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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渭源,思寻一条河流的身世

 石鼓春秋 2022-12-15 发布于陕西

河流,是中国文化的地理密码。

在远古文明语系里,一个“江”字、一个“河”字,勾勒出华夏地理的辽廓版图,概括了一个文明古国的8000年历史。“江”“河”就像写意山水画里的几笔浓墨,简略却又传神,传递出东方文明的精神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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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流淌在华夏文明史册里的“九江八河”,数不胜数。上古神话传说和先秦典籍中,有资格与“河”比肩而立的,还有一个字:“渭”

也许,有人只知道成语“泾渭分明”里的“渭”,而不知道《山海经》夸父逐日“饮于河渭”的“渭”。也许,有人远隔重山,还会“泾渭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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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河与渭河,本是一双孪生姐妹,由于大陇山的阻隔,由于成语“泾渭分明”的挑拨离间,致使这对姐妹花生了罅隙,嫁给了不同的山岳峰峦,一个在陇东低吟浅唱,一个在陇西柔肠百转。“泾渭分明”,诗经里的泾河清而渭河浊,唐诗里的渭河清而泾河浊,到了清朝又泾河清而渭河浊,清与浊、浊与清,清浊转换间,是一个又一个华夏民族的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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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泾渭分明,猜猜哪条是渭河?摄影/张永锋

从地理学上讲,泾河是渭河的第一大支流。渭河全长818公里,泾河全长455公里,贤淑美丑可以争高下,河流公里数却没办法争长短,就这么样,泾河只好屈居第二了。

就这么样,我们不说第二的泾河,单说第一的渭河。也不说渭河在关中旷朗平原缔造的周秦汉唐,而是溯源西上,穿宝鸡峡,过天水、抵陇西、达渭源县,在鸟鼠山下追寻一条河流的身世

渭 之 所 谓

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人们把渭河小看了,如果不溯源问到底,揭开她谜一般的身世,老鼠都会食不甘味、寝不成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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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与泾河汇合后一路东流,滋养出成片湿地。摄影/张永锋

在汉语字典里,“渭”是一个专门为一条河流而造的字。《说文解字》中,“渭”的释义简单明了,就是“渭水。”战国时期,有人假借大禹之名,撰写了一篇名为《禹贡》的地理著作。《禹贡》里面说:“(禹)导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会于泾,又东过漆沮,入于河。”这些典籍都太遥远,我们回到近代。历史学家顾颉刚曾与地理学家谭其骧创办历史地理学杂志,命其名为《禹贡》,并组织成立“禹贡学会”,研究中国山川河流的来龙去脉。渭河,肯定是所有历史地理学家都无法绕开的学术话题。《禹贡》使然,顾颉刚慕名来到渭源鸟鼠山。

那是1939年的正月,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焚香点蜡,以最古老的方式,用最虔诚的仪式,跪拜在禹王庙里,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当他们怀揣禹王的灵签,转身回望,果真望见有一位“禹王”向他们走来。顾颉刚先生骑着毛驴儿,在“创办了渭源第一所中学的德高望重的张嘉民先生”的陪同下,前来拜谒禹王。四十五岁的顾颉刚被热情的人们簇拥在禹王庙前,他给大伙儿讲叙着在那个远古年代关于鸟鼠同穴之山的神话故事。不远处,三眼呈倒品字状排列的泉眼儿,溢出涓涓细流,在禹王庙不远处聚汇一起,以禹河的身份,同样给远道而来的“禹王”顾颉刚叙说“三源孕鸟鼠,一水兴八朝”的流长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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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湿地,西北也有江南景色。摄影/张永锋

