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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爱人(张馨怡)

 储氏藏书 2022-12-21 发布于湖北

复旦大学 张馨怡

远远地,她走近了。扎起来又散落不少在脖颈耳畔的短发,深绿色T恤,紧身牛仔裤,照例还是跑鞋。站在校门对面的树下,正午热气将樟叶香烘得熏熏绕绕,人群车辆从面前挤散,十一年过去,他还是能一眼认出她。尽管尚不习惯她的新发型,尽管发现她走路时身体前倾比记忆里还要厉害。瘦高的她,在新世纪的孩子中间显得有些小,但直觉比眼睛更快,感知她的出现,确定位置。他没有行动,等她一步步走到校门口开始张望,才挥起手,久别重逢地向她跑去:“老师!”

她马上反应过来,垂下一边肩膀,偏着头,弯眼冲他笑了。

念叨两句放学时间,他们朝巷口走去,躲让着人群,胳膊因为太阳伞不时碰撞。他下意识想寻找那时常让他牵挂的柔和香气,无果,大概是炎热作祟。温度越高,分子活动越剧烈,此刻前头面包店的乳酪香、摩托尾气、初中生们腾腾的汗味混杂在一起,他闻她不见,却又难以置信地感慨万千,她确实在他身边,由他撑伞,他们并排走着,马上要面对面吃一顿饭。

这种怀疑直到坐下还在延续。她的面孔看来新鲜——过去,他不是坐在她身旁埋头写字,就是隔着半个教室,仰起脸,目光描摹讲台上的身影。现在,从菜单间偶一抬头,竟是她在和他商榷:“点两个意面,再加一个六寸比萨。我们分着吃就好了。”他几乎不能理解这话的含义。虽然此次见面,全是他有意促成:回家工作没几天,他便张罗起同学会,借机要到老师的联系方式,又拜托她给侄女推荐教辅,再请她吃饭以表达感谢。

他平常不是活络的人,只是关于她便能想出种种迂回办法,聚会千头万绪,只盯向她一处目标,也就足够厘清。毕业后返校不过两三次,他很想再见她一面;而见过之后,贪心滋长起来,又想和她亲近些,偶尔能问候联系,想告诉她,自己这几年都做了什么——自然隐去动机缘由,但事实上,她对他造成的那些改变,让他至少想在她生活里留下痕迹。

又或许这其中并无“至少”,也无最多。她重新扎好发鬏,半低着头,额前新生细碎发丝。老师的眼睛,白多黑少,过去看总有种锋利的神情,此刻平望向他,却显出和气。她先开口,在他听来就像一个新故事的开始:“时间好快,你都长这么大了。”

那时电梯打开,门户紧闭着,他独自在过道来回许多趟,才伸手按下门铃。靠近些,久久没有回音,指节定在大红的“囍”字上面,用力抠了两下。走动声响,老师的脸出现在门缝间,俯向他,停顿两秒,大概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

“进来吧,你坐这边。”他换好鞋子,小心翼翼摆正,旁边是一双起皱的棕色皮鞋。

下课出了电梯,同学捅他说:“原来老师嫁人了,这消息传出去,班上又会'疯’掉。”他只是耸肩笑笑。

当然认为所有人都该喜欢她,可班里男生每次对于老师的过激反应,好像总奔了错处。老师第一次进教室时震耳的拍桌欢呼,上课时她脱下外套,窗边的吸气声,大家哄笑起来。她只作听不见,转身,粉笔哐当作响。他不记得后来他们所说白背心透出的肩带颜色,只是回想她的自我介绍,黑板上单写一个“琮”字,王连到点,宝盖接下两横。“谁知道怎么念?”大家说:“宗。”她便把清脆的读音标注,音调符飞出好远。“这是我的名字,”老师说,“以后不要念错。”

