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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昭连 | 论《金瓶梅》的细节描写

 思明居士 2022-12-10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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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者都认为魏晋六朝的小说祇能算成古代小说的形成期,而唐代传奇则发展到成熟阶段。那么二者的区别何在?鲁迅先生曾有如下论述:

单从上述这些材料来看,武断的说起来,则六朝人小说,是没有记叙神仙或鬼怪的,所写的几乎都是人事;文笔是简洁的;材料是笑柄,谈资;但好像很排斥虚构……唐代传奇文可就大两样了:

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随便驱使;文笔是精细,曲折的,至于被崇尚简古者所诟病;所叙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澜,不止一点断片的谈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1]

其中,文笔的「简洁」与「精细」是二者的重要区别之一。

无论读者还是研究者,都把细节描写作为成熟小说的一项重要标准。

小说不是以抒发作者个人感情为目的,而是以真实再现社会生活为宗旨,所以,生活的细节愈多才愈真实。

应该承认,与西方小说相比,模仿说书艺术叙事方法的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细节描写和心理描写上,稍逊一筹。但随着小说艺术的发展,细节与心理的作用逐渐被作家认识。到了《金瓶梅》,白话小说的细节描写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这里我们对照一下《水浒传》与《金瓶梅》对武松杀嫂这一情节的不同处理方式: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膛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祇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却斡开胸膛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2]

相同的情节,《金瓶梅》的描写就有不同: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鬏髻簪环都滚落了。

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祇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道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女白馥馥心窝内祇一剜,剜了个血窟礲,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祇顾登踏。

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3]

《水浒传》89 字,《金瓶梅》则扩充为213 字,把武松手刃潘金莲的过程写得更为细致。

其不同主要表现在武松的动作增多了(塞香灰、踢肋肢、骂)。《水浒传》祇把视点落在武松身上,《金瓶梅》则在二者之间游动,也写出了潘金莲被杀时的挣扎苦相(鬏髻簪环滚落、鲜血冒出、星眸半闪、两脚登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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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 · 武松杀嫂

《金瓶梅》和《水浒传》的着重点是不同的,《水浒》重在写武松,《金瓶梅》则是将潘金莲作为叙事的焦点人物。

在笑笑生的笔下,潘金莲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细加刻画的;那么当她的生命行将结束时,作者当然更不愿吝惜笔墨。

试想美丽而凶狠的潘金莲,她的鬏髻簪环,她的皓齿明眸和「白馥馥」的胸膛曾引得多少狂蜂乱舞。但如今却是「簪环滚落」,「星眸半闪」,白馥馥的心窝上「剜了一个窟礲」!这是多么强烈而又可怕的对照!

作者把这个血淋淋的杀人场面展示给读者,细细地玩味着潘金莲的痛苦,显然包含着对这个邪恶女人的仇恨,似乎祇有用这种惨不忍睹的结局方式方可使她赎回自己一生的罪过。

武松在这里再也不是梁山泊的起义英雄,作者祇把写成一个普通的杀人刽子手。杀嫂场面的细致刻画,将其性格中残忍的一面推向极致。

精彩的细节描写,在《金瓶梅》中俯拾皆是,对表现人物的独特性格起到画龙点睛的艺术效果。

张竹坡对兰陵笑笑生的这一成功的艺术手法给予很高评价:「文笔无微不出,所以为小说之第一也。」[4]「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5]

所谓「闲笔」者,正是在一些具有独特作用的细节描写。

再第五十九回写官哥儿死后,李瓶儿伤痛欲绝:

「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祇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嚛!』叫的连声气破了。」[6]

作者似仍嫌不足,接写李瓶儿「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祇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一面想将起来,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7]寿星博浪鼓儿,是官哥满月时薛太监送的喜礼。

此时官哥儿已死,作者却偏偏从这个博浪鼓儿入手,写出李瓶儿睹物伤情的无限悲痛,可谓奇绝笔法!所以张竹坡在此批道:「小小物事,用入文字,便令无穷血泪,皆向此中洒出。真是奇绝文字。」[8]

像这类看似「闲笔」的细节,其实涵蕴著作者的艺术匠心,在故事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再如作者写潘金莲有一个习惯动作:跐着东西磕瓜子儿。每一次出现这个动作,都包含着不同的含义,反映着主人公的不同心境。

第十五回,潘金莲嫁给西门庆后,与孟玉楼等登楼观灯:

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还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着瓜子儿,把磕了的瓜子皮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9]

一副轻佻、卖弄的心理!新婚燕尔,身入温柔富贵之乡,她又怎能压抑住内心的得意和满足?

