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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有点酷

 TGP1 2022-12-18 发布于湖南

他,真的有点酷

——苏炜印象

袁铁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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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先生之子沈龙朱为苏炜画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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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与傅高义先生相聚耶鲁(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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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上的苏炜(在耶鲁教书法)

人是社会的动物,所以,会打上各种不同的标签。

或出身,藉贯,经历;或人品,容貌,精神;甚或一句笑谈,一段趣闻,一个故事;凡此种种,不足而论。

我曾因一本杂志,被一个初识的朋友贴上了一个标签。

那是2007年,我在深圳东部华侨城任职,因筹建大型寺庙及室外佛像“观音坐莲”项目的缘故,我在项目工棚里约谈一位设计师,这位设计师是70年代生人,非常年轻,却有很深的宗教文化底蕴和设计功底,我们相见甚欢,经过一番深入的交流,最后确定委托他担任了该项目的设计总包,他也不负众望,其设计思路和总体方案曾获得时任国家宗教局叶小文局长的高度赞赏,这是项目在关卡重重下最终获批的一个重要的技术要素和前提,我也因此与这位年轻的设计师成为了至交。

后来,他告诉我,他到工棚后的第一眼,就确定会有一次愉快的交流,因为,他似乎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标签,这就是“儒商”。起因是一本杂志,他说,他居然在一个建筑工棚的办公室看到有负责项目的老总在读人文杂志,而且这本杂志的名字叫《读书》。

其实,我对《读书》的喜好是一以贯之的,从学校到企业,不管从事什么工作,似乎总会把《读书》带到身边,时不时会关注一下。

但《读书》给我带来某种阅读之外惊喜的冲击却是1988年前后苏炜的系列文章《关于现代主义艺术的胡言论语》,文章本身固然是一个因素,犹如一个窗口,她让我们对外部世界关于现代主义艺术的光怪陆离林林总总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和了解,更重要的,这些系列文章让我有一种老友重逢似的惊叹和喜悅,“啊,苏炜又回来了”,这是我读后的第一反应,尽管其时我并不认识他。

但苏炜这个名字,却在我此前就读学习的不同场合,刻下过或深或浅的不同印记。

最初知道苏炜,是在1979年的大二期间,我在广州的一个朋友,给我邮寄了一本中大的学生刊物《红豆》,这是非邮局发行而在街头巷尾购买的,所以特别少见。这本同龄人的同仁杂志,让我爱不释手,印象最深的是刊于卷首的小说《黑海潮》,反映的是文革期间发生在汕头牛田洋的一场人间悲剧,为了保护“五七指示”发源地不受台风海潮的破坏,一群不谙世事却被“忠诚”驱使的知青学生及解放军战士手挽手冲上了狂风巨浪的海堤,结果被海浪卷走了无数的年轻生命……

若干年后,我在深圳接待已离任退休的外交部长李肇星,闲聊时,听说他北外研究生毕业后曾在汕头牛田洋劳动改造,便谈及我在《红豆》杂志上读到的这个故事,他说,非常真实,当初若不是他所在的连队领导下死命后撤,他可能也会被海浪卷走。

可想而知,数十年后我还能如此记忆犹新,当年对《红豆》的阅读给我留下了多深的印象,当然,我也就记住了刊物主编,他的名字叫——苏炜!

后来,1982年,我又在《花城》杂志上读到苏炜的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说实在话,我读这篇“伤痕文学”的力作,还是蛮震憾的,因为77级学人中,从南到北,搞小说创作并具有影响力的不少,如陈建功,韩少功,黄蓓佳,卢新华等等,但一出手便是长篇巨制的,却极为罕见。而苏炜就是这样的一个“神”一般的存在。

再后来,1984年6-7月间,我随从著名诗人、导师彭燕郊教授到中大游学,因讲授现代文学的陈则光教授是湖南人,又对胡风及“七月诗派”颇有研究,他便请彭老师一行三人到家小聚,席间,我谈及《红豆》,谈及刊物主编苏炜,陈老师告诉我,苏炜已到美国留学,是自费去的。

这又让我一惊!上世纪80年代初,到海外留学的可谓凤毛鳞角,何况文科生,自费生,但苏炜却是其中的一员。“负藉海外,飘泊四方,纵横天下,笑看人生”,这似乎是许多有浪漫情怀的文科生终其一生的梦想和追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其中所透露的,既是一种向往,也是一种无奈,甚或是一种自嘲。但苏炜却做到了,出发了,远行了——在我们刚刚能够睁眼看世界的时候!

那些年,我所听所闻所见的苏炜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这种“惊艳”,用长沙方言来形容,就是“炸墨子”。

“炸墨子”的原意,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惊艳得让人眼珠子都要炸了,“墨子”就是黑色的眼球。

“炸墨子”就是我给青春年少时的苏炜的一个标签,作为同龄且同为中文系出身的人,隐含着那么一些儿羡慕嫉妒恨!