他查阅字典,《说文》有言:“琮,玉声也。琮琮,象声词,琴声、流水声。”头一回觉得名如其人,又或许在文字明晰之前,他已先知地把意义附着。

他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指的是像她和那些女孩子们的互动。偷瞥到她的笑脸,一颗小虎牙,舌尖指给前排女生看,那时她的单字已被她们以叠声称呼。她们喜欢她讲冷笑话,喜欢她把压强公式背得飞快,喜欢她下课铃响便合上课本,题目讲到一半,也留到下节再议。他不过远远旁观。仅一次,电流单元,老师抓住他的右手,覆上去,僵直手掌围拢成拳的形状,每个指节画小箭头。“这就是安培定则的电流方向,现在清楚了吗?”他无法回应,感觉自己像酒心巧克力里的液芯。坐在她身边,目光凝着一个“解”字,只听见快慢的呼吸声,香气暖幽幽在客厅回转。

而很快,他知道了她的隐私。那个周四降温,老师抱卷子进来的模样也在发冷,看着看着才看清她额间一小块乌黄。她拿着成绩单,把99分的名字念一遍,然后把100分的忘在旁边。老师的声音像纸,他突然感受到自己的低气压,就像他没有发觉近来平添的许多喜悦,脑海里有人穿针引线,编排乱作一团。

“老师今天脸色好白啊。”他只盯着手中试题,对同桌女生说。

“琮琮身体一直都不好啊。十班的朋友告诉我,前两届有个学长特别恶劣,弄得琮琮大病一场,后来她就……很难要小孩了。”

“恶劣,怎么恶劣?”

“那届琮琮是班主任,有次早会,他当着全班的面骂到她跑出门。当时她眼眶都红了。”

“他怎么敢……”他跟着想象中浮现的画面,心一点一点凉下去。

下课铃响,老师低头从窗外掠过,握着水杯,取暖的姿势把他一同攥紧。他发现自己不可理喻地牵挂着她,他之前从未领会牵挂是什么滋味。多荒唐啊,有个表面的人在喋喋不休,而骑着车离她家越近,呼吸越急促起来。世界逐渐缩小、收束,聚焦在一幅背影上。他的理智垂头默认。

门虚掩着。想起老师第一次来开门,夹缝之间一张微愕的面孔,眼里是猫的瞳仁。最喜欢你带刺的眼神,他后来在日记中这样写,我的心是膨胀的云朵,猝不及防被戳破。轻轻推开门,那双旧皮鞋依然立在那里。

他寻机仔细窥视这间屋子。正对玄关是他们围坐的大圆桌,左边木茶几上垫小花桌布,茶具有些凌乱地铺了满盘,大白熊娃娃占据长沙发小半。地上两个粉色哑铃,一正一斜靠在一起。家是切切实实的家,只少了形容的那个“新”字。右侧走廊不开灯,深深通向书房、卧室,老师在里面和低沉的女声说了几句什么,听见返回的脚步声,他将目光转向试卷。

老师额上的瘀痕,几乎看不见了。可几声偶尔呛到似的剧烈咳嗽,在他耳里也胆战心惊。婆婆、平庸的家居装潢、常穿起皱皮鞋的男人、难堪的身体情况,万事如一事,老师那打下一片阴影的睫毛丛里,有时沉寂、有时类似受惊的神情。他很想别这么坏心地串联故事,可想象中总有一个落难公主,他抓住她的手夺门而出,奔跑在城市霓虹街巷,跑出夜晚,跑过群山,他愿意以他的全部生活相换,不是冒险,而是一次救护。

那天晚上,他又到得过早,听见脚步声匆匆忙忙来应门,两人对上面一并停顿,他尴尬地点头:“您、您好。”“进来吧。”老人即刻回他,又往屋内喊一声,“琮,快一点。”他的灰叽长裤和中山领都与这房子协调,叫来老师便要出去,棉袜随意踩上那双旧皮鞋。他听见脑海里拉了警报,麻将牌条子似的,一截一断。

老师捅漏他的窘迫:“你今天状态不对,一面就错了三道。”他在这直言下结巴:“嗯……对……不对……”也不晓得自己肯定什么,又否定什么。老师问他有没有不理解,他不理解的太多了,只好摇头,瞥着身旁人浑然不觉地批卷,红笔轮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天旋地转。日渐沉下的揣测此刻被搅起,格外涌动着,想象越是猎奇他越信以为真,不可以忍受了。他从未期待过这堂课早早结束。电梯合拢,他小声告诉同学:“今天我进来,是一个大伯来开的门。你以前见过吗?”

“噢……你说的是老师的爸爸吧?”

