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晚报》2022年12月05日 B06版
![]() ![]() 杨旭辉 一 研究中国学术文化的近代化、现代化进程,黄人本应是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环节,但许久以来,一直成为学术研究的盲点。近年来,随着黄人《中国文学史》逐渐为人知晓,他的价值和学术开创之功也逐渐被人重视,台湾学者黄维梁说,黄人及其《中国文学史》,“在百年孤寂之后,他所积累的名声,我们真要'连本带利’、十倍百倍地奉献给他——他在地的后人,他在天的英灵!” 黄人(1866—1913),原名黄振元,字慕庵,一作慕韩,中年以后改名黄人,字摩西,别署蛮、野蛮、野黄、梦闇、诗虎。江苏昭文(今常熟)浒浦问村人。三十岁时,应友人之约寓居苏州,结交吴中名流吴梅、金松岑、吴湖帆、范烟桥等。光绪二十六年(1900),与庞树松、树柏兄弟在苏州组织“三千剑气文社”。1909年南社在苏州虎丘成立,黄人偕所有成员并入,以文会友,评说时事,并创办了苏州历史上最早的报纸《独立报》,后终因“借明讽清,语多警辟”“言词犯上”而于次年被苏州知府彦秀封禁。 光绪二十七年(1901),农历二月,东吴大学正式成立开学,聘黄人任国学教习(教授),直至辞世。黄摩西在东吴园中的十三年,对于东吴人文学术传统之建立,功莫大焉,尤其是他在晚清保守势力盛行的背景下,却多有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学术活动,其创新精神直至今日依然是东吴后人不可多得的学术财富。他在学术文化研究中的开创之功,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进程中转捩的关键。 光绪二十九年(1903)创刊的《雁来红》是东吴大学最早的年刊,黄人为主编,据笔者不完全的调查,这也是中国最早的大学文学社团刊物。不少优秀文学作品借这一刊物得以流布世间,沈复的《浮生六记》就是首先刊布于此,遂广为传诵。 光绪三十二年(1906),黄人主笔的《学桴》创刊,他在《发刊词》中明确《学桴》的办刊宗旨是以“表学堂之内容,与当代学界交换智识”为要务,这也就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大学学报,以学术传播、学术交流为己任的大学学报传统也就由此而奠定。 宣统三年(1911),黄人完成了《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主编,共计收入66门现代新学科的词条12000余,除少量中国传统学问的词条之外,更多的是西方新学科新知识的条目。这部大辞典被学术界视为“中国现代第一部百科全书”“其开创之功不可没”。出版之后大受欢迎,三月内再版三次,在清末民初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其传播新知识、启发民智的贡献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二 当然,更值得称道的就是他的《中国文学史》,这是中国学术史上第一部真正具文学史意义与规模的巨著,全书二十九册,凡一百七十余万言,“创论层出,冠绝时贤”(钱仲联《南社吟坛点将录》)。它为文学研究开创了很多崭新的领域,尤其在比较文学、戏曲、古典小说研究中,都堪称近代中国“第一人”。 关于黄人《中国文学史》的撰著经过,东吴大学的另一位汉文教习徐允修在《东吴六志·志琐言》中有一段详尽记载:“光绪三十年,西历1904年,孙校长以本校仪式上之布置,略有就绪,急应厘订各科学课本。而西学课本尽可择优取用,唯国学方面,既一向未有学校之设立,何来合适课本,不得不自谋编著。因商之黄摩西先生,请其担任编辑主任,别延嵇绍周、吴瞿庵两先生分任其事。一面将国学课择要编著;一面即用誊写版油印,随编随课,故编辑之外,又招写手四五人,逐日写印。如是者三年,约计所费已达银圆五六千,所编《东亚文化史》《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等五六种。” 据此可知,黄人的《中国文学史》之撰著始于1904年,最早是以油印形式流传,就写作时间来看,它和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林传甲所著《中国文学史》是在同一年。基于时间的认识,“南黄北林”被视为《中国文学史》撰著之始,也成为中国文学史学科奠基的标志。 与林传甲“仿日本笹川种郎《中国文学史》之意,以成书”(林传甲在卷首的自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人完全是“自谋编著”,故其著“体大思精,议论宏通”,中多“独创之见”。因而,二十世纪前期对这两部开山之作的评价高下不一。1922年,郑振铎先生就对林著《中国文学史》有过激烈批评,说林著“名目虽是《中国文学史》,内容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人说,他都是钞《四库提要》上的话,其实,他是最奇怪——连文学史是什么体裁,他也不曾懂得呢!”后来,郑振铎所撰《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就力避林著的这一缺陷。民国著名学者浦江清在评说郑著时,追溯文学史撰述渊源,对黄人的《中国文学史》给予高度评价:“关于中国文学史之著作,数年来所出虽多,惬心满意之作实少。最早当推已故之黄慕西氏在东吴大学所编讲义,始具文学史之规模,以骈文出之,文词隽妙。