渭源,以农人过年的礼仪,盛情款待了这位历史地理学家顾先生。顾颉刚,也以笔墨诗联回馈渭水源头的乡民耆绅。他在日记中写道:“此间人好文,予至求书求文求联语匾额者接踵,一旬中又写四五百事。”作为一名研究地理的专家,顾颉刚对山川地名有着不同寻常的敏感。渭源,渭水的源头;渭河,一条古老的河。他忽然想起,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其《水经注》中说:渭水出渭首亭南谷。《水经注》和《禹贡》,都是古代人文地理方面的集大成之作。两部地理典籍中,对渭水源头的记载,却不太一致。孰对孰错,顾先生一时也难以做出判断。记载中从鸟鼠山汹涌而出的渭水,到如今,源头仅剩下悄悄流传的一个“品”字。如果大禹仍在世,他会后悔当初的导渭行为吗?顾颉刚若有所思,用蘸饱墨汁的笔锋,刻画出两行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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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渭河一路向东,上古传说与科学考古共同铺就华夏文明源起之路。制图/monk

疑问鼠山名,试为答案岐千古;

长流渭河水,溯到源头只一盂。

顾颉刚的疑问,给历史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也给渭源出了一个地理难题。渭之所谓,渭河的源头究竟在南谷还是在鼠山?鸟鼠山,在华夏文明的史册里反复出现,也许不仅仅是一条河流的源头;也许,还有更为古老的传说。

大 禹 的 目 光

“导渭自鸟鼠同穴……入于河。”《禹贡》里的这句话,被历朝历代的文人士子反复引用,以期从文献学的角度证明禹与渭源之间的关联。这无可厚非。“大禹治水”的故事,不仅因选入中小学课本而深入人心,而且新近被编排为一出精彩的陇剧,呈现在舞台上。舞剧里的大禹,不畏艰险,改堵为疏,造福苍生。《禹贡》里的大禹,深谋远虑,更是一幅王者形象。在禹帝的设想中,诸侯争雄结束,天下重归一统,四方的土地可以居住,九条山脉开通了旅路,九条河流疏通了水道,九个湖泽修筑了堤防,四海之内,进贡的道路就畅通无阻了。禹分天下为九州,东方进至大海,西方到达沙漠,北方、南方既已归服,天子的声威教化达于四海。于是,“禹赐玄圭,告阙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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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源景区。

于是,我们把大禹的目光,从“导渭自鸟鼠同穴”的窠臼中转移开来,重新从中原大地巡睃至西域雪原,又从昆仑之巅巡睃至东海之滨,然后定睛于雍州鸟鼠同穴之山,蓦然发现,这是一条远古的进贡之路,而鸟鼠山系,正是联接雪域耕牧与中原农耕两大文明板块的缝合结点。在这条进贡之路上,大禹想要的贡品,在遥远的上古年代,会是什么呢?

“大功告成,禹被赐与宣示特殊功业的美玉。”

禹立不世之功,天赐美玉嘉奖。在三皇五帝尧舜时期,玉是神圣而珍贵的灵物,是部落首领的奢侈品。谁拥有一块玉,谁就具有了与神祇会话的法力。在玉器独尊的时代,美玉——绝对是部落领袖的象征。大禹治水,告阙成功,他最想要的,会不会是玉呢?

玉是大夏民族的精神凝聚物。导渭、美玉、进贡,从这些远古文明的气息里,我们斗胆还原一下禹帝的心思——大禹导渭,不仅为疏通水流泽被后世,更是为了打通一条极具战略意义的玉石之路。

玉 河 之 玉

玉,或许就是揭开这条河流身世的刃口。

我是在这条河流的怀抱中长大的,对她的一颦一笑,都有着母亲般的密切与亲近。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人们都把这条河叫玉河。不识字的父辈们说,这是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名字。今天学名叫渭河的这条河,从陇西至宝鸡将近600公里的方言区,人们习惯上都不叫渭河而叫玉河。

