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画家随笔」极限表征之路(二)

 llljjgg 2022-12-14 发布于北京

作者:鱼禾水(苏滨)

二、间性即意义

大漠风起,飞沙蔽日,风左右着沙的迁徙,沙改变着风的疾徐。当一切尘埃落定,沙必与大气结盟,酝酿下一次风暴。风之于沙,恰似沙之于风,二者互为影响,彼此牵连,构成不断对话、相互指涉的文本关系。依此类推,荒漠与都市之间,超越与沉沦之间,探险者与越野车之间,勇气与恐惧之间,车辙与沙脊之间,生存与死亡之间,无不蕴含着某种对话性的结构关系。换言之,能指层面上的一切关联性因素,在特定语境中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文本间性,而意义的发生无不以此为基础。

观展印象中,我所解读到的文本间性,起于他晚近的作品——铜版画系列《时间雕刻》。这个系列完成于2019年秋,画作达百幅之多,阵容颇为浩大。根据由远及近的观看习惯,它们在第一印象中,恐怕会被视为写实性的石头形象,其后才会被归为沙粒。然而,这些貌似写实的东西,其实既不是什么石头,也不是什么沙粒,更与写实性毫不相干。严格地说,它们表现的只是沙粒的微观镜像——需要借助光学显微三维扫描成像技术才能“制造”出来。在日常世界中,肉眼根本不可能获得这种视觉经验。

文章图片1

《时间雕刻》(No.1) 2019年 凹版

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一系列的视觉文本,沙粒的超现实镜像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笔记中,马泉曾这样写道:“随着探究的深入,我的兴趣也逐渐由宏观的空间观照,转入对微观个体沙粒的好奇上来……沙尘虽然微小,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但当把它放大到1600倍时,会感到非常震撼,就像一个巨大的岩石般充满了丰富的视觉肌理与构造……”可以看到,当岩石般巨大的沙粒令他深深震撼时,沙粒的个体价值已然从沙漠的宏大叙事中挣脱出来:岩石是沙粒的母体,它远离我们,早已为我们所遗忘。

文章图片2

《时间雕刻》(No.2) 2019年 凹版

借助显微镜看到的沙粒,其实不过是沙粒的微观镜像,并不等于凹版中的图像本身。如果离开了大量图层的整合处理,凹版不可能获得沙粒的微观镜像,铜版画中的“沙粒”也不可能产生。也就是说,从铜版画中看到的“沙粒”,并非其微观镜像本身,而是对镜像的再构建,更准确地说,它们是一种“拟象”。凭借这种拟象,沙粒得以显现个体独立的意义:作为岩石的另类存在,它们并不因沙漠的辽阔而卑微,也不因肉眼的局限而渺小。因此,作品力图表现的东西绝非沙粒本身,而是隐藏其后的巨大力量——“时间雕刻”,而这不正是作品标题的喻指么?基于这种历时性的叙事方式,100幅铜版画折射着既现实又魔幻的岩石谱系:它们拥有着岩石般清晰的面目,流露着岩石般真挚的表情,却又比岩石本身更孤独和沧桑。它们仿佛以超现实的伟岸身影走进现实,同时又以超时空的原始面目重返远古,召唤着遮蔽已久的灵魂……可以说,作品中的一切语义,无不诉诸文本间性。

如果以《时间雕刻》为参考坐标,那么不难发现,纸本水墨系列《马记》无疑具有前文本的意义。《马记》可以说是沙漠叙事的起源,也是延绵最久的系列。其中,2016年创作的55号、134号、135号、141号、162号作品,前文本的意味尤其显著。这些作品貌似抽象绘画,其实与抽象语言毫不相干,因为它们既不拒斥具象,也不否定叙事,更不迷恋形式本身。画中的形态虽然看似抽象,但其呈现的,却是沙漠叙事从宏观到微观的转向。在这种由表及里的过程中,它们作为极限叙事的有机构件,以细胞状单体或单体集群的图式,凸显了至小无内的微观态,以及微观世界的无限性。在这个意义上说,《马记》系列是《时间雕刻》系列的潜伏动机,似抽象而非抽象;《时间雕刻》系列是《马记》系列的衍生形态,似写实而非写实。在这里,纯粹形式主义的解读终将一无所获,仿佛意义早已翻越一道道防火墙,在形式边缘旁逸斜出,在文本之间茂盛生长。