然议论固有独见,考证非其所长。”林著虽有“文学史”之名,而未具其实,故浦江清先生未将它视为中国第一部文学史著作,却以为黄著“始具文学史之规模”,从真正的文学史意义上来讲,黄人之著实堪称首部。 三 “世界之观念,大同之思想”是黄人《中国文学史》最为显著的特点。在对传统文学研究的审视中,黄人发现其中的诸多弊端,因而对它的批判亦堪称激烈:“所持者又甚狭,既失先河后海之旨,更多朝三暮四之弊……各守畛域而不能交通。……而乃画地为牢,操戈入室,执近果而昧远因,拘一隅而失全局,皆因乎无正当之文学史以破其锢见也”(《中国文学史·总论·历史文学与文学史》)。正是有了这样的理性反思,黄人在文学史的研究中引入了西方的“文法”“文典”等理论,并以为这些西方学说“诚足以破拘墟之见,得反隅之益”(《中国文学史·文典》)。他借鉴国外学者对于文学的理论思辨成果,成功地运用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与中国文学研究的传统学问嫁接,开创了有别于以文学家列传、目录、选本、批评为主要形态的传统文学研究的新路径。黄人的《中国文学史》,真正使中国的文学研究由经验式的品评转向辨别种类、源流、正变、沿革的历史研究,这正是黄人自己所言:“就既往之因,求其分合沿革之果”(《中国文学史·文学史之效用》),所以,全书无论选材、体例,还是叙述、评论,无不体现出中西合璧的特色,书中随手胪举的中外文学比较之例,比比皆是。从这个意义上看,黄人是“我国首先介绍比较文学这一学科,并运用其观点方法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先行者”。 在《中国文学史》中,黄人确立了“真、善、美”的统一标准,对文学范围的界定诚如他自己所说“破成格而广取”,远远超越于传统文学的藩篱,体现了博通的学术视野和通达的文学史识见。神话、小说、戏曲等一直以来被轻忽的文体也是黄人在书中极力彰显的对象。 一直以来,学术界都视王国维为中国戏曲研究的拓荒者,尤其是他完成于1912年的《宋元戏曲考》中提出“一代之文学”的观念,广为后世称誉。殊不知,黄人《中国文学史》中评骘元杂剧、明清传奇时就早有“一代文学之代表”“文界之异军苍头”(《中国文学史·略论·文学华离期》)这样的论说,所以,王永健教授在《“苏州奇人”——黄摩西评传》中把黄人之论与王国维之说相提并论,以为“真可谓前后辉映”,并不无感慨地说道:“长期以来,研治中国戏曲史者,只提王国维,而不提黄摩西。推崇《宋元戏曲考》,誉之为中学与西学结合的产物,科学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的结晶,而不知《中国文学史》也是同样的精品。”黄人对古典戏曲研究的另一位大家吴梅的影响也是有目共睹,吴梅在《奢摩他室曲话自序》中自言:“又得黄君摩西相指示,而所学益进。故余与词曲之道,虽不能至,而此中甘苦险夷,皆备尝之矣。养纯导于先,摩西成于后,是二人者,皆大有造于我者也。”可见黄人对二十世纪戏曲研究的拓荒意义。 对于古代小说的评价,黄人在《中国文学史》中论说不多,但其中的思想却一承其《小说小话》。《小说小话》是中国小说研究的奠基作之一,开创了小说目录学的先河,对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等著作影响深远。如《中国文学史·明人章回小说》中有云:“若夫社会风俗之变迁,人情之浇漓,舆论之向背,反多见于通俗小说。且言禁方严,独小说之寓言,十九手挥目送,而自由抒写。而内容宏富,动辄百万言,庄谐互行,细大不捐,非特可以刍尧补简册,又可为普通教育科本之资料。虽或托神怪,或堕猥亵,而以意逆志,可为人事之犀鉴。”因而,他对以《金瓶梅》为代表的家庭小说,评价很高。黄人对科学题材的小说也很重视,其主编的《小说林》杂志曾编辑发表《电冠》等科学小说,开中国科幻小说之先河。 四 黄人在《中国文学史》中所标举的革命思想、保存国粹、力倡文学自由、文学改革、白话文学的主张,在中国近现代学术思想史上,亦有其重要的认识价值,诚如陈旭轮《关于黄摩西》中的一句“其提倡文学改革论、白话文学论,尚在胡氏之先”,足以让人引起足够的重视。 和《中国文学史》一起编撰的《中国哲学史》,一直未见踪影。笔者在整理、点校、研究黄人《中国文学史》的过程中,曾到常熟拜访黄人的曾孙黄钧达先生,在钧达先生处惊喜地发现了黄人《中国哲学史》部分手稿,这无疑又是一个重大发现。现在学术界通行的说法是,谢无量1916年发表的《中国哲学史》是第一部《中国哲学史》著作,手稿的发现,则至少可将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开端向前推进十年,也将加重黄人在近代学术发展史中的分量。这部分手稿尚未得到完全整理,相信随着整理研究工作的深入,我们将越发认识到其重要价值。 黄人之出现于20世纪之初的东吴大学,并非偶然,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创办之初的东吴大学“兼容并包”的校园学术空气。东吴大学自学校“创办之始,即提倡中西并重,俾毕业生吸收西方科学,熔冶于中国文字之中,不致偏重一方,造成外国化的中国人,'虽有学识,与国无补之弊’”,由此形成了东吴大学在学术上中学、西学相互融通与对话、“互相考证,免除中外隔膜” (徐允修《东吴六志·志师资》)的优良传统。端赖于此,东吴在中国近代学术文化史上出现了章太炎、吴梅、金叔远、凌景埏等一大批有着重要影响和地位的学者,黄人仅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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