也有人说,因为大禹导渭的缘由,应该叫禹河。

也有人从声韵学的角度,利用反切注音工具研究得出,“渭”在秦陇方言中就读作“yu”,“玉”和“禹”都是披挂在这条河流身上的新马甲。

关于一条河流的称谓的学问争论,就这样踽踽潜行于上下五千年文明长河的波涛里。从文明的权重看,渭河真地就像一个人的胃,隐藏在华夏文明的腹地,含英咀华,给东西文明交融发展供给着源源不竭的营养。可惜,我们把华夏文明的“胃”,忽略了。所以,这争论,值得。学问的事情,就交给学者吧。我们这些渭河的子民,能做的,是于散佚在鸟鼠山下的神话传说中,小心求证,大胆揣测,尝试解读一条河流的文化基因。依我看,一个人有乳名、学名、笔名,一条河流也不能囿于一个亘古不变的称谓,应该允许她取几个名字。可不可以这么说,玉河代表了她的少年,禹河代表了她的青年,渭河代表了她的成年。而她在襁褓之中的幼年时候,天子为她所取的那个昵名儿,失传了。

在渭源,的确很少有人称之为渭河;叫不叫玉河,没有调查,不甚清楚。渭源人把源自五竹壑壑山,流经县城灞陵桥的河,叫清源河;把源自鸟鼠山,从北汇入清源河的叫禹河。把源自锹峪峡,从南汇入清源河的,叫锹峪河。还有据说年代更为久远的莲峰河,等等,他们汇聚三河口,带着清源河的矜持,流出渭源。而我,还是喜欢把这条源自渭源的河,亲近地叫为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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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支流灞河,水波荡漾出汉唐盛景。摄影/张永锋

这更加的亲近,与一块“玉”有关。

也是一个正月,我陪她在玉河边上走步。走累了,她便歇缓于河边大石。我随手拿起一块长石头,敲开冰面,细听水流汩汩的声响。一元复始的玉河,清冽、冰爽。挽起袖筒,我把手塞进冰窟窿里,抓出一把石子,给她看。冰藏了一个冬天的石子儿晶莹、圆润。她说,像雨花石,好看。我给手哈了几口热气,再一次塞进冰窟窿,去努力寻找一些属于我的心事。忽然,手在河床里触摸到一块比较大的凸起。用力一抓,抓上来一块三角锥形的河石。洗净淤泥,河石显露出一种老古的淡黄色,在冰面的映照中愈显透亮光润。午后的风吹过来,吹皱了满河阳光,吹皱一湾春水。

经常在玉河里寻石头的人说,玉河里有玉。我淘到的,是不是玉呢?《山海经》里说,鸟鼠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玉。”渭源曾从峪河里淘出过50克重的金块,证明了“其阳多金”。这块黄石头,会不会是从鸟鼠山上跌落下来的籽玉?我希望它是,以期证明“其阴多玉”。曾经迷恋玉的我,少不更事,古玩市场买过玉牌,兰州隍庙买过玉镯,慕士塔格峰下买过籽料,塔什库尔干上过玉的当,买回来的这些真真假假的玉,在硬度上都不抵这块我兀自认为的“玉”。然而,我拿它去刻章,篆刻师傅说,此乃顽石,刻不动的。

寻石头的人,真地寻到过玉。《山海经》里的说法,倒是让人有些疑惑。如果鸟鼠山真有玉,岂会沦落成今天这般模样?是《山海经》弄错了,还是鸟鼠山隐身了?在渭源,还隐藏着关于这条河流的多少隐情呢?

鸟 鼠 同 穴

太阳把秋的金黄从蒙古草原劫持至北纬34º线,从东海升起的一朵云也飘到了渭水源。一场秋雨过后,渭源的草木都化身为唐诗宋词里的绝色女子,让人有一种源自心底的萌动。我在满天阳光的注视下,再一次登临鸟鼠山,追寻大禹导渭的足迹,尝试还原一条河流的青少年时光;顺便也还原一段情诗情事,为一块顽石作出玉的注解。

孑遗于林木间的禹王庙,显得有些清寒。倒是悬挂在廊柱上的对联,不甘寂寞,在秋的风信儿里诉说着什么。“鼠山山多群峰绵延相连三十一山;渭水水小源远流长泽庇六十二县。”署名为王永基的对联,纠正了我的狭隘认知。原来鸟鼠山是指渭水源头的整个山系,而不仅是我脚下的这一座山峰。另一幅据说出自隋炀帝手笔的对联,让我禁不住暗暗叫绝。“云根抱幽石,寒泉穿地脉。”这意境,盛唐的诗里也不多见噢。也许,这样奇崛幽寒的联句,只有奄吞秦汉的隋炀帝才能吟出。