在这个「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的难得场合,不赶急炫示夸耀自己的虚荣,还要更待何时呢?但当她的强硬对手李瓶儿就要为西门庆生下贵子的时候,潘金莲虽然表面上「用手扶站庭柱儿,一只脚跐着门坎儿,口里磕着瓜子儿,」

似乎显得悠闲自得,毫不在意,但当听到孩子生下来时,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嫉妒和仇恨,跑进房内关起门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跐着门坎儿磕瓜子」的细节,实际上正表现了她的虚弱不堪的心理。

李瓶儿母子相继死后,潘金莲成为胜利者,实现了她专宠的目的,这时,她又重新恢复了昔日的自得:

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兔儿,穿着一身锦缎衣裳,搽抹的如粉妆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嗑瓜子儿。房中帐悬锦绣,床设缕金,玩器争辉,箱奁耀日。[10]

对于封建时代的妇女来说,有「跐门坎」「登炉台」之类的动作,是不雅的行为,祇有泼妇和凶狠的女人才会有。

《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也常有这个动作。如:

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祇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11]

按照老北京的规矩,大姑娘小媳妇绝对不许跐门坎儿,因为跐门坎儿不是良家妇女所为。

曹雪芹对北京习俗当然很清楚,但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动作安到王熙凤身上呢?我们祇能认为,这绝不是曹雪芹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僧人之口,主张小说要记述「家庭闺阁中的一饮一食」,要描写那些「琐碎细腻」的生活细节,反对小说「祇传其大概」。

曹雪芹显然注意到《金瓶梅》中的「跐门坎」「嗑瓜子」这样的细节,对刻画潘金莲的独特性格有重要作用,这才移用到王熙凤身上,塑造出另一个心狠手毒的「冷美人」形象。这也是他对自己的写「琐碎细腻」生活主张的实践。

细节描写既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标志之一,也是模仿艺术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细节描写的大量增加和迅速成熟,并不单纯是小说技巧问题,它反映了古代小说观念的一个变化,即中国传统的偏重「叙事」的小说正在向「模仿」体小说转化。

这是古代说书体小说向现代小说体小说发展的一个重要步骤。模仿是西方美学思想的一大支柱,来源于亚里士多德的「文学起源于模仿」说。

亚里士多德说:

「首先模仿是人的一种自然倾向,从小孩时就显出。……人一开始学习,就通过模仿。每人都天然地从模仿出来的东西得到快感。」

他认为文学的审美价值就在于它是客观存在的模仿物:「人们看到逼肖原物的形象而感到欣喜。」[12]而要达到模仿的逼真、生动,细节的真实描写就是必不可少的。

因此,在这种意义上说,细节描写的成功就意味着整个小说艺术的成功。

《金瓶梅》既没有令人崇拜、敬畏的英雄人物,又没有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祇是写了一群道德沦丧的男女,一些平凡的家庭生活,为什么能产生巨大的艺术力量呢?

部分原因正在于它以一个又一个令人信服的细节描写「再现」了生活的「原物」,人们从这些艺术化了的「原物」上获得了「快感」,即艺术的美感。

以模仿宋元说话艺术而形成的白话小说,是典型的「叙述」体文学。作者从来不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不断以「看官听说」的形式介入作品,进行公开的理性说教或对人物、情节进行阐释、评论、说明,故事中的一切都是经过作者之口转述,而非自动的展现。

《三国》《水浒》体现了这种叙述体小说的基本特征。《金瓶梅》虽然并未完全摆脱说书体小说的形式,但其运用戏剧化手法模仿生活的成份大大增加。

读者对作品中的虚构世界更多的是通过作品人物的「自我表现」直接观察,而不需由作者的转述间接领会。显然,模仿比叙述更具生活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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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与《红楼梦》

张竹坡曾指出《金瓶梅》的一个重要艺术手法:

《金瓶》有节节露破绽处。如窗内淫声,和尚偏听见;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带葫芦,更属险事;墙头密约,金莲偏看见;蕙莲偷期,金莲便撞着;……烧阴户,胡秀偏就看见。诸如此类,又不可胜数。……此所以为化笔也。[13]

实际上,张竹坡指出了《金瓶梅》的一个重要叙事技法,这就是利用人物的感官作为一个独特角度,既作为生活细节的展示方法,又为情节的进展埋下伏笔。

张竹坡说的「窗内淫声」是指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烧夫灵和尚听淫声」中的情节:

原来妇人卧房,正在佛堂一处,止隔一道板壁;有一个僧人先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然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在房里交姤一般。