文章图片3

《马记》(No.141) 2016年 138cmx69cm 纸本水墨

由于文本间性包含了能指层面上的一切关联性因素,不同媒介之间也可能发生相互指涉的关系,因而意义的生长完全可能越过媒介的边界,犹如块茎般在媒介之间恣肆蔓延。在马泉看来,艺术创作应该“毫无顾忌地根据需要来尝试各种媒介的叙事可能性”,也就是说,叙事理应先于媒介。这也意味着媒介天然即文本,媒介间性亦是文本间性的表现形态之一。

以我个人的观感,马泉的艺术世界中,媒介间性几乎无处不在。

文章图片4

《马记》(No.7) 2019年 480cmx240cm 综合材料

譬如,纸本水墨系列《马记》与铜版画系列《时间雕刻》,二者在媒介上截然不同,然而凭借微观叙事的纽带,意义依然能够逾越媒介的藩篱,将两个文本系列牵连在一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马记》甚至按照媒介的差异分为两个系列——纸本水墨系列与综合材料系列。作为水墨系列的一种变异,后者强调了浮雕语言与色彩语言的交融,并由此衍生出一种触觉化的色彩语言。以前我曾在马泉工作室见过其中部分作品,它们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少悬念,直到我站在展厅中央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蕴含其中的触感与视觉张力,必须依托于整个系列结构才能散发出来,犹如赤脚行走在沙滩上才能感受到大地表皮的弹性。

又如《时间雕刻》系列组成的倒三角形,恰恰与《时空的收藏》的金字塔形式构成了对峙关系:层级结构的金字塔稳定而现实,以不容忤逆的地心重力固定着其内部的沙粒标本;倒立的三角形则显得极不稳定,它在竭力抗衡重力的同时,还以倒叙的逻辑顽强抵抗着时间之矢。在这种矛盾的形式对比中,视觉张力得到了强化,同时两个文本也发生了媒介互涉的关系。

再如沙粒,当这种坚硬的颗粒物质作为媒介时,将会意味着什么?从装置作品《时空的收藏》可以看到,从巴丹吉林沙漠采集来的沙粒,分别被装入了1300个玻璃瓶,其原始的物质性被纳入到一个金字塔结构中。相映成趣的是,装置作品《瓷沙编码》中,沙粒则按不同配比与陶土、瓷泥相混合,再以氧化工艺与还原工艺高温烧结,形成390块刻有不同经纬度的微型砖。显而易见,二者均以沙粒作为主要媒介,但语法各异。《时空的收藏》凸显了沙粒原始样态与沙漠的地缘关系,《瓷沙编码》则凸显了历时性的微观图式与共时性的地理坐标之间的关联。在这里,地理空间与沙粒形态之间,似乎构建出一种亦分亦合的互生关系,它们在文本间若即若离,于交替中或隐或现:这些瓷沙混烧的微型砖块仿佛一块块微型的墓碑,排列成齐整的方阵,镌刻在砖上的经纬度仿佛一句句法力无边的魔咒,随时能够唤醒那些烧结成砖的沙粒,令它们一次次起死回生,一次次与金字塔内的沙粒合为一体,一遍遍倾听荒漠深处的风声如何掠过头顶。在马泉这里,沙粒作为一种媒介,既是物质,亦非物质;既是具象,亦非具象;既是符号,亦非符号。

从巴丹吉林沙漠到艺术工作室,从亘古洪荒到展览场域,从一个文本到另一个文本,媒介语境无时不处于切换之中,媒介语义也始终被反复界定与改写。如果说,无数的沙粒媒介重建了一个沙漠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就只能从无数文本的结构关系中发现。在这个世界里,多元并置的文本形态充满了差异性,其中既有绘画,也有装置;既有音频,也有视频;既有人造物,也有自然物;既有平面形式,也有立体形式;既有视觉文本,也有听觉文本……这个世界盘根错节,变动不居,一方面充满了断裂,另一方面文本间性又使之不断弥合。或许,断裂只是一种假象,正如连续是一种幻觉。

无论如何,未知的意义之门,随时都可能再次敞开。后结构主义所谓“意义的无限滑动”,抑或去此不远,由是观之,马泉的艺术世界正好符合了我对后结构主义的某些想象。

三、时间尽头的跃迁

至大,故名“无外”;至小,故名“无内”;一者宏观,一者微观,都是指空间的无限。马泉的视觉文本,大抵与此相关。然而,由于极限叙事须臾不离于时间,非时间性的视觉表达似乎力有不逮,而存在之思囿于其中,亟待跃迁而不可得,以至叙事焦虑时时尾随其后,挥之不去。