在隋炀帝的对联里,鸟鼠山把日历翻至公元609年。仲春花开,鸟兽齐鸣,山高云彩。渭源迎来了历史上最值得铭记的大事件。渭水河畔帷帐相连,五竹寺前旌旗蔽日,南北山间华盖如伞。踌躇满志的隋炀帝率文武百官、宾妃士卒十万余众西巡,在鸟鼠山设下行营,围猎七天七夜,网罗锦鱼奔兔、射杀麋鹿虎豹、捕捉牛羊鸡雉,为西征吐谷浑做准备。四十来岁的隋炀帝英姿勃发,气吞山河。他与臣工宾妃宴饮,兴致处,赋就一首五言律句,索性题名为《西征临渭源》

西征乃届此,山路亦悠悠。

地干纪灵异,同穴吐洪流。

滥觞何足拟,浮槎似可儔。

惊涛鸣涧石,澄岸泻岩楼。

滔滔下狄县,淼淼肆神州。

长林啸白兽,云径想青牛。

风归花叶散,日举烟雾收。

直为求人隐,非穷辙迹游。

浮船、惊涛,长林、猛兽,这是隋炀帝眼中的渭水源。

“地干纪灵异,同穴吐洪流。”对鸟鼠同穴这么一个古怪的山名,炀帝也感到纳闷。在干支纪年中,鼠为子,排在十二地支之首;鸟,便是天之四灵之一的朱雀。子鼠、朱雀,这些天地之间的精灵,怎么同处一个巢穴呢?隋炀帝之“异”,难住了满腹经纶的臣僚,也让后世的学人为此愁肠。神话故事中,这是一对夫妻,女子化为了鸟,男子化为了鼠。在道家的创世说里,太一生水,水源就在渭;其时天地未分,鸟鼠同穴。有人根据《山海经》《竹书纪年》《淮南子》里面的地舆布局理念,认为鸟鼠同穴山为华夏地舆十大洞天之一,洞口在品字泉,象征天地人汇聚于此。中国的地形,不是东西对称,而是东低西高。指南针在远古中国,不是指向北,而是指向西。渭河谷地就是典型的东西走向。与鸟鼠山相呼应,山西洪洞还有一个雀鼠谷。这一西一东两个有意思的地名,好像河图洛书的两个圆点点,还真有一点阴阳造化的道家味道。1993年在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楚简,果真有一篇道家典籍《太一生水》。有人据此解读,鸟鼠山与雀鼠谷代表道家一气两端,应该是两个稳定地舆的坐标。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太过深奥,我理解不透,倒是地方上的有些文化学者的说法通俗易懂。地方上比较通行的说法是:大禹导渭之前,此地一片汪洋,天上的鸟儿和地上的老鼠只好栖身山巅,同居一穴,和谐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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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源”三个字为时任陕甘总督左宗棠所题。

但是,鸟鼠山是渭河的源头,在大禹导渭的年代,形成几处像九寨沟那样流光溢彩的深潭海子,完全可能;形成一片汪洋泽国,我好像有些想象不来。如果胸怀苍生的大禹,在山涧幽潭上耗费精神,我们未免太轻视这位永载人类文明史册的治水英雄了吧。在三河口这些有可能形成大面积堰塞湖的地方,没有发现大禹刀劈斧砍的痕迹,也没有听说与导渭相关的传说。《禹贡》里面,(禹)“导弱水,导黑水……导沇水”,“导”个不停,即使禹有神力,也恐怕招架不住呀。大禹在源头导渭的故事,经得住考证吗?