“爸爸?他们一起住?”

“这边是老师的父母家啊。上次我借厕所,听到他们说话了。”

他塌下肩,那抹笑泛得很平淡。

设想的搭配于是更改,天平不是一高一低就该左右相等。早读前班上只来了三个人,两个旁若无人地在聊老师:“你看她昨天穿蝙蝠衫了吗?好漂亮!”烦躁又一次升上来,这回竟让他找到依傍,拍下笔盒,压住怒气开口:“老师已经结婚了,你说话注意点!”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她家门口,还贴着'囍’字呢。”

那男生的笑意悬置,口型渐行渐远。他猜他想说“太可惜了”,但没敢说出口。

而他终于听说那人的形象。补习课上,胆大一点的同学开口调侃:“琮琮,你老公好像一只大熊哦。”他的笔顿了一下,花瓶里白底粉芯的香水百合大展枝叶,挡住对面人的神情,花瓣下递来一句简短的抱怨:“哪有?”

“有啊,你抱在他电动车后面,看起来超级小。”

“他那么早还送你上班啊?你好幸福哦。”

“因为他就在隔壁医院工作嘛。”

原来如此。旁边女生还追着不放:“那也很幸福哎,早上可以一起上班。”

花粉光泽柔腻,在眼前倏地一闪,人影翕动,他在枝叶交簇间瞅见老师一秒。她轻声说:“当然啦。”

一桌人莫名其妙鼓起掌,嘴巴跟着氛围咧开,笑着笑着,他真的很想笑了。

那时已经是最冷的月份,客厅开着空调热风,唯一看进眼里的面孔,颊上浮泛粉色。此刻,餐桌前,对面的人同样生机盎然。他将话题导向她参加过的马拉松赛,怀着入门者的兴趣,不时兴奋地插问几句,她半信半疑,也还欢迎地一一解惑。聊天多在他的把握之中:如果谁匍匐观察了一个人十年才开口对话,即便性格相差再远,也能轻易合上拍。他对伪装信心有余。

她继续说省体公共跑道的规矩,他则抽出心思,凝着她的脸。想到大一回母校,预备铃响,被她揽过肩膀匆忙合影,程序完毕,她抱着教材挤出门去,他们在身后连声相送。离开办公室,同学立即凑到他耳边说:“老师看起来老了好多,很憔悴的样子。”他明白那指的是她涂抹不均的眼影,粉底纹路卡在人中旁,还有黄色,似乎从颧骨上透露出来的暗黄底色。他说:“看不出来,可能是前晚没睡好吧。”

她都不知道自己不化妆时多么漂亮。就像现在,黑亮的眼睛边上,说话便牵出两丝皱纹痕迹,双眼皮微陷,血管的一点青和纤长睫毛做眼影。他猜,她只涂了遮瑕,或者防晒,方才被室外的热气融化,鼻尖点着白色。不可抗力,可爱的疏忽。又往前走七年,可她的样子好像折回去了,她不知道这让他多么快乐。

他说:“可惜实在太忙。每次我想参赛试试,都撞上工作。上个月厦门那场,报名费都交好了,还是没去成。”

她说她也是,因为模考抽不出身,否则那里位置正好。家庭西餐厅里喧喧嚷嚷,小凉鞋脱落在桌腿和大人的腿间,很快被主人忘掉。于是孩子们踩着白袜,或者光脚一溜烟钻过去,他明了的目光追踪她,看她用笑意跟那些圆圆的小后脑勺打招呼。话又绕回来,她喝一口柠檬水,卷起意面问他:“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大一那次,他期期艾艾回答在医科大读书,她没有回应,目光空了半秒。事后他数次责骂自己,他的炫耀没使她产生一丁点波动,对此他难以忍受。又过去七年了。他平白伸手,虚扶着两步开外那个小女孩的后背,等她跑远,才慢吞吞说:“我现在在市医院外科……上个月刚开始上班。”

“哇!”她将面条送到嘴里,“第二个了。我第一届带的学生,也有一个在做医生。”

“好巧。他在哪家医院?”

“协和吧,我记得……你是在普外还是哪里?”

“在普外。”

“现在还是选普外的多吧?”

