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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康 | 宝玉何以为“浊玉”

 昵称37581541 2022-12-06 发布于江苏

在明清两代,小说名著问世后总有续书相继而出,其中《红楼梦》的续书最多。续书者动机不一,但多少都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意,而所叙内容,也必然体现出续书者所处时代的特点。光绪三十一年八月二十一日(1905年9月19日至翌年二月二十八日在《南方报》开始连载吴趼人的《新石头记》,此书后出单行本,凡四十回。该书最后一回中有“补天乏术兮岁不我与,群鼠满目兮恣其纵横”,“气郁郁而不得抒兮吾宁喑以死,付稗史兮以鸣其不平”之 ①,此当为吴趼人的创作动因。在他笔下,贾宝玉阅读《时务报》《清议报》与《知新报》,尽管这是遭清廷查禁的报刊,但宝玉却“觉得十分合意”②,他赞赏与拥护变法维新运动,纯然是个正面形象。
四年后,小说进步社也出版了本《新石头记》,书共十回,作者为“南武野蛮”。书中宝玉主张开导民智,反对压制自由,还发表了拥护维新的演讲,但作者描写的主要内容,却是宝玉听说黛玉在日本当哲学和英文教授,便前往寻找的过程,最后是大清皇后与日本皇帝下旨,宝玉与黛玉在东京完婚,还游街三日。阿英先生曾评论此书道:“作者企图把宝、黛二人,灌输以新的灵魂,事实上,效果可说是全无','是一部失败之作'③。

以上两种后都以单行本行世,宝玉也都以正面形象出现。其实晚清时,续《红楼梦》者不只是中长篇的书稿,报刊上还有些短篇小说也可归人此类;而且,宝玉也并非都以正面形象出现,《怡红院之浊玉》便是其中一例。此篇于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初四至初五日(1908年8月30-31日)连载于《神州日报》,该报为引起读者注意,还特地刊载了一则广告:“今日本报告白后幅载有滑稽短篇小说《怡红院之浊玉》。阅者注意,注意!”

此篇名就使读者颇为不解:宝玉之玉“五彩晶莹”,何时竟成了“浊玉”?作品又为何标识以“滑稽”?疑惑不解的读者多半会受此吸引,而作品描绘的图景又会使他们吃惊不小:在潇湘馆里,宝玉坐在烟榻上,“黛玉将烟烧好,精精致致的装在斗上递过宝玉”,还关切地说,宝玉一早急着上学,“ 烟也不曾吃足,想必在学堂里,一天定有些不自在罢”。其时人们已开始意识到鸦片是社会的公害,但没料到作者会将大家熟识且多喜爱的宝玉与黛玉,写成吸食鸦片的瘾君子,竟拿着烟枪谈情说爱。他们议论的话题是禁烟,还提到《神州日报》是竭力主张者。宝玉说,一听到禁烟,“我就急的了不得”,黛玉则存有幻想:“我们女子吃烟,恐怕不在此禁罢。”在作者笔下,已有三年烟龄的宝玉对禁烟十分抵触,因为他与黛玉“无事的时候对踢这个安乐的烟榻,是何等的逍遥有趣”,同时又为没有良法戒烟而焦虑,因为“屡戒屡吃”的焦大告诉他,社会上用以戒烟的烟泡儿、吗啡和戒烟丸,都“断断是吃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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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与黛玉议论的第二个话题是教育改革,因为在家塾里,贾代儒要宝玉读高等国文教科书。宝玉质疑贾家的家塾“为何要读这个书”,贾代儒便又要宝玉读《私塾改良章程》。清廷于光绪三十一年废除科举,后又设立学部,在推行教育改革时,私塾改良是重要内容。这些措施遭到守旧派的强烈反对,作者显然是借写宝玉而对他们批评,再加上前面宝玉反对禁烟的描写,故而便以“浊玉”相称。这一宝玉与《红楼梦》中的宝玉已毫不相干,作者称此作为滑稽小说,或许是含有冲淡读者阅读时别扭感的意图。

刊载这篇小说的《神州日报》1907年4月2日创办于上海,其时由同盟会员于右任主办,他解释报名用“神州”的原因时,称“就是以祖宗缔造之艰难和历史遗产之丰实,唤起中华民族之祖国思想”,“激发潜伏的民族意识”,故而该报会刊载《怡红院之浊玉》这样的小说。一个半月后,美国旧金山《中西日报》转载了这篇小说,可见此作在当时还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此篇作者自称“桑寄生”,以中药名为笔名,自然是有治病救人之意。此人姓名无考,光绪三十四年七月初六日至十月十二日(1908年8月2日至11月5日),《神州日报》连载了翻译小说《环球未来之大战》,先署“本馆译述”,后曾署“本馆桑寄生译述”,据此,“桑寄生”当为《神州日报》的记者或编辑。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1909年1月9日),《神州日报》连载小说《自由神》结束时,于作品之后加上了一段评语:“桑寄生评云:言之无罪,闻者足戒,诚有裨于人心世道之文,乌得仅以小说目之。”此可为“桑寄生”身份之佐证。

注释
①②吴趼人《新石头记》,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19、50页。
③阿英《小说闲谈·新石头记》,载阿英《小说闲谈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9页。
附录
                   怡红院之浊玉
                     桑寄生

话说宝玉从学堂里放学回来,恨不得三步做两步跨,一溜烟便直跑到潇湘馆。见静悄悄的,便在窗外叫道:“林妹妹,我回来了!”