“导”,在古代典籍中,除了“疏导”之义,还有字典里没有的另外一个意思——“溯源”。导水,就是溯源而上,叙述一条河流的起讫和流向。《禹贡》是一篇纪实性散文,虚构传说的文字很少。我更倾向于将“导”解读为“溯源”。有时候,让自己的思维转一个弯,就会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历史视角。大禹导渭,目的不是为了水,而是另有他图。禹在溯源而上的艰险路途中,一边记录着这条河流的地形、物产,一边仔细寻找着根植于他们族群的精神崇拜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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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禹导渭”。

那么,鸟鼠山到底有没有玉呢?

我 不 是 大 禹

秋日的阳光,倾泻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上,微风再一次吻过林木,我仿佛听见了久远的回响。站在鸟鼠山的最高处,极目四望,南边是白森森的露骨山,北边是雾霭氤氲的马衔山,往西不远便是渭河与洮河的分水岭——史前人类之交通要隘高城岭;还有其它大小峰峦,应该是对联里的三十一峰了。一条河流,逶迤东去,延伸出“渭河入海流”的历史纵深感。山顶偶见零落的大石,隐在草木间,不喜,不悲,就那么坐着。也有几处石崖,石缝隙斜生出三两棵松树,点缀着渭水源头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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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源大禹雕像。

如果我是伏羲,我便一画开天,两画生水,三画开泰,让鸟鼠成亲,在品字泉中再造天下苍生。

如果我是夸父,我便不再逐日,箕居马衔山,左饮于渭、右吞于河,然后佩一柄赤刀,去统一华夏。

如果我是大禹,我便再跨几步,接通河、渭,让黄河不再北流,让渭河不再干涸;然后西至流沙,在昆仑之巅,接受西王母的封赏;再然后,车载美玉而归,启奏尧舜,冠冕天下。

神话毕竟是神话,我也不是大禹。

大禹在鸟鼠山寻得美玉,然后继续西行,还是顺流回返,今天已经无从考证了。但鸟鼠山有玉,这是有据可查的史实。《山海经》是白玉崇拜的圣经,记录了448座山、230条河流的方位、地貌和风物。其中,说明产玉的山有140座,特意说明产白玉的山,仅有17座。白玉是玉中之玉,最为珍稀。鸟鼠同穴之山,就是产白玉的十七座玉山之一。离鸟鼠山不远的马衔山,至今仍能找到可与和田白玉相媲美的优质透闪石黄玉。在渭水流出渭源不远的武山县,也有一处玉矿,盛产蛇纹石鸳鸯玉。《山海经》,是古人历经几千年积累才形成的地理和物产知识总集,是记录上古大传统知识的宝库,关于鸟鼠山系产玉的结论毋庸置疑。鸟鼠山沦落至此,是因为几千年来的掠夺式开采,致使玉矿资源枯竭,被人们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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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鸟鼠山的林荫路。

《山海经》没有弄错,鸟鼠山也没有隐身。只是,我们未能理解一条河对一座山的生死依恋。

玉 的 时 代

走进渭水源头的深处,穿林过峡,鸟鸣山涧,水流潺潺,仿佛走进了历史的深处。人们往往纠结于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瞬时变化,却忽视了夏商周秦之间的时空演化。我们把历史浓缩在一册书里,在需要参照的时候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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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源头,清澈而激荡。

隋炀帝诗中的鸟鼠山,森林茂密,水流可载舟,沃野宜牧马。这是距今1400年的渭水源。

《山海经》里的鸟鼠山,“其阴多金,其阳多玉”,是飞禽走兽的乐园。这是距今2500年的渭水源。

茹毛饮血,刀耕火种;鸟鼠同穴,有水出焉。这是距今5000年的渭水源。

5000年前的尧舜时代,文字还没有产生,生活在鸟鼠山的蕃羌首领们所关注的,是被视为神物的玉,不会是一条河流的名称。

至于尧舜之王,所以化海内者,北用禺氏之玉……”这句话出自先秦文献《管子》一书,它明确告诉我们,尧舜王权建立的战略途径,是“北用禺氏之玉”。先秦没有卫星地图,对地理方位弄不准确,所指北方,其实就是中原王朝的西北方。“禺氏”何许人也,学者们给出的观点是西北游牧民族。鸟鼠山系处于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和黄土高原交汇地区,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犬牙交错,融合发展。禺氏的足迹,踏入过这里吗?分布在西北地区的优质玉矿资源,离中原王朝距离最近的,要数产自鸟鼠山系的优质透闪石玉。那么,尧舜北用禺氏之玉而王天下,会舍近求远吗?如果舍近求远,请给出理由。

