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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回京,我在隔离酒店研究了三天白蛇传

 金苹果6 2022-12-11 发布于北京
这几日清华颇不宁静。而我正巧从杭州出差回京,在紫清大厦隔离,在这严峻形势下反而获得了一份难得的清静。隔离间,行动受到约束,思维反而容易活跃;加之环境安静,亦能心静如水,远离事务工作,因此最适宜研究些有趣而无用的东西。在杭州的时候,本想花一天时间好好游览西湖风光,然而学校疫情形势严峻,不得已从速回京,只在断桥上远远望了几眼,很是遗憾。西湖雨又风,雨伞是媒红。说到断桥,就不免想起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因此隔离的这些天,我饶有兴致地研究了这一千多年来白蛇传的故事变迁,逐一阅读了唐代《白蛇记》、宋代《西湖三塔记》、明代《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代方成培本《雷峰塔》、玉山主人《雷峰塔奇传》、民国鲁迅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同时重温了现代的93版《新白娘子传奇》、06版《白蛇传》,此外看了近些年来的优秀电影《白蛇传·情》、《白蛇·缘起》,甚至魔改的19版《新白娘子传奇》、《新白蛇传》也都浏览了些许,还在知网上林林总总读了几篇相关论文。这三天来完全无人打扰,诸事不必操心,可以说废寝忘食,全部沉浸在这一无用的事情中。但越读越觉津津有味,实在是有意思的很,在身体不能自由的时刻,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满足。索性就在这里记录一些吧。
最令我惊讶的是,白娘子最初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唐传奇小说《白蛇记》普遍被认为是白蛇传的故事源头,但讲述的却是一个蛇精吃人的恐怖故事。陇西李黄在长安遇到一位“白衣之妹”,其中描写是这样的:
“绰约有绝代之色……少顷,白衣方出,素裙聚然,凝脂姣若,辞气闲雅,神仙不殊。”
唐代人挺开放。于是李黄一住三日,鸳鸯两欢。结果回到家后全身化成水,只有头还在,死状恐怖异常。仆人找寻去,只发现一座空园子,听人说常有白蛇出没。显然,这是一个教导人不可贪恋美色,一夜情使不得的故事,并且用了极其夸张的手法。这里的白蛇,完全是一个蛇蝎美人般的反面角色,美丽而又恐怖。
时间到了宋代,《西湖三塔记》中的故事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地点从长安换到了杭州西湖,故事大概一半篇幅在讲西湖美景,讲的是:
“清晨豁目,澄澄激滟,一派湖光;薄暮凭栏,渺渺暝朦,数重山色。遇雪时,两岸楼台铺玉屑;逢月夜,满天星斗漾珠玑。”
真是极尽铺陈之能事。这里男主名叫奚宣赞(已经有点接近许仙了),在西湖旁救了白衣妇人的女儿,那白衣妇人的打扮却是:
“绿云堆发,白雪凝肤。眼横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
好家伙,这真是神仙也比不上。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依旧鸳鸯两欢,巫山云雨。却没曾想这白衣妇人喜新厌旧,过了几个月就换了个更帅的小鲜肉,还要取奚宣赞的心肝。然而天降神兵,将白衣娘子现出原形,原来是条白蛇,并封印在西湖中央。与唐传奇相似,宋代时期的白衣娘子依旧是情欲的象征,诱惑人走向覆灭的深渊。然而唐传奇中这一恶人的动机完全没有交代,在宋代则有了具体的动机细节,那就是水性杨花,喜新厌旧。另外唐传奇是以男主死掉为结局,而宋代则有天降神兵,降妖除魔,普通老百姓可以被神将保佑。没办法,宋代的皇权已经高度集中了,这不免影响当时的小说思潮。
一直到了明代,白娘子居然依旧不是个好人。三言两拍中《警世恒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与唐宋版本相比已经比较成熟了,在情节上比较贴近当代版本。对白娘子的描述就很贴近民间:
“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舍,乌云畔插着些素钡梳,穿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
并且这里的白娘子也不再是可怕的蛇蝎美人,而是端庄大方,痴情一片,但却为了帮助丈夫许宣开药铺,偷盗库银,害得许宣吃官司。后来认出妻子乃是妖身,就想偷偷请人降妖,却被白娘子识得,所以有了如下描写:
