸的东边上,扔有几个碗和勺。碗勺的上边,是挂在棚架柱上的一根鞭子和一杆秤。在水缸的西南五尺远,紧贴玉蜀黍棵的草地上,有一堆草地,凸凸凹凹高出地面来,又有一片草陷下地面去,正显出尺半宽、五尺长,三尺深的一条槽坑样。在那槽坑最头的深草中,卧了一只狗,枯瘦嶙嶙的皮毛上,有许多被虫蛀的洞;头上的两眼井窝,乌黑而又幽深。它的整个身子,都被太阳晒干了,村人们只轻轻一脚,就把它踢到了槽坑外,像踢飞一捆干草。狗被踢了出去,槽坑当啷一下显出了它棺材样的墓坑形,村人心里哗啦一响,便都明白了这是先爷的墓,先爷就埋在这条槽坑里。为了把先爷移到老坟去,村人们把这条墓坑挖开了,第一锨下去就听到青白色的咯咯嘣嘣声,仿佛挖到了盘根错节一样儿。小心翼翼地拔了坑里的草,把虚土翻出来,每个村人眼前嘭的一下,看见先爷的裤衩儿已经无影无迹,成了一层薄土。他整个身子,腐烂得零零碎碎,各个骨节已经脱开。有一股刺鼻的白色气息,烟雾样腾空升起。先爷躺在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其余身子,都挤靠在玉蜀黍这边,浑身的蛀洞,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几成。那棵玉蜀黍棵的每一根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长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几根粗如筷子的红根,穿过先爷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爷白花花的头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几根红白的毛根,从先爷的眼中扎进去,从先爷的后脑壳中长出来,深深地抓着墓底的硬土层。先爷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腐肉,都被网一样的玉蜀黍根须网串在一起,通连到那棵玉蜀黍秆上去。这也才看见,那棵断顶的玉蜀黍秆下,还有两节秆儿,在过了一冬一夏之后,仍微微泛着水润润的青色,还活在来年的这个季节里。
想了想,就又把先爷原地葬下了。把干草似的狗并着先爷埋在了那条墓槽里。新土的气息,在这面坡地漫下了浅浅一层温暖的腐白。埋至最后,要走时有人在棚架床的枕下,发现一本被雨淋过的万年历。有人在草地上捡到一枚铜钱,铜钱上生满了古味的绿锈。把那绿锈粗粗糙糙抹去,发现铜钱的这边;是有字的那面,铜钱的那边,也是有字的那面。没人见过两边都有字样的铜钱,村人们传看了一遍,就又把它扔了。日光明亮,铜钱在半空碰断了一杆又一杆的光芒,发出了当当啷啷一朵朵红色花瓣的声音,落在田地,又滚到沟里去了。
人们把那本万年历拿了回去。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走来,到了再不能拖延种秋的时季,耙耧山脉的村人,吃完了带回的讨食,终是寻不到秋天的玉蜀黍种子,三村五邻的人们,又开始结队潮水般朝世界外面涌去逃荒。也仅仅不足半月光阴,数百里的耙耧山脉,便又茫茫地空荡下来,安静得能听到日光相撞、月光落地的轻脆响音了。
最终留下的,是这个村落中七户人家的七个男子,他们年轻、强壮、有气力,在七道山梁上搭下了七个棚架子,在七块互不相邻的褐色土地上,顶着无休无止酷锐的日光,种出了七棵嫩绿如油的玉蜀黍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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