于是推洗手,立住了脚,听勾良久。祇听妇人口里嗽声呼叫西门庆:「达达,你休祇顾打到几时,祇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

西门庆道:「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14]

正在为武大烧灵超度的时候,西门庆又与潘金莲行淫,当然是在极私密的状态下进行的。

作者认为如果像「醉闹葡萄架」那样正面描写,显然与超度场面反差太大,有违情理。于是祇从听觉的角度,表现二人「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的声音,并让和尚听到,而且因此传扬开来,以致众僧都「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

这种手法收到一石二鸟的效果,既表现了西门庆、潘金莲的淫荡无行,又表现了僧人的「鬼乐官」和「色中饿鬼」的本质。

类似的写法书中很多,潘金莲之所以被作者赋予「专一听篱察壁」的习惯,在很大意义可以说,是作者赋予了她更多的叙事功能,以她的听觉来表现情节。

如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与李瓶儿在翡翠轩内行事,潘金莲便「回来悄悄蹑足,走到翡翠轩槅子外潜听」,结果「听见西门庆向李瓶儿道:『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儿。』……李瓶儿道:『不瞒你说,奴身中已怀临月孕。』」潘金莲这一听,不但第一时间得知李瓶儿怀孕,马上对西门庆和李瓶儿冷嘲热讽,而且深恐瓶儿威胁她的专宠地位,从此立下了害李之心。

张竹坡认为这种写法是以险笔写「人情之可畏」,自然有道理;但从作者叙事的角度而言,除表现了潘金莲的阴险性格,也是推动情节发展的手法。

把叙事任务交给作品人物,巧妙利用各种感官功能作为独特的叙事观点,也是作者的一种模仿技巧,比作者亲自叙述更显得客观真实。

说书体的中国白话古代小说,这种写法很多。自然风景,社会场面,人物的容貌服饰,都可以用「祇见」「但见」之类的套语,通过人物的眼睛来展示。如话本小说中就有很多这样的写法:

相如举目看那园中景致,但见:径铺玛瑙,栏刻香檀。聚山坞风光,为园林景物。

山迭岷岷怪石,槛栽西洛名花。梅开庾岭冰姿,竹染湘江愁泪。春风荡漾,上林李白桃红;秋日凄凉,夹道橙黄桔绿。池沼内鱼跃锦鳞,花木上禽飞翡翠。[15]

祇见一个着白的妇人出来迎接,小员外着眼看那人,生得:绿云堆鬓,白雪凝肤。

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金莲,十指露尖尖春笋。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莱阆苑人。[16]

利用人物的眼睛作为一个特殊的叙事角度,这是古代白话小说作者早已纯熟运用的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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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本

话本小说及《三国》《水浒》中都可以找到大量例证,兰陵笑笑生也深得个中三昧。

如潘金莲初入西门庆大官人之家,她和吴月娘诸人相互对看,就写得很精彩。

《金瓶梅》第九回有如下一段描写:

月娘在坐上,仔细定睛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小厮每家来,祇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今日果然生的标致,怪不得俺那强人爱他。」

这边潘金莲也在看吴月娘:

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睛把眼儿祇看吴月娘,约三九年纪,因是八月十五生的,故小字叫做月娘。生的面若银盆,眼如杏子。……这妇人一抹儿多看到心里。[17]

这一场景是潘金莲嫁到西门庆家后的第一幕。

一边是「仔细定睛观看」,另一边是「不转睛」地看,组成一幅饶有兴味的画面。双方的相貌都由对方的视觉中映出。

吴月娘何以要「仔细定睛观看」?仅仅是为证实小厮们对金莲长相的赞赏吗?非也。

虽然作者把吴月娘写得宽宏大度,但这个「仔细定睛观看」,正说明她在用心探究「俺那强人」为什么要爱她;起码要在金莲的容貌上证实一下是否值得「俺那强人」的爱。

结果承认金莲确实「生的标致」,弄清了西门庆爱她的原因。对于刚到陌生环境的潘金莲来说,最迫切的是对这个新环境的了解;而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亲眼观看。

作者将吴月娘和李娇儿等众妇人的长相放在潘金莲的眼中看出,是充分体会她亦急于见到这些人的心情。虽然双方都急于见到对方,了解对方,但目的却不尽相同。

月娘难道仅仅是为了探讨西门庆爱潘金莲的原因吗?当然不是。我们从她的口气里可以发现,她是受到一股妒火的驱使。

而金莲则是在谋求对策,她本能地感觉到,几个强劲的对手早已在这里等着她,她必须尽快地找出对策来,否则便难有立足之地。

像潘金莲这样有心计的女人,她很清楚自己面对的这几个女人,不仅是自己的伙伴,更是对手。

张竹坡又云:「内将月娘众人俱在金莲眼中描出,而金莲又重在月娘眼中描出。文字生色之妙,全在两边掩映。」[18]