“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甚么捉蛇得来!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则声。”
最后是法海禅师出手救了许宣一命(这老头这时候还是个好人形象),又降伏白娘子和小青,将她们镇压在雷峰塔下,千年万载,不能出世。这故事的主题从法海最后的题诗就能看清楚了:
奉功世人体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忽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憎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说白了,还是教导你“心正身端”,不被色所迷,引得是非缠身,险些丧命。然而此版故事中白娘子对许宣的好可真的是没话说,只是她爱的方式为社会规则所不容,又是偷盗库银,又是连累一城百姓,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这显然是要被树立为“反面典型”。在我看来,这一版的白娘子在公德方面是有问题的,但在私德方面挑不出什么毛病,而许宣恰恰相反,在公德方面没什么问题,但在和白娘子的相处中还挺渣男作为。这就很有戏剧张力了。从这一点上说,明代《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在白蛇传的变迁历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的里程碑意义。与前相比,唐宋版本的主旨较为简单,只能说明美色背后是蛇蝎,还没有凸显出广泛的社会意义。但到了明代,尽管白娘子全心全意爱着许宣,但由于其行事作风不与当时的社会秩序所接受,最后只能引来祸水,这就是当时的作者所阐述出的社会意义了。往后来看,这版故事其实露出了不少所谓的“漏洞”,例如许宣在对白娘子的情意上不够坚定,白蛇被法海降伏时有一句辩解说自己“不曾杀生害命”等等,可以说为日后白娘子的“翻案”埋下了伏笔。或许当时的人们在如何看待白娘子这一问题上是存在一定矛盾的,但这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但无论如何,从客观上说,一种强大的世俗社会力量的压迫在这版故事中已经隐隐显现出来了,而这正是近代白蛇传故事的中心思想。
到清代,出现了方成培本三十四出《雷峰塔》,这一版丰富了大量细节,包括许宣和白娘子的儿子许仕林的故事线也是在这一版中出现,同时白娘子彻底变成了歌颂自由爱情的正面形象。经典的93版《新白娘子传奇》,基本是按照这一版的故事来拍摄的。从唐代一路读到清代,不得不感慨,这一千多年里从告诫人们不要沉迷美色,到违背社会秩序的爱情不应容许,最后到歌颂美好自由爱情,是多么鲜活的人性解放与社会进步啊!
到这里为止,白蛇传这一故事最主要的戏剧冲突就已经完全成熟了,那就是许白二人的自由爱情与社会秩序的激烈冲突。那这一戏剧冲突最终如何解决呢?一种方式就是社会秩序占上风,白娘子关在雷峰塔下,许宣出家做和尚,给一个悲剧结尾。为了最终得到民众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清代《雷峰塔》引出儿子许仕林这条线。许仕林高中状元,诚意感动皇上和上天,放出白娘子和许宣,最终所有主角都飞升成仙(小时候看总难过于为什么不能一同在人间生活,后来觉得飞升成仙这个处理是有点不得已在其中的,毕竟人和妖同在人间生活,这事想长久还是挺麻烦,不信你去看《聊斋》)。从现代的视角看,许仕林这条线就给这个大团圆结局蒙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说到底,作者还是通过科举考试、皇帝诰命、感动上天等服从于社会秩序的方式解决这一问题,最后的结局也还是飞升成仙,成了被社会认可的“有编制”的人。这实在是一种妥协,其思想的前卫性跟贾宝玉是没法比的。因此鲁迅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猛烈抨击,希望雷峰塔倒掉,这显然是将其作为一种封建压迫的象征来书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能够被当时的普罗大众和统治阶级所共同接受的唯一办法,使得作品能够广泛传播,不至于沦落至“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甚至丢失后四十回的悲剧。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到现代的白蛇传故事。虽然93版《新白娘子传奇》实在是经典中的经典,但我除了反复看和盛赞之外,在此处也别无话说,因为其内容与清代《雷峰塔》基本一致。值得说一下的是06版央视《白蛇传》。首先要说明的是这部剧真可谓是童年的白月光,小学放暑假的时候,趁爸爸妈妈上班去看整整一个上午,这电视剧结束基本爸爸妈妈也就回来了,然后赶紧去装作学习的样子。