玉是王权的象征,是华夏族人的精神谱系和终极信仰。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至青铜时代早期长达2000年的玉石时代,谁掌握了玉,谁就掌握了天下。《左传》里的玉故事更为精彩:“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尧舜用玉教神话,率先统一了华夏。禹,顺承尧舜之德,会盟诸侯于涂山,祭天地,定九州,王天下。金声玉振,万国来朝,这是一场玉的博览会,在玉教信仰里评选谁的玉更美更优质更具权威性。君子比德与玉,禹化干戈为玉帛。禹的最后胜出,或许就是因了掌握着包括鸟鼠山白玉在内的西北最优级玉旷资源。这就好比核时代的联合国,谁掌握了核武库,谁就具有一言九鼎的发言权。

镶嵌在禹王权杖上的玉琮,象征着玉石时代至高无上的威权。产自鸟鼠山的美玉,是让渭河首先被历史记住的文明标识。读懂鸟鼠山,才能读懂源于此山的此条河流的心事,才能读懂她所孕育的夏商周秦与汉唐。

从 渭 源 出 发

有人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渭河是中华民族的奶奶河。这个说法虽然有些别扭,但却形象地表述出一个重要的论点:渭河在中华文明的生发过程中至关重要,不可或缺。

渭河两岸温暖湿润的气候条件,叠加松软肥沃的土壤条件,是文明孕育的绝好温床。早在八千年前,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就有人类掘穴而居。近些年考古学越来越清晰地还原出华夏文明的脉络。“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之,谓之夏。”发轫于夏河、洮河、渭河流域的齐家文化,就是大夏文化的缩写版。距今4000多年的齐家文化,在周边几大文化圈的碰撞发展中起到了至为重要的“粘合剂”作用。更有人认为,夏禹出生于临夏,是从大夏河走向中原的治水英雄。

大约3000年前,鸟鼠山系的一位羌伯,向东出发,沿大禹开辟的水路顺流直下,去参与一场豪赌;东方孤竹国的两位王子,向西出发,来到孟津,试图去说服一个时代。公元前1046年二月一日凌晨,霜重露凝,一颗流星惊醒了纣王的梦。牧野,一场大战在即。夷齐兄弟拦住周武王的马头说:你不可以这样做呀。羌族首领牵顺周武王的马头说:你一定要这样做啊。连绵的篝火映红了旷夜远空,这是一场实力对比悬殊的搏杀。一方是统治中原600年的奴隶主贵族,一方是世世代代惨为商君人牲祭品的周羌同盟军。“武王驰之,纣兵皆崩。”周武王手执黄钺斩下殷纣王的头颅,再用玄钺斩下纣王妻妾的头颅。当阳光穿透晨雾,射向中原大地的时候,牧野尸骸堆积,血流成河,殷商时代已经结束。来自渭水上游的西羌远征军,用族人采自鸟鼠山的玉,与周族协作打磨出锋利无比的玉钺,帮助周武王开启了一个崭新的西周时代。来自孤竹国的伯夷、叔齐王子,劝伐失败,沿着羌人东出的路线,逆流远上,来到渭水源头,采薇而食,最终饿死首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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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夷叔齐像。