可惜,苏炜是广东人,他听不懂。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转眼间,到了2020年,因国内新冠疫情的爆发,我来到了美国定居,又因为远在英伦三岛的朋友薛忆沙的引荐,我与久居海外、现任教于耶鲁的苏炜成为了微信好友,通过微信联系,尤其是通过他的公众号“雪落大河”,我对这位曾经仰慕多年的“老朋友”的来世今生就有了更多更新的认识和了解。

我知道,苏炜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苏翰彦曾任职于广东省政协常委兼副秘书长,民盟中央委员,是民盟澳门分部及中山石歧分部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一位学养深厚的学者诗人,曾出版《春泥集》等诗集。正是缘于父辈的家学渊源,苏炜从小聪慧好学,于音乐,于绘画,于文学多有涉猎,甚至还客串过电台少儿节目的播音主持,可谓少年得意,风光无限。更由于其父与著名作家秦牧为世交故友,苏炜从小受秦牧的影响,就立下了当作家的宏愿,“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似乎就如一粒种子萌发于心,成为少年苏炜一生的梦想和追求。

常言道,“福兮祸所倚”,命运时常会在转瞬间带来难以置信的翻转,从小在雨露滋润中幸福成长的少年苏炜,13岁那年,却遭受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劫难,“文革”风暴骤起之时,父亲与长兄被打成“反革命”双双入狱,父亲赖以养家糊口的工资被扣押,家中数次被抄,刚进入中学的他不仅被“红卫兵”组织排斥在外,还被诬之于“狗崽子”而倍受欺凌。15岁那年,他便中断学业,背井离乡,成为万千“知青”中的一员。在海南农垦兵团的热带莽林中,他一待就是十年。

那是一段锥心刺骨的煎熬,也是一种欲火重生的淬炼,即便在最困难、最难捱的时光,苏炜也没有放弃梦想,放弃追求,放弃学习,最后,他凭着不懈的努力和深厚的写作功底,成为了海南知青作家群的一颗新星,并在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招生中被中山大学中文系破格录取,幸运地成为77级大学生的一员。

我也知道,读大学时的苏炜,不仅学业优秀,更是异常活跃,成为校园内外的风云人物,他不仅是中大学生刊物《红豆》的创刊主编,还是当时涵盖北大、武大、中大等13所高校的大学生文学刊物《这一代》的重要推手之一,这个虽只出一期却在我们这一代大学生中留下深刻印痕的流星式刊物,曾见证过苏炜们的智慧、勇敢、心血和汗水。他还是中大校园里无论话剧、音乐还是文学活动的重要组织者与参与者,上大学期间,他在广州的居所因经常组织各种音乐欣赏和文学讨论而被同学们誉之为“文艺沙龙”。

苏炜的这种“沙龙”情结,一直延续到80年代中后期的北京,当时,作为新时代的最早一批“海归”,苏炜任职于社科院的文学所,既因他的工作,也因他的热情,他在北京的住处也就成了京城知识精英中小有名气的“沙龙”,在这里,他们海阔天空,信马由缰;激扬文字,针砭天下;笔走龙蛇,长歌当哭;人人握龙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苏炜沙龙遂与赵越胜沙龙齐名,成了京城坊间的一时美谈及历史的绵长记忆。苏炜也因其热情好客及才华横溢,被文化圈同仁誉为“八十年代的徐志摩”。

我还知道,在那场风波之后,他再度去国远行,最后定居美国,并从1997年至今,任教于著名的常青藤名校耶鲁大学,在洋风洋水的异域持续了长达25年的中文教学,并坚持母语写作,成绩斐然,佳作频出,成为旅美华人圈里的一个异数,一道风景和一面旗帜。

在美国谋生不易,靠母语谋生更是难上加难,可苏炜还是在困难重重中闯出了一片天地,干得热火朝天,风生水起,超凡脱俗,好评如潮。他自诩“教书比天大”,所以尽职尽心尽其如能把全部的智慧、才学和爱心倾注于教学、辅导及实践活动中,深受学生爱戴,被各种肤色、不同种族、来自不同国度却都喜爱中国文化的大学生们赞誉为“有激情有温度的苏老师”,他曾获得耶鲁2019年优秀教学大奖;在耶鲁,有以苏炜命名的“Su Wei Scholarship”(苏炜奖学金);2007年,他作为领队兼教练率“耶鲁中文辩论队”参加中央电视台“国际大学生中文辩论赛”,经过层层筛选、激烈角逐,最终突破重围,夺得世界冠军。

这一切的一切,让人震惊不已,钦佩有加,让人热泪盈眶,感触良多,苏炜近乎于以一己之力让汉语学习成为了耶鲁外语教学中的一个热点,一道风景,这是何等地让人喜悦和振奋啊!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且魅力无穷,汉语教学趣味横生且受益终生,苏炜做到了,学生们认识到了,也让耶鲁这所世界名校感受到了。