这里黛玉因宝玉上学去后,独坐无聊,忽听帘前架上的鹦哥念了自己的几首《葬花诗》,伤感了一回,又随手在书案上携了一册《神州女报》,看了两页,无精打彩,不觉身子困倦,又咳嗽了数声,便唤紫鹃扶侍向对面那张紫玉的烟榻上烟灯旁边踢下。刚朦胧间,忽听得是宝玉叫喊,便急抽身起来,含笑迎出。一见果是宝玉回来了,喜道:“宝哥哥,今儿怎么这样早就放学了?”宝玉摇头道:“不谈,不谈。林妹妹,等我慢慢的再告诉你。”

说时,宝玉便进来。紫鹃替宝玉接过衣服,雪雁忙递上一杯杏仁露,笑说道:“宝二爷,今儿这么早就下学,真是难得的。”宝玉一笑,黛玉因让宝玉在烟榻上坐,宝玉便笑嘻嘻的踢下。黛玉就在这边用烟签子,挑那嵌金丝的一个烟盒儿里的公烟,一面在灯上烧,一面说道:“宝哥哥,今儿早上起迟了,慌忙又要上学去,烟也不曾吃足,想必在学堂里一天定有些不自在罢。”宝玉点头笑道:“是。”一会儿,黛玉将烟烧好,精精致致的装在斗上递过宝玉,宝玉接了烟枪,看了半天,指着那斗上一口烟,叹了一口气,道:“唉!林妹妹,你我两人恐怕也不能够久弄这个捞什子了。”黛玉一听,不觉心头像个小鹿儿突突的乱跳,便惊讶道:“宝哥哥,你不要又着魔了罢,好好的为何又说出这个不吉利的话呢?”宝玉道:“林妹妹,我并不曾着魔。你天天看什么《神州女报》《神州日报》,难道天下人都不准吃这个捞什子的事还不知道么?”黛玉更是一惊,说道:“这个我倒不曾留心。我想要禁,大约总是禁一般男子,我们女子吃烟,恐怕不在此禁罢。”宝玉摇头道:“不然,不然。没有这样的好事,你们女子也是不准吃这个鸦片的了。但是现在顶苦的是我,戒又不是,不戒又不是。我从那一天听得这个不准人吃鸦片的信,我就急的了不得。我因瞧见焦大那厮屡戒屡吃,我也曾问过他,必定有什么戒烟的妙法儿。谁知那厮说,要是吞烟泡儿戒烟,除非就是自己活得不耐烦;要吃吗啡替代,若是中了吗啡的毒,比吃烟还要加倍的害人。戒烟丸,他又说,总是吗啡和烟灰做的,断断是吃不得的。妹妹,你看这个烟还是怎么样戒法呢?我想,你我二人无事的时候对踢这个安乐的烟榻,是何等的逍遥有趣,现在一旦要要(戒),把个好好的清福送脱,岂不可惜吗?好在你的瘾是跟我呢,着好耍子,吃上的日子还浅,戒起来也还容易,不用忧愁。若我这副瘾是自从搬进怡红院就吃起的,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宝姐姐他总时常劝我戒烟,我背后还捣他的鬼,笑他假文明,不料如今倒要被宝姐姐笑我了。”

黛玉听了宝玉的一席话,也着实的纳闷,沉吟了半响, 便又问道:“宝哥哥,我再问你,你今天到底为何这样早就下学了呢?”宝玉笑道:“林妹妹,你再不要说起。我今天早上起来迟了,梳洗后吃了两口烟就上学去。谁知代儒那个老贼还高卧未起,我只得呆等。到十二点钟要吃饭的时候,才见代儒醒来。他又叫我的焙茗替他将烟盘子安放在床沿边,过了瘾,慢慢的才起床。他过瘾的时候,倒引得我打了几十个呵欠。这且不说,谁知他起床后,吐了一堆痰。梳洗毕,吃过饭,他就拿了一本什么高等国文教科书,叫我照著这个书读。我当时默了一会神,便问代儒道:'这里是我们贾家的家塾,又不是什么官立的学堂,为何要读这个书呢?’代儒见我问,便又拿了一个册子给我看,上面写着'私塾改良章程’六个字。我便翻开里面看,就是说什么私塾要什么改良,又要什么参酌学堂的法儿讲授,又要改用什么现行学部审定的教科书,又要教授什么算学、舆地、历史,我便明白这个又是骗人的了。妹妹你看,代儒那样一个老村学究,他也假闹什么私塾改良。我看虽是没有外国文字一门,就是那几门功课,代儒那位学究也都是一窍不通,又将什么教人呢?妹妹你看,笑煞人不笑煞人。当时我就心生一计,向代儒说,我偶然发了肚儿痛,便顺势儿请了七天的病假,暂回大观园同大家姊妹们顽耍顽耍,快乐快乐,解解所受的那个半新不旧的闷气。妹妹你看好不好?”

原载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初四—初五日(1908年8月30—31日)《神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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