有人从渭源出发,有人至渭源终了;一个时代开始,一个时代结束。故事在不经意间,反向而行的两拨人将“渭”字刻在简牍上深埋于地。

崛起泾河流域的周族,联合游牧于渭水之滨的西羌部落,共同缔造出一个强大的西周王朝。周穆王巡游昆仑山,与西王母瑶池相会,从此打通了从东海至西域绵延5000公里的玉帛之路。我们把想像的翅膀插在鸟鼠山巅——西王母思深难忘,屡携白环,翻越鸟鼠关山,沿渭河道觐见穆天子。一轮明月升起,西王母佩玉鸣鸾,渭河源影动袅窕,白玉环在潋滟波光的映照中发出一串接一串清脆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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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源景区。

秦王嬴政据雍州之地,奋六世之余烈,包举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渭河与泾河在黄河的“几”字湾内同心同德,建立了大秦帝国。彪悍的西羌部落,再一次为秦立下不世之功。然天下已定,威服四海的始皇帝为何非要在鸟鼠山上修筑一段阻隔玉帛之路的长城呢?

河 渭 接 续

且让夷齐食薇菜,回溯清源拜禹王。

渭河源景区的禹王殿,比鸟鼠山的禹王庙气派多了。一张巨幅地图上,清晰地标示着秦长城的走向。起始处,秦长城就像一个大写的“C”,南西北三面包裹着渭水的源头。这是一个值得回味的镜像。长城虽然阻断了通向昆仑的玉帛之路,却将鸟鼠山完全拥在“C”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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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源禹王庙。

我再一次想问,秦时期的鸟鼠山,还产玉吗?

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另一个问题紧随而来。从地图上看,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狂奔下来,在即将与渭河接通之际,却在刘家峡转头北上,像生了气的烈马,扬长而去。鸟鼠不险,关山不高,黄河应该接续渭河直下中原才对啊?

地质学给出的解释仍旧让人一头雾水。什么新生代的喜马拉雅运动,什么侏罗纪的燕山运动,造就了今天的渭河谷地。大概意思是说,大约300万年前,造山运动使地球上出现了横贯东西的巨大山脉。青藏高原不断隆起,黄河在西秦岭与祁连山的一路护送下,来到黄土高原,沿渭河道直流东去。今天的渭河河谷,就是古代黄河的河道。我还是无从想象,黄河为什么不走捷径入海,偏偏要去宁夏拐一个“几”字型的大湾呢?然而,在地质运动面前,地球就像母亲手里的一团面,可以随意捏出喜好的形状。又经过了几个万年,鸟鼠山系逐渐隆起,温顺的黄河按照玉皇大帝的旨意,向北形成“几”字大湾,把泾渭两水拥在怀里,孕育着文明的火种。一晃又是几个千年。大禹就像是一位心系苍生的艺术家,在地球的脑回沟里雕刻人类文明的摇篮。渭河不再泛滥,自觉地把文明的火把点亮。繁衍生息于渭河农业文明与雪域草原文明结合地带的羌、狄、戎诸多部落,创造出星河灿烂的史前齐家文化。“齐家文化与羌有关,不仅是周秦文化之源,而且很可能就是夏文化。”夏禹东出,西羌东夷联姻,华夏文明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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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禹治水浮雕。

我还是对始皇帝耿耿于怀。一条横贯东西的玉帛之路,因为他的万世帝王私念,被长城截断,可惜、可叹、可悲。发迹于渭水流域的秦,为什么就没能向西跨越并不高险的鸟鼠关山,与西王母国结盟,也上演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呢?历史总是像一个鸟鼠同穴的谜,给人无限遐想,也让人无尽地叹息。也许,这正是历史的魅力。或如我从渭河淘到的这块顽石,是不是玉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春风吹皱一河春水的心情,还有比德与石的人生阅历。华夏文明的精妙之处,就在黄河转而北上的回眸一笑当中。源远流长的渭水,并不刻意去封闭黄河“几”字大湾底座的缺口,而是留给我们一面洞察天地九州的星牖月窗。

月 出 渭 河 源

夜幕降临,月出渭源,星斗满天。一条河流驻足灞陵桥,遥望一座山,遥望葱茏年华。北山高古,南沟深幽,老君颔首不语。渭河楼的灯光,与灞陵桥相视一笑,清源清波,又款款东流去。