“哦,研究生时候,我选的是胸外科学。不过普外缺人手,所以就……”

“做这个很辛苦吧?”

他笑着摇摇头。

“你知道吗?所有职业里面,我觉得最了不起的就是医生。”

“我知道啊。”

停顿片刻,他马上补充:“我是说,我也喜欢我的工作。”

“能够救死扶伤真的很厉害。”

“嗯,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让人感动的东西了。最近出门,看到车道旁边,紫的白的三角梅开得那么旺盛,我都很开心,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

“你也这么想!我和你想得一模一样。”

他意识到这话真心,向来相隔的关系突然被扯掉边界线。老师的上半身,此刻失去半扇窗帘庇护,倾得离他更近,看见面上镀金的细软的绒毛。读书时我是老师,长大后我们是朋友,她先前在微博上这样写,附带九张合影。他不曾想过这种荣幸也会降临于他。

“是吗……我没想过有人会跟我想的一样。”

“当然有。”那双眼睛像儿时的玻璃珠,在光线下一闪一闪。她柔声说:“每天上班之前,我都要在小区的花圃逛一圈,看到那些植物我就高兴。冒芽也好,开花也好,结果子也好,它们一直在显示自己的生命力,真的很神奇。一年过去,又会有新的一代,所以冬天枯枯黄黄的我也不会伤心……生命会始终延续下去,不是吗?”

那样的语调,那些词句,他几乎要落泪了。

起哄的插曲之后,印象中那位熊先生变得和蔼,甚至可亲,原先他只爱她一个,现在似乎爱上他们两人。母亲有次竟在饭桌上提起老师的名字,说是同事的弟媳:“你们老师经常笑眯眯的吗?那个阿姨说,她性格跟小孩似的。”他说不知道,但都好,都好。第二天进教室的教导主任说代课,你们老师今天请假,随即翻开课本,全然忽视后排射过来一道忧心忡忡的目光。挨过四十分钟,最后答疑,他举手,听到自己喉咙里几股游丝在鼓动:“王老师,我们老师她……生病了吗?”

主任很干脆地说:“她家里有事。”

他低头收下全班的注视,咬着嘴唇笑了。

老师重新上课时,和他们讲起回老家看到的金盏花,爬藤很快很快,前年才在底下搭好架子,去年就长到三楼,房子看起来都像城堡。老人家嫌招虫,特地请人来砍了,一点根没断干净,今年再看,又茂盛得不得了:“那些花虽然不会说话,可和我们一样,都是生命。你们有考虑过吗?我经常在想,没有比生命更动人的东西了。”

他很快在家附近找到了同一种花。照片删除光了,字迹还留作记录:即使轰然倒塌,第二年也会再开放。事到如今,他也不相信自己为何写下这预言式的、不详的段落。

他分明在刻意避免那个话题,牵涉大家一场噩梦的领域,老师却浑然不觉,笑脸要他暗示秘密。几次,他坚持讲回规培时第一次重大经历:那个数度心衰的年轻病人,从凌晨一点按压到四点,家属几乎签下放弃协议,是他苦苦求着医生再坚持十分钟,再十分钟,天亮之前,竟然有了波动。病人在两周后恢复意识——奇迹中的奇迹,如果植物人状态持续下去,他或许会被起诉。那是他从医以来最大的慰藉,每当疲惫不堪的时候,他就会回到那间急救室,靠在床头喘息片刻——那是他的勇气,其他都不需要。因为有那样的瞬间,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可是你的生活也很重要。我说真的,你不要忽略它喔。你做的事情非常有意义,但我知道它有多累。你要记得找到方法治愈你自己。或者……要找到人来治愈你。”

他下意识摇头:“我没有女朋友。”

“从来没有过吗?”

“很小的时候,高一的时候,有过一个很喜欢的女生。后来就没有了。”

“太忙?”

“也是吧。”

“当时那个女生,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啊?”

