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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地下室手记

 书虫小记 2022-12-12 发布于北京

继随笔《俄国文学史》,选择几个俄国文学作品聊聊。

也译成“死屋手记”,也许是最短,也最能展现陀氏那世界级文艺大师级心理刻画手法的小说了。这也被誉为俄罗斯文学史上体裁和手法上最具独创性的作品——地下室人,甚至于到了哈姆莱特、堂吉诃德、浮士德、唐璜这等文学形象的地位

一个既不是杰出者,也不是虫豸的谨小慎微者的自述。地下室人这个角色,是个退休的八品小职员,四十岁之后就不再与外界来往,在地下室里住了二十年。

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与自己的内心对话。自述分成两个部分,一是本人喃喃自语地诉说自己的思考、情绪和幻象,二是有关本人的简单经历。

1864年就横空出世这么一部只能算中篇的小说,还真是让人惊讶。

从第一部分自述来看,这真是一个遍布在我们正常而又脱节absurd的生活中,最常见而又最难解的一大批人中的代表。从外表上看,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见事就躲、毫无脾气,实在是毫无趣味的一个人;可在内心里,敏感脆弱、自大狂妄,仇恨报复、渴望凌驾。

这两种形态结合到一起,就成了一种奇怪而又常见的人格行为——所有受到的不公、欺凌都会藏到心里,甚至于外界的无意和好意也会被误读为恶意,在夜晚的内心深处,藏在自己小小的地下室里,不断重复这些细节,不断用幻象充实那些细节,放大自己受到的委屈与不公,幻想自己的复仇,幻想成功,把仇恨放大。这种情绪到了外界,遇到了他人,即便是遇到了自己认定的仇人,也会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自虐的情绪,还会带来奇怪的快感。他比喻说,就好比牙疼时的呻吟,你敢说这呻吟中没有一点快感吗?在幻想中放大自己受到的压制、欺凌和屈辱,不断释放自己仇恨情绪的同时,也可以获得一些奇怪的快感。

这就好比19世纪的俄国,与西欧若即若离,渴望被西欧接纳,可又始终被人怀疑和拒斥,由此生出傲慢和委屈相应的心理,造就了俄国文学和艺术的独特氛围

他已经活了四十年,从这四十年卑微如虫豸一般的生活经历中,他看到了一大堆虚无——越是实干家、事业家,越是目光如豆,只能看到当下的事情,把当下虚假的繁荣当成了目标和未来。

从历史长河来看,文明对于人性并没有本质的改变,只不过是让人的情绪更加丰富,表达更加多元。对于人性中最残酷、最任性、最野蛮的部分,没有任何改变——凭什么说人就是要追求崇高、追求高尚呢?其根据何在?人一定需要合理的、理性的、被定义为有益的目标吗?不是时不时有亚历山大、阿提拉、拿破仑们跳出来,把你们认为的合理、高尚、有利的一切都一脚踢翻了吗?就因为他们愿意!

所以说,理性只是满足了生命的理性能力,而人的意愿、意志才是生命的整体呈现。虽然绝大多数人的生命整体呈现得很糟糕,但这毕竟是活生生的状态。

自由的意志体现在,为了有自由去做那对自己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而可以拒绝去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这才是比一切理性计算的利益,更为重要的利益——它保全了我们的人格和个性,而不是让大家一律服从理性计算的最大利益去行事。

人永远会有突破理性彰显自己是人的冲动。

第二部分相当于自传。

他自小父母双亡,寄居在亲戚家,在学校里,又屡屡遭到同学的嘲笑和冷漠对待。他永远感到周围都是恶意,为此始终充满焦虑。由是只能通过阅读、学习来让自己杰出,以报复周遭的环境。他也有过朋友,但他对自己喜欢的朋友却是一个精神上的暴君——要求他的朋友要在思想上与他一致,让任何朋友都接受不了他这种狂热。

24岁开始就作为一个办公室小职员生活和工作。内心极度敏感、脆弱而阴暗的他,总是以怀疑和小心的眼光看待一切。总是自惭形秽,而又由此生出自傲于其他人的心态。

透过这么一个草根职员的心态,看着周围当时的俄国城市职员们的形象——积极地了解一切事态,似乎洞察一切,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妥协,但与此同时对任何东西也不嫌弃;一切都尽量回避,事事都尽量退让,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总是紧盯着有利的、实际的目标,透过热情洋溢和一本本抒情诗集盯着住宅、退休金和勋章一类的东西;也胸怀美和崇高,悉心地照料自己的身体。。。——真是极其典型的陀氏描述风格,也是直到今天也非常典型的白领职员形象。