每每读到苏炜在耶鲁教学的有关报道和文章,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心如潮涌,我特别认同这样一段话“谦虚的苏炜老师之所以被从18岁到进入中年的耶鲁学生追随着,是因为他给耶鲁人带来的不仅是对中国文字的品味,更是对中国文化与人生的品味、觉醒和耶鲁苏炜特色的诗与香气”,是的,“诗与香气”,这是苏炜教学的魅力所在,也是我这位曾经的大学生及大学教师读书品人感同身受之所在。

从知青到作家,从校园到海归,从学生到教师,从中国到美国,从诗歌、散文、小说到音乐、绘画、摄影,从西方现代主义之于新时期文学的盗火引进到汉语教学在异域校园里的深耕厚植,苏炜一路走来,尽管布满荆棘,充满挑战,但他始终以奋进勇为者的姿态高歌猛进,这位“才华横溢而又温润谦恭”(其友人之评语)的理想主义暖男,真正达到了一种理想的高度,活出了人生的最精彩。

化用李清照的词句来形容,就是怎一个“牛”字了得!

“暖男”,这是苏炜几乎所有的故友新知对他的一致评价,一以贯之。

其内涵与标签大体如此:乐观向上,热爱生活,经历世事沧桑,仍有一颗童心。

友人与读者是这样评价他的,“情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心里有一个快乐的小孩”,“长不大的八十年代人”。

苏炜其人如此,他的文章,无论小说、诗歌、散文还是评论,也都是一些“有亮度、有温度的文字”,从“巴顿”那条通人性如痴儿般的爱犬逝世的伤痛里,从欧洲之行的那些奇人奇事奇遇的叙述中,到那些因音乐因善良而绝处逢生的动人故事以及有关教学有关中文有关学生的或悲或喜或平淡或激情的林林总总,你都会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关乎青春,基于理想,发自内心的率性、浪漫和纯真。

苏炜曾在一篇文章中自我剖析:“我承认,无论个性与文笔,自己都不属于很冷很'酷’的那种类型”,“自己反复择取的,始终还是那种'有亮度’、'有温度’的文字”,“'光亮’与'温热’,或许正是此书的母题,也是我人生的母题吧”,确实,在一次苏炜与我的微信交流中,他坦承,自己的性格与文风有偏“软”的一面,即饱含温情,充满关爱,纯真善良,但他也直言,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是蛮“硬”的,即不逾底线,坚守良知,刚正不阿,在原则问题上绝不妥协。

他说,这缘于从小的家传,家教,家养,他的父亲一直以东坡精神为家传要义,即“刚直,侠义,乐观,好客”,这种与生俱来的精神灌输与传递,似乎成为了一种基因和遗传,一直在左右支配着他的思想和行为。

这种自省与自觉,使得苏炜一路走来,其人生轨迹,“软”和“硬”的性格特质,便如同硬币的两面,形成了某种特别的辩证统一与相辅相成,既有“明知难为而为之”的刚硬,也有“明知可为而不为”的柔软,既有不懈的追求与奋进,也有明智的放弃与重构,在温情中有底线的坚持,在坚守中有温暖的妥协,因此,我们看到,无论是他少年蒙难时咬牙坚持拼命也要刺破黑暗的追求,他大学毕业时敢于破碎自己的所有而决绝于异域留学,还是海归京城后为一种理想情怀不惜一搏的青春放歌,在欧风美雨中特立独行坚守着某种别样的文化温情,甚或是在饱含争议中敢于迎风而上写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和情怀的知青题材的交响叙事合唱《岁月甘泉》,都表现了一种刚柔相济的处世风格和人生智慧,一种坚守与执着。

我常常想,其实,“软”和“硬”并不意味着简单的好与坏,那种一味地“玩狠”、“玩酷”的所谓“狼性”,走到极端,则极易坠入一种“死亡游戏”,偶而为之尚可,但蔚为壮观则危矣。因为,于政治,于生态,于大国博弈,于小民争锋,于文章锦绣,于世态人生,刚柔相济、软硬兼备才是正途,犹如上善若水,犹如举重若轻。

所以,我更喜欢“澄斋”书屋和“衮雪庐”居所里的苏炜,喜欢他的刚直与侠义,喜欢他的率性与纯真,喜欢他的乐观与热情,喜欢他的善良与包容,喜欢他虽饱经风霜却始终不坠青云之志,喜欢他那有亮度有温情的文字与人生,喜欢这个长不大的、心里满溢着快乐和梦想的老顽童……

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酷,不是扮酷,不是学酷,不是冷酷,而是一种透出温情的酷,是冬夜里的围炉取暖,是黑暗里的星光熠熠,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是的,他,真的有点酷,我好喜欢!

又想起那句老话,“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2022年12月于美国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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