以至于快要博士毕业的我重温这部剧时,片头曲一响差点落下泪来。这一版也是影视经典,它将许仙和白娘子的性格特点进行了颠覆性的变化。在封建时代的白蛇传故事中,都是白娘子一片痴情,主动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相比之下,许仙反而没有那么坚定,有那么一些负心薄情的意味在里面(93版《新白》在这一问题上做了些处理,使许仙的负面塑造不那么显著)。而这一版变成了白娘子不懂情爱,反而是许仙坚定选择,主动追求,即使知道妻子是蛇妖所变,也丝毫不为所动,可以说是各版本里最令人满意的许仙。那段印象最为深刻的台词便是许仙的表白:
“人生不过七十,除了十年懵懂,十年老弱,就只剩下了五十。这五十又要除去一半的黑夜,便只留二十五。再想吃饭饮茶,沐浴更衣,做工生病,东奔西跑,又耗费了多少时日?真正留下来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日子,掐指一算,其实少得可怜。我并不想让姑娘觉得我是个花言巧语的灯徒浪子,可如果我这辈子只有这两三次机会与姑娘邂逅,我已错过了两次。剩下的这次,又怎么能够放过?”
我想,历史上白蛇传的故事经历了无数次改动,每次改动都可以说是对时代变迁的一种反映,而06版的这次改编,又何尝不是贴近当时时代思潮的一种改动呢?历史的长河流淌至零几年的中国,在封建时代如同空中楼阁般的自由恋爱,变成了人人可以追求的事物,羞涩内敛、手足无措的许仙已经不适应那个时代了,大胆表达、坚定追求的许仙象征了2006年前后的人们对自由爱情的直接追求。所以我说06版央视《白蛇传》实在是一次成功的改编,给白蛇传这一历史故事焕发了新的生命。
如果继续往下看,19版《新白娘子传奇》、21版《新白蛇传》的出现,又是一次大规模的魔改,但显然这部剧的改编不为观众所接受,网络评分很低。我想这或许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白蛇传这一故事的中心思想,就是个人自由恋爱与社会世俗评价的矛盾冲突。如果说自由恋爱在封建时代可望而不可即,在改革开放初期为每个人所勇敢追求,在19年恐怕已经是人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情了。在大多数年轻人心中,这一戏剧冲突在他的心理预设中已经荡然无存,这一故事所传达的意义也就被自然消解了。站在编剧的角度看,按照传统的故事来拍估计就没人看了,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套一个白蛇传的外壳,写一些符合现代人心理预期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已然不是白蛇传的故事了,它的生命或许到这里已经结束了。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悲哀,或许只有在禁锢甚多的时代,才能在个人意志与社会意志的对撞下迸发出伟大的爱情故事,在目前这个充分自由的时代,反而难以产生了。
电影方面,2019年上映的两部影片《白蛇·缘起》和《白蛇传·情》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了,不过它们截然不同。《白蛇·缘起》显然又是旧瓶装新酒,故事情节简单,主要胜在唯美的动画制作,另外是情节推进的层次性上做的比较好。《白蛇传·情》或许很多人就不太了解了,这是一部画面非常美的戏曲电影,基本上是传统的白蛇传故事,却也让我对戏曲狠狠地上了把瘾。
至此,从唐王朝到现代中国,一千多年的白蛇传的故事变迁,就被我们讲完了。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我从未见过第二部像白蛇传这样,能够在不同的时代被反复改编,显示出极强生命力的作品。这实在是太神奇了。究其原因,除了民间集体创作的强大力量作为其外因外,这段故事本身丰富尖锐的戏剧冲突、鲜明且数量不多的人物角色、简单易改编的故事架构,甚至西湖美景的衬托,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白蛇传的故事就像一只画笔,不同时代的人们用它画出不同样式的时代思潮,凝聚最多数人的美好愿望。舞台上荧幕前,许仙、白娘子、小青、法海寥寥几人走过来又走过去,你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千年历史,仿佛看到了万里江山。这样的故事,如何叫人不喜爱呢?
酒店窗外天亮了。歌未竟,东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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