接下来对权势者们的描述则更加有意思:

白领一旦爬到了高官厚禄的地位,则更加怀抱崇高的理想,虽然他们从来不会为这些理想动一动手指头,虽然他们已是罪大恶极的窃贼和强盗,但他们依然十分尊崇自己的初心,而且内心非常诚实。是的,只有彻头彻尾的无耻之徒,才会完全认为自己内心诚实、品德高尚

这些人变化多端的能力令人惊异,他们熟练地否认之前力赞的东西,体现出惊人的现实感,可以让公众惊愕得目瞪口呆。

与同事们的关系闹僵之后,他逃离的办法就是阅读,除了阅读之外无处可去,也不愿去。到后来,他开始逛窑子,做贼一般的放纵自己。每次逛窑子之后,悔恨交加,又会有一点点希望的甜蜜感出现,夹杂着声声诅咒和阵阵狂喜。

有一次他路过一个小酒馆,看到里面有人打架,就突然间很想进去被人打一顿,谁知进去之后,却没有任何人关注他。好容易故意架住了一个军官的道,结果却被强壮的军官很礼貌地直接拎起来放到了一边。从此之后他就恨上了这个军官。

他先是找各种机会去偷看这个军官,接着就写了一篇以这个军官为主角的讽刺小说,结果也没有发表;然后又鼓起勇气写了一封提请与这个军官决斗的信,不过也没有寄出。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报复的法子,穿得很体面地在街上与军官偶遇,然后狠狠地撞他一下!可他又没有钱把自己装扮得比较体面。

每次与军官在街头相遇,总是在差最后一两寸时,他放弃了,主动让开在一边。为此他何其痛恨自己,以至于好几次晚上因此发起寒热来。最后,终于有一次,他以全幅勇气在街头撞了军官肩膀一下,这个军官也没当回事就走开了。他却由此放下了几个月以来的沉重包袱,终于报仇解恨了,一路唱着咏叹调回了家

——看到这里,我突然联想到了鲁迅短篇笔下的那些人物,些许的相似,也许就是从这些地方来的。

他有时也很想拥有一个朋友圈,和正常人一样,聊聊女人、如何博得上司欢心、油画展等等。于是他找到了自己的中学同学,这些同学现在也都个个混得不错,不过都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恰值要欢送一个同学去异地履职,于是他主动加入了欢送酒会。

接下来就是陀老这位世界级文艺大师展现他的笔法了——用一个敏感多疑猜忌成性的小人物视角,把一场正常的把酒言欢之局,如何描成肮脏交易、勾心斗角的酒局——所有人都把他视为一只平淡无奇的苍蝇,同时还让你明白这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把酒局搅得一塌糊涂,并遭到了同学们的围攻,最后又痛哭流涕地请求同学们的原谅。随后仍然去逛窑子。谁知他遇到了一个刚入行不久的妓女丽莎,对丽莎一见如故,两个人聊了一整晚上。他在同学们那里的遭遇和委屈,都从丽莎身上给找补了回来。他们留下了联系方式。

接下来几天,他都在等待丽莎来找自己,等得心焦,等得发疯。到丽莎来了,他也几乎因为等待而发狂,见到丽莎就把自己的一切,乱七八糟地倾吐给了丽莎——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虫豸、最卑劣、最可笑、最渺小、最愚蠢、最妒忌的人。于是一个是被生活抛弃的人,一个是自己拒斥生活的人,在这一个冬天拥抱在了一起。

激情过后,他又迅速地回复到了那种疑心而拒斥的状态,对自己内心的暴露感到悔恨,由悔恨而变得对丽莎粗暴,把丽莎又赶了出去。丽莎哭着走了,他又开始可怜这姑娘,可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结束了。

通篇就是一个因为找不到身份认同的人在内心的苦苦挣扎——人与世界的陌生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陌生化,这就是后世加缪所说的荒诞

地下室人其实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性格上的悲剧性,他认为自己是个凶狠的人,接着又说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凶狠的人,事实上,我永远也成不了任何一种人。即便是躲在地下室里,从他喃喃自语中也能看到意识的层层演进。

一个住在19世纪下半叶彼得堡冬夜地下室里的孤独怪物,揭示了现代人的焦虑、认同困难与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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