对读者来说,等于利用双方的眼睛看到对方的相貌,易产生身临其境之感,比由作者口中叙出更具艺术效果。

对景物和场面的描写,《金瓶梅》也多用人物视觉观点,并多有「祇见」「但见」作前导词。

如「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细果,后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但见:正面丈五高,心红漆绰屑;周围二十板,砧炭乳口泥墙……」

「但见: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有时还可以利用人物视觉观点的不断变换,映出一连串的动作行为,使情节内部的各种因素紧密地连系在一起。如第七十九回:

到次日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梳头净面,穿上衣服,走到前边房中,笼上火,那里坐的。

祇见玉箫早晨来如意儿房中,挤了半瓯子奶,径到厢房,与西门庆吃药,见西门庆倚靠在床上,有王经替他打腿。

王经见玉箫来,就出去了。打发他吃药,西门庆叫使他拿了一对金裹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教他送来爵媳妇子屋里去。

这一段写得很细,可以说全由不起眼的细节构成。如果把这一连串动作分割一下,则是:

①叙述人见西门庆在书房里坐的。

②西门庆见玉箫儿如意儿房中挤奶。

③玉箫儿见王经替西门庆打腿。

④王经见玉箫儿打发西门庆吃药。⑤叙述人见西门庆使玉箫送东西。

①是叙述人的视角,②③④的场面都放在作品人物的视觉中写出,到了⑤又回到叙述人的视点上来。

从人物视觉的角度反映描写对象,这种写法的长处在于更容易造成模仿的「幻觉」,更接近生活本身的真实。

就生活的实际情形来说,任何事情的发生都必须亲眼看到或亲耳听到,人们才易于承认这件事确曾发生过,也即是说,必须有见证人。

而小说中的事件,多是由叙述人(作者)反映的,读者承认叙述的真实要有一个前提,即叙述人必须是诚实的。

叙述人固然是一位「全知的神」,但比较而言,人们宁愿相信作品中戏剧化了的人物,更相信全心全意的眼睛或听觉。

由作品人物眼睛所看出的东西,不仅具有客观真实性,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蒙上人物的主观色彩,有时这种主观色彩比客观性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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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连环画 · 西门庆之死

在我们所举的吴月娘和潘金莲对看的例子里,两人眼中看到的一切,实际上已染上一些她们个人的情感。

再如第二回潘金莲和西门庆初次相见:

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扇玄色桃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

西门庆眼中的潘金莲则是:

黑鬓鬓赛鸦翎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清泠泠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艳腮儿……[19]

作者巧妙运用了儿化韵的修辞手法,细致地描写二人的衣着、长相,共享了二十六个「儿」字。

勿庸置疑,这种细密的刻画有介绍出场人物外表的作用,但更主要的,特别是一连串儿化韵的运用,与其说是描绘二人的形貌,不如说是二人相互挑逗、吸引的感情流露,正是这富有弹性的感觉中,透出他们轻佻、浮荡的性格。

利用作品人物的言语叙事,也是一种模仿的方式;亦即柏拉图所云「诗人竭力造成不是他本人在说话」,而是由别人在讲话,担当叙事任务的假象。

言语作为一种传达信息的工具,在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发挥重要作用,在小说中,祇把言语作为一种叙事观点,即作家反映现实生活的独特角度,而不仅仅充当故事人物之间的交际工具,它才显得更有意义。

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言语观点叙事甚为称赞,在第三十五回批道:「此回单为书童出色描写也,故上半篇用金莲怒骂中衬出,下半篇用伯爵笑话中点醒也。」

书童是个供人玩乐的男宠,与西门庆有暧昧关系,对这个特殊人物,作者不正面描写,而放在「金莲怒骂」和「伯爵笑话」中叙出,确是奇绝笔法。

张竹坡还对崇祯本《金瓶梅》将武松打虎情节放在应伯爵口中说出大为赞赏:

《水浒》上打虎,是写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扑,《金瓶梅》却用伯爵口中几个怎的怎的,一个就像是,一个又像,致使《水浒》中费如许力量方写出来者,他却一毫不费力便了也,是何等灵滑手腕。[20]

不同叙事角度的运用,与作者要达到的艺术目的密切相联。《水浒》写的是武松,对能表现其豪勇性格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愿放过,所以采取作者旁观的写法,对武松的一招一式,一拳一脚,虎的一扑一掀,一剪一吼都细加刻画,增加细节的真实感,以造成惊心动魄的气氛。