“不可能的,她出国了。”

“噢,噢……”

他听出来,老师的关心中有种平常的意味。她很快接上一句:“还会再遇到的。”

他只是笑笑:“应该不会的。”

“不要灰心嘛,人生还长,会有很多很多缘分的。”

他伸手去拿水杯,倾斜一点,柠檬果肉在其中近似蜉蝣,内里似乎也有一只手伸出来,拨荡着他的心脏,他轻轻开口:“不是啦,我有遇到很多好人。只是对那个人的喜欢,改变了我的生活,好像没法再把这程度的感情倾注在别人身上。她对我影响太大了……”

十四岁,自我意识刚刚破土冒芽,确认老师的幸福无误,他便放下心,谋划起离开她后的去处方向。他认她作爱的启蒙——是她赋予感知,美妙滋味,抛却嫉妒与占有欲,那种纯粹的爱情或许有人终身都不曾体受。他也明白自己将告别她去追寻,想到依恋不舍,但充满勇气。他想过当律师:她家和法院一街之隔,他可以成为她的邻居,上下班偶遇招呼;他也想过做宇航员,她在课上说,如果我们班以后有人登上火星,一定要拉写她名字的横幅。他还想过当诗人。对她的心意从不能向周围人吐露,只在文字中找到许多共鸣,连但丁都赶来,为她遣词造句。他有无数选择,生机勃勃,那都是她爱生命的缘故。

教导主任再出现时,没等人提问便说老师家里有事。于是松下心,后来才知道不幸正会发生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二疑点,而你不以为意,够不及离奇于日常的真相。下课班上有纷纷扬扬的意味,隐约有恐惧浮出,他几步上去,拽住那男生的手腕:“你们在说什么?”

“他说看见新闻,省立医院心胸外科一位青年医生昨日凌晨猝死。是林琮的老公吧?”

“为什么?”

“不是你和我说的吗?”那时僵住的笑意,终于在此刻得意扬扬地找回,“报纸上写着新婚不久,林琮的老公就是医生啊,你上次又说……”

他愣在原地。

清晰的黑暗里,政治老师的高跟鞋声在耳边哐哐,停下来,再次渐远。他伏在桌上不动,朗读声响起来了。

他看到深渊,那质感并不黏稠,干如乌鸦叫。熟悉闭眼常有迷蒙的彩色光丝,可不曾了解有如此彻底的黑色,上、下、左、右,拨不开,触摸不见。没有被砸烂的恐怖,没有热烈的地狱岩浆,只是黑色,在那个无可挽回的境地里,他被静止,进而理解死亡是怎么回事。他曾对所有事情怀抱幻想,怀抱希望,认为总有一线生机,可这件事的名字就叫作死。不是比喻,不是咒骂,甚至也不是禁忌。他死了。

已经到放学时间,初三二班关门开会,台上班委说:“以后我不要再听到我们班谈这件事。”

“什么事?你是指琮琮的老公死了?”

书包带甩在抽屉铁框上,声音大得惊人。他冲出教室。

风从出租车窗灌进来。他结巴般问师傅:“你知道我们这边人去世了,要去哪里吗?”“市殡仪馆啊,都在那边火化,离市区好远,要开到县城了。”“必须火化吗?”“一般第三天吧。”他问他,“小朋友,你怎么回事?”他含糊地说朋友家里有人去世,他过去看看。“火化全烧成灰吗?”“烧不彻底的,会留下几块硬的大的骨头,如果塞不进骨灰盒,会拿小锤子敲碎了再放进去。已经到了。你要很久吗?好,那我在门口等你,太迟了,你再叫车不安全。”

他扯着外套遮到眼睛,见门卫转身,便冲到电梯里去。一、二、三、五……十四。大门紧闭,“囍”字荡然无踪。他举起右手,碰到冰冷的双面胶痕迹,立刻缩了回来。

接下来几年内,他常做同样的梦。他醒在那年那月那日凌晨,在熄掉半壁路灯的街道疯跑,叫到铁路医院的救护车,不要让它停在隧道迟迟不来,而老师家就在另一头,她始终在等。他会直闯到人家家里去,交代所有当时未知的细节好让人相信他的话,然后那个人或许就会没事。或许他能救下他。梦着梦着已经不是在幻想,而是在思考,事无巨细准备出种种流程,只待一声令下,奇迹把他送回起跑点,一切就都能发生。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老师回来了。用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讲起核能,努力把气氛拉回正轨,讲到氢弹,现存的氢弹数量能让人类灭绝几十次。老师说:“我现在倒真的想……”下边立刻做出夸张音效,砰砰声不绝于耳,盖住老师的陈述句,我真的想。大家忙着笑了。他冻在桌前,看见老师在讲台上张开五指,空荡荡的。老师的目光从指缝间溜走。