存在之思在马泉这里,根源于历次刻骨铭心的极限体验。这种存在之思关乎面向死亡的存在,以海德格尔的概念来表述,就是“向死而生”。如果说,极限探险是经由实践而打破现实的死亡禁忌,那么,存在主义则是以哲思揭示存在本身的一种特性:死亡的可能性乃是最内在于个人的隐性存在,是一个未在当下显现出来的存有,一个潜隐在现象世界之下的存在。由于死亡的可能性无时不在,因而对于此在来说,死亡就是面向终结存在。向死而生,意味着此在的有限性,任何他人都无法越俎代庖。正是透过直面死亡的可能性,此在得以超拔于日常的琐碎与沉沦,整体性地观照自身的存在价值,也就是从非本真状态进入本真状态。由此,存在本身才得以彰显出来。里尔克的书信集《慕佐书简》中,有一句名言:“死亡乃生命的一面,它规避我们,被我们所遮蔽”,正与之异曲同工。正因为死亡禁忌的根深蒂固,世俗世界才竭力遮蔽极限体验的超越性,把极限探险当作一种高难度、高风险的体育运动,或是一种极具刺激性的户外娱乐,从而使之看起来与死亡禁忌毫不相干,因而极限体验难免被视为日常经验的特殊品种。然而,这并不能取消极限体验在本质上的超越性,也无法削弱其对于死亡禁忌的不断僭越。可以说,内在的超越性使极限体验获得了生命哲学的意义,单一性的视觉语言似乎难以作为这种生命哲学的表征形式。

极限叙事如何才能突破视觉语言的束缚?时间性的文本如何才能得以构建?存在之思如何才能融入时间性叙事之中?这些问题一度困扰着马泉。苦苦求索之际,音乐似乎让马泉发现了契机。大约是三年前,马泉迷上了音乐。先是钢琴,随后是音箱、电子键盘、调音台、效果器、合成器等专业设备接踵而至,最终摆满了他工作室的小二层。原以为他只是聊以自娱,没想到他越来越进入状态,不但练琴成了日课,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地摆弄音乐设备。一年后,当我第一次听到他演示电子音乐时,我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他正以此寻求创作的突破与跃迁。大致从这时起,时间之流在其艺术生命中开始喷涌汇聚,载着超越视觉的文本之舟,飘向存在之思的彼岸。

在马泉的作品序列中,音频与视频文本都出现得较晚。此类作品以2019年最为高产,其中的力作有《永恒的一刻》《流沙》《时间简史》《纠缠态》《在别处》《微观与宏观》《迁徙》《时间雕刻》《不确定性》,等等。这些作品以音乐性为内在逻辑,通过声音与影像的有机交融,使沙漠叙事得以在双重的时空结构之间自如跃迁。

我一直认为,音乐天然比绘画语言更富于意象性,也更贴近于诗与哲学。可以说,《永恒的一刻》也再次印证了这一点。这首乐曲,我在不同场合听过多次。其中一次,甚至忆起了青葱岁月所耽迷的艾略特,以及他的诗歌《四个四重奏》:“如果时间永远都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得到拯救/那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是一种抽象/始终只是在一个思辨的世界中/一种永恒的可能性/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都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足音在记忆中回响/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这些恍如隔世的文字充满着灵性,它们仿佛穿越了时空,与马泉的音符交织在一起:在飘忽不定的风中, 沙粒撞击着沙粒,重复着机械般冰冷的单音节,足音在记忆中回响,音簇不断叠加,音块持续膨胀,旋律瞬间划破天际,在多调性之间辗转游弋,多节奏交错穿行于时间隧道,音块不经意破碎,水滴敲打着钢片,时间尽头的亮光扑朔忽闪,黑暗依旧静静地流淌, 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

在这永恒的一刻,仿佛时间已彻底断裂,或者说,时间已抵达尽头,马泉的极限叙事也由此跃迁到一个新的能级。

通过音乐性叙事,马泉沿着他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返回到充满或然性的原初世界。这是一个全然流动、无限绵延的世界,无源头也无终点,时间呈现出无穷无尽的样态,唯有凭借直觉性的具体把握,才可能将生命之流与之完全交融在一起。这种交融,正如柏格森所说,是主体将自身置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是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

在这个意义上说,马泉独特的艺术世界源于沙漠,却超越了沙漠;来自经验,却颠覆了经验。跨过世俗与探险、文明与洪荒、声音与图像、时间与空间的重重界限,其多态叠加的作品,不仅意味着生命个体对线性时间的不断超越,而且隐喻着微观世界的或然性,以及多元状态并存的可能性。

所有这一切,至此都生成为一个新的文本,或者一个块茎——既指涉马泉的极限叙事,又向这个世界之外延伸。

文章图片5

鱼禾水(苏滨),艺术评论家,清华美术学博士后。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