《金瓶梅》是以西门庆、潘金莲等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将武松放在应伯爵口中叙出,就使情节变得更加精炼、集中。

从这一点来说,崇祯本《金瓶梅》确实比词话本更懂得人物言语观点的妙用。利用人物转述故事内容,有时是情节的需要,不得不如此。

如第六十四回李瓶儿死后,傅伙计与玳安有一段对话。当傅伙计闲话中说起西门庆发送李瓶儿之事,玳安说道:

一来是他福好,祇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知道,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祇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玳安是西门庆的心腹小厮,对主子侵吞花家财产之事知之甚详,而且肯定还知道更为隐秘的事,由他来道西门庆心中的秘密,揭示他与李瓶儿关系的另一个侧面─金钱与爱情,显然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作者无意使读者对西门庆的性格实质与李氏关系产生误解,所以将玳安的话偏偏放在西门庆对李氏葬礼如何不惜钱财,对李氏如何伤悼的种种虚伪表演之后;假象与实质的强烈对照,也产生了明显的讽刺效果。

还有一种情况是以作品人物的言语表现自身,有时还配以动作;比较而言,这种写法的戏剧化味道更浓一些。

如李瓶儿要生孩子,潘金莲妒火中烧,十分恼怒,就有一段相当精彩的戏剧化表演。她对孟玉楼说孩子不是西门庆的骨血:

「我和你恁算,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子多少,也一两个月才生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生孩子,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小板橙凳糊险道神─还差着一帽头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

正说着,祇见小玉抱着草纸、绷接并小褥儿来。

孟玉楼道:「此是大姐姐预备下他早晚临月用的对象儿,今日且借来应急儿。」

金莲道:「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俺们是买了母鸡不下蛋,莫不杀了我不成?」又道:「仰着合着,没有狗咬尿胞虚欢喜。」

玉楼道:「五姐是什么话!」以后见他说话出来,有些不防头脑,祇低头弄裙子,并不作声应答他。潘金莲用手扶着庭柱儿,一只脚跐着门坎,口里磕着瓜子儿。

祇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前边养孩子,后边慌慌张张,一步一跌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交,金莲看见,教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罗卜的拉盐担子,攘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

良久,祇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21]

这一段写得极细,几乎全由人物言语和动作组成,「镜头」的转换相当快,表现了潘金莲、孟玉楼、孙雪娥等几个人对李瓶儿生孩子的微妙态度,十分形象生动。

特别是对潘金莲在一瞬间的心理变化,很有层次地展现给读者。一开始,她在李瓶儿怀孩子的时间上做文章,以证明大家不该盲目为这个「失迷了家乡」的「犊儿」高兴;继而又骂西门大姐是西门庆的小老婆,并恶毒地诅咒「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再下来骂孙雪娥;最后,孩子下地了,潘金莲却在一片喜洋洋的气氛中,「向床上哭去了」。

这一连串的镜头,完整而清晰地映照出潘金莲这个邪恶女人由嫉妒到恼怒,由恼怒到诅咒,由诅咒到绝望而痛哭的阴暗心理的整个活动过程。

这里还夹着两处动作描写,是作者观察视点。一个是写潘金莲气急败坏地骂东骂西时「用手扶着庭柱,一只脚跐着门坎,口里磕着瓜子儿」,像一幅人物特写镜头,照出一个色厉内荏的泼妇形象。

此时的潘金莲虽又气又恼,却故意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想用表面的平静掩饰心中的不安和妒火;二是写金莲「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反映了她在事实面前终于绝望,暴露出一个「失败者」无奈的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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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话<金瓶梅>》 孟昭连 著

注 释:

1〈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汉文学史纲要外一种》,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

2《容与堂刻水浒传》第二十六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年。

3《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七回。

4 第一奇书本第三十九回夹批。

5 第一奇书本第三十七回回批。

6《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九回。

7《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九回。

8 第一奇书本第五十九回夹批。

9 《金瓶梅词话》第十五回。

10《金瓶梅词话》第七十六回。

11《红楼梦》第二十八回。

12《诗学》第四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

13〈金瓶梅读法〉十四,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14《金瓶梅词话》第八回。

15《清平山堂话本‧风月瑞仙亭》,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年。

16《清平山堂话本‧洛阳三怪记》。17《金瓶梅词话》第九回。

18《金瓶梅回评》第九回。

19《金瓶梅回评》第二回,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20《金瓶梅回评》第一回。

21《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回。

文章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孟昭连<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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