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汝航:消失的记忆,八旬翁眼中的老重庆(20)

 故人旧事2020 2022-12-14 发布于重庆

上篇 抗战前后

            22、轻轻松松跑警报

重庆大轰炸,日本飞机打乱了人们的正常生活。一遇空袭,人人命系一线,时时有生命危险。那时,重庆没有什么防空设施,日本飞机几乎是想来就来,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有时一天要来光顾几次,比赶场还方便,只要是晴天,大家都做好思想准备,惹不起,还躲得起,一拉预习警报,城里的人便背包拿伞朝郊外逃跑,他们认为郊区地域广大,炸弹是像花生米一样一颗颗落下来的,不一定就会落在自己头上,跑总比不跑要安全。人们的简单思维是:天上的飞机没有雀雀多,那么多的雀雀拉屎,没见哪颗落在你头上,于是,跑警报也就以此理论为基础,成了例行的防避日本飞机的规律了。

自从“五三”“五四”重庆大轰炸后,城里还坚守岗位的市民,养成了一个躲空袭的习惯,早晨起床便先看天色,凡是晴天万里无云,便不管拉不拉警报,都要准备好一壶水,带点锅魁饼子或干咸菜等吃食,把家中值钱的细软装个箱箱,或打个包袱,时刻准备着。预习警报一响,他们便飞快向河边奔去,在朝天门过河,朝人头山,茅溪桥,羊坝滩,寸滩跑;如在望龙门过河,便朝清水溪,真武山,老君洞跑;如在储奇门过河,便朝海棠溪,黄桷垭,南坪跑。我爷爷是个凡人,也怕日本飞机炸死,他也不例外,作如是准备。

小时,我最喜欢跟爷爷一起跑警报,他跑的线路是从磨儿石过河到弹子石,爬上陡坡就到了石桥。那时,石桥街上有个么祖祖,是爷爷的么娘。她是个守寡的孤人,在大佛寺有一块土地,在中窑也有一块土地,靠收租放债过日子。她在石桥场尾修了一个善堂,抬了两个庙祝,吃素念佛过活。我们一拢屋,爷爷就喊:“么娘,来吃你的豆花来了!”么娘热情地说:“跑滩匠,素菜豆花尽管吃够,烧酒荤食就没有。”爷爷扬起瓶子,举起烧腊说:“我自带,不用麻烦。”么祖祖的豆花真好吃,主要是佐料好,素菜也做得好,豆腐皮包洋芋,成了油煎鱼,还有冬瓜做的烧白,以假乱真,豆腐丝丝做的鱼香肉丝,比真的还入味……

飞机临头了,我们便到后山竹林里躲躲,摆谈家屋事,品品沱茶,有时甚至公然摆起小桌子打起川牌来。听到飞机到了城里,丢起炸弹发出嗡嗡的爆炸声,才出来看热闹。如果有空战,那更是热烈的“粉丝”,数数戳戳议论起双方的阵势和排兵布阵的得失,比看电影还惬意。人们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情来对付生死存亡的战争,为什么会如此轻松自如,胆大妄为,原因是石桥的坡下是王家沱。晚清时,王家沱曾是日本租界,重庆开埠后,由于市民的强烈反对。日本人一直没有把租界建起来。邻近的窍角沱是法国长江上游的水师提督府,法国领事馆,有艘“伯年”内河炮舰停泊在那里。那时欧战尚未爆发,日本人是不会轰炸弹子石的。

我一直玩到解除警报,太阳西斜之时,才乘船返回。如此悠然地跑警报成了我童年的乐事,再加上弹子石不是什么战略要地,除了一座从南京迁来的中央警官学校和一所加拿大人文幼章办的精益中学外,没有国民政府的机关法团,敌机轰炸这里也不值得,何况那时丢炸弹没有良好的设备,常常丢进河里去炸鱼,所以这里大可放心,故人们用一种泰然、悠然的态度来对待敌机的轰炸。这也难怪,我爷爷是跑过滩,打过仗的人,有这种敏锐的眼光,深入的分析,才选择了这个跑警报的好地方。

我们在重庆的住房挨了炸弹后,举家搬迁到羊坝滩王家院子,爷爷和爸爸仍坚守在城中,舍不得他们的家产和铺子,还得履行自己的救护义务。直到欧战爆发,日本人不认黄了,连我家邻近的意大利领事馆也吃了炸弹,我们这才结束了到石桥跑警报的生活。

到了羊坝滩,也不是世外桃源,警报来了,我们躲过桌子底下,躲过“深基”,“蛮洞”。轰炸的次数太多,我们躲也躲出经验了,反而不怕了。桌子底下盖上被褥,闷在黑洞洞里不舒服,“深基”和“蛮洞”一股霉臭味,也不安逸,我们小孩挨打也不愿意去钻洞。于是,王家院子后山的青杠林便成了我们小孩跑警报的乐园。只要预习警报一响,见到人头山上挂上红灯笼,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便朝山上跑。羊坝滩抗战新村的下江人也带着包包箱箱、拖儿带崽的朝山上跑。这时,人流消失在山上青杠林中。在你想象中,你以为人们是很惊慌的惶恐的吧,那你就错了,人们并不惊慌惶恐,脸上丝毫没有恐怖痛苦的表情,经过种种苦难和艰辛而流亡到这里来的人,他们经历过非常可怕而且没有任何警报的空袭,见到过敌机直接俯冲下来的机枪扫射,经验告诉他们,警报算什么,敌机还没有临头哩。