此刻,北山的一户人家,在一座四合院里,按照周族的礼数为一对新人完婚。主持礼仪的总理用一条红毛线,将一对高脚的酒杯拴在一起,慎重地放置于铺了红布的托盘里,交给新娘子。新郎官斟满酒,和新娘子一起,给供于厅堂的祖先奠过喜酒,便开始为亲朋敬酒。厅房的大炕上,一位须发飘飘的老者,微微欠起,双手端起两只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掏出两张喜钱,放在了托盘里。忙了一天的乡邻,围坐在一席大攒盘周围,开始划拳喝酒。一嗓子原汁原味的高腔飘过天空,惊动了新娘子的大红盖头。待月亮斜过去了,他们便如偷腥的猫,避在新人的房檐下细听鸟鼠同衾共枕相拥呢喃。

南川的草场上,牛羊归圈,禽鸟归巢,放牧回来的戎羌后裔,跳起了不知流传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傩舞。秦岭古道,篝火焰红,鼓乐声喧。天地是她们的床帏,星星是她们的睛眸,渭河源是他们永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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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灞陵桥。

我穿过城市广场,来到灞陵桥上,再一次触摸斑斑驳驳的栏槛。月亮已经斜下去了,照进廊桥的匾额上,有一种古色古香的美。对联里的“渭河水小”,却是左宗棠眼里的“南谷源长”。“长虹卧波”、“大道之行”、“兴梁利济”,一方方匾额,盛情赞美着久负盛名的千里渭河第一桥。灞陵桥不是一座通行的桥,而是一座文明的桥。从这座“灞”气的文明桥上走过去,“下怀忠信以事其上”的由余出陇西,归服秦穆公,为秦称霸西戎,横扫六国奠定了基础;走过来,是隋炀帝翻越高城岭,巡临张掖,参禅天地,召见二十七国使臣,召开“万国博览会”的帝国梦想。灞陵桥绾毂起来的不仅仅是秦陇,还有贯通东西文明的玉帛之路和享誉世界的丝绸之路。相较于这些匾,我更喜欢清人杨景的诗。

闻眺城边渭水流,长虹一道卧桥头。

探源鸟鼠关山月,窟隐蛟龙秦地秋。

远举斜阳光射雁,平沙击石浪惊鸥。

一帆风顺达千里,东走长安荡轻舟。

参罢长虹渭水流,东走长安荡轻舟……或许,对于游历了名山大川的人来说,渭河源微不足道,无华山之险,无九寨之奇,亦无崆峒之胜迹。对于一种文化的地理密码来说,渭河却是藏在深闺人未识的文明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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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自东向西贯穿富饶的“八百里秦川”,孕育了渭河流域灿烂的文明。

饮一盂鸟鼠山的泉水,我恍然读懂了一条河流的身世,读懂了心底间的渭水源。

天地始分,鸟鼠同穴,人类由此生发。

禹携鸟鼠同穴之山的白玉,会盟涂山,定诸侯,铸九鼎,分九州,文明由此肇始。

羌助周室,以一柄出自鸟鼠山的黄钺,西斩纣王,其命维新,礼乐由此制定。

五千年华夏文明史,她从未缺席。

源自鸟鼠山的渭河,低调、谦逊,不再与泾河论短长,不再与黄河争高下,一如既往地流淌在中华文明的中轴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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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参考书目:

1. 叶舒宪,《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第一版。

2. 《山海经》,王兴芬、张洁宇译著,吉林大学出版社2021年4月第一版。

3. [英]菲利普·鲍尔,《水》,重庆出版社2021年10月第一版。

4. 葛剑雄,《黄河与中华文明》,中华书局2020年9月第一版。

5. 许倬云,《江河万古》,湖南人们出版社2017年11月第一版。

6. 苏海洋,《丝绸之路秦陇南道历史地理考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5月第一版。

7. 易华,《齐家华夏说》,甘肃人们出版社2015年11月第一版。

8. 王若冰,《渭河传》,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12月第一版。

9. 寇倏茜,《大渭河》,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8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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