到了青杠林中,趁着还没有拉响紧急警报,大家在一起成了有缘的患难兄弟。“小孩们来个同乐会吧!”大人们带着纸牌在坟头的供桌上打的打川牌,打的打桥牌。小孩就玩捉迷藏,逮猫猫,拼命朝林子深处钻。大孩子便玩官兵捉强盗的,跑得满头大汗,根本忘记了是在跑警报。下江人中有人带了一架手风琴,他一边演奏一边教孩子们学唱抗日救亡歌曲:“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大家都是苦难的同胞,有相同的命运,相同的敌人,相同的愿望,现在跑警报又有缘分同在一个青杠林里,很容易便拉近了距离,攀谈起来,熟悉起来,成了朋友,海阔天空地摆起了龙门阵。南京人诉说起日寇在南京的大屠杀,武汉人说起了前年他们怎样几乎被炸死,到了宜昌又怎样撤退过三峡,山西人说抗日游击队,平型关大捷,东北人说抗联怎么英勇不屈。不想交谈的,则坐在树荫下看书看报。

跑警报肚子饿了怎么办?这似乎不是问题,会做生意的重庆人,抓住商机的小贩,不会放过找钱的机会,有卖凉粉凉面的,有卖烧酒汽水的,麻糖,花生占,柳柳糕,糍粑,榨菜,芽菜,品目繁多,任你挑选。

抗战前,重庆是偏僻内陆的封闭城市,有排外心理。抗战爆发,下江人涌入,重庆人才接触了外面奇妙的世界,跑警报带来了下江人开的馆子,福建人的肉松,苏州人的桂花年糕,浙江人的烧田螺,山西人的面食,河南人的拔丝……种种不同风味的食品,成了我们餐桌上的佳肴。他们带来的番茄、雪里红、洋白菜种子,为我们提供了新鲜蔬菜的品种。重庆人与下江人成了近邻,成了朋友,成了亲戚,这都是跑警报的副产品。从文化交流的角度讲,这是一次比南宋时规模更大的民族大融合。

警报解除了,跑警报的人们纷纷回家,回到暂时分别的家,见到房子还在,家中的什物没有任何丢失,吃了定心丸,放心了。可是,没跑的人却对跑的人带着一种嘲讽的笑容:“你们今天白跑了。”“早知日本飞机没有炸着,何必徒劳呢?”但这种嘲讽的眼光并无恶意,彼此笑笑,也不答话。事实上,谁也不是胜利者,第二天,如果又是晴天,也拉响了警报,说不定那些嘲笑他人的人还会跟着昨天跑的人一起跑警报哩。

我在南山黄桷垭广益中学读书时,那里也是躲空袭的好地方。学校在文峰塔下,可以鸟瞰整个重庆城。学校建在绿荫丛中,隐蔽得非常好。学校也建有防空洞,可容纳全校师生。一旦警报拉响,我们便分班进入防空洞划定的区域。洞中设备一应俱全,有照明设备,有侧洞的厕所,有饮水供应点,大可不必跑警报了。可是我们低年级的小同学,就是不愿意进防空洞,想方设法留在外面,不是想自己去跑警报,而是想去看其他人跑警报,主动地去寻找跑警报的乐趣。

一拉警报就不上课了,我们躲过老师进洞的点名,或请老师代我们请假,谎称病了,或谎称回寝室拿忘了的东西,或者干脆请同学为我代为回答“到”。混出防空洞后,我们就往后山跑,去看黄桷垭古道跑警报的人流,去向家坡看逃出城的跑警报的男男女女。敌机临空了,还可数日本飞机的架次,可观看空战精彩激烈热的场景。城里挨了炸弹,还可指指点点轰炸在哪些地方。当然,饿了还可到后山的小贩那里去买零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来,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了我们的行为,使我们乖乖地听从老师的吩咐,不敢胆大妄为,再去看跑警报了。

那是文峰塔上敌机的一次扫射,打死了7个跑警报的人。我们亲眼看见了这次残酷屠杀的场面。血的教训告诉我们,生命比玩耍更重要,跑警报不是闹着玩的,悠然、泰然地跑警报不可能减轻战争的残酷和鬼子的残忍。从另一个角度讲,中国人民对战争的心态,精神也是从跑警报中跑出来的,这说明我们中国人对战争有相当的承受力。从大处说,中国人民长期遭受战乱的苦难,抗战以来更受到日本军国主义者疯狂野蛮的屠杀和蹂躏,我们对战争的畏惧心,在心理上也磨“疲”了,韧的战斗精神是在苦难中磨练出来的。我们这个民族生于忧患,对于任何突然出现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去应对,儒的忍,道的空,它们互补的真谛就是什么都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的精神,又是永远不服。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汝航,重庆人,生于1931年。50年代中期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重庆清华中学(重庆市第九中学)、重庆第三十七中学任教。晚年投入成人高校教学,桃李满天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