那之后几天,他尝试所有关联,老师的微博头像是新娘夹珍珠花的侧脸。大熊的最后一条微博停在年前,看中一款灰色运动水杯,质量良好,大一时他又在办公桌上看见。他们在世界末日那天领证,在挪威的极光下穿成因纽特人一深一浅起舞,注意新鲜开业的日料店八折优惠,端午节去白水洋踏青,回老家过年,在收费站撞歪租借车的保险杆。他发现大熊的微博里只有医学贴士、医疗新闻、从医感想和老师、老师、老师,这个微博大概在他们确定关系时开设,提到她时,语气好像摸着后脑勺。他长得真像漫画里好脾气的熊博士。

老师的账号还在更新,不断转发养生窍门与急救知识,每次在他心头戳上一戳。回翻那些微博千百遍,概念在脑海中逐渐清晰:床头柜应常备阿司匹林和硝酸甘油,坐位含服,胸骨后或心前区剧烈的压榨性疼痛最为典型,部分患者伴随呕吐、大汗、呼吸困难等症状。而导致冠状动脉发生急性闭塞的原因还有很多,痉挛、自发夹层、斑块侵蚀。如同瘾症或催吐般,他止不住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把这些术语嵌入记忆,偶尔回神,明白其实无可挽救。可她还在懊悔。他察觉到,自己走不掉了。

病理和患病的躯体,他对此变得恳切。第一次参观手术室,祈祷似的举高双手,碘伏水气味是晕眩的气息,手套一一抚过刀剪,生出纹路和温度。它们都是那个人使用的东西。在这沉重因而深厚的动机中,他感到安全。

那时他已考上大熊的学校。填报志愿那天,他只设想老师得知后惊喜的表情,尽管前提根本荒谬。期末有一个月时间,自习室常没位置,校园草坪隔几米坐着背书的人,靠在树根旁睡着了,梦里回到中考那天,她在榕树下和大家拥抱。视线像一条真实的线,隔着几十件相同的白衬衫将他和她牵在一起,同学顶他去握手:“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他使劲摇头,这样就够了。不必用肢体接触再将什么程度加深——接下去,高中、大学,辛苦年月一晃而过。他的人生停在有她的片刻。

等他离开书本和白鼠,记忆才再次鲜活起来。实习第一天,在重症监护室,因为房屋坍塌被截肢的六岁女孩,按住手脚插尿管,尖叫哭喊,湿腻的小手拧曲着。他的哄劝慢慢衰微,愧疚覆上实用的要求,原来多年过去,他还是无力做些什么。导管最终脱落,尿液溅在他身上,那不算惩罚,他感觉糟透了。

那孩子之后还是宽恕了他:查房时一跳一跳来扯他的衣袖,能不能帮我换绷带?他在前面,带着她往病床走,不觉朝身后张开五指;她立刻把拳头填进来,那么乖巧那么信任,攥紧了,几乎是糕团。汇报给带队医师,可不可以不给小女孩插尿管?传到主任,再到副院长,挨个据理力争许久。

生活不再像从前蒙头朝一个方向前进,他频频寻找依靠,点开大熊微博的某天,发现全部内容设为不可见。界面背后有老师点击的动作和平静的神情。他一下心虚,很快又转为理解,当然要封起来,那是他们两人的记忆,只能由她翻看。她不会知道有另一个人把她的伤痛共享为自己的伤痛,迷恋她爱的人,以致这样草率地决定了人生。可没有关系,他不要她知道这件事,否则他会羞愧到无法抬头的。她封起来也同样没有关系,因为他早就都背住了。

大熊的话融进他的血液,贯通起来,他明白到时候大熊将告诉自己怎么做。作为医生,你会遇到许多失落的、怀疑的瞬间,但要咬牙坚持,总有一天,能够得到回报。这天来得不算太早。研二下心内科缺人,于是他被提上一线,每周三四次守夜,那晚敲门声把他震醒时,他刚刚跟完当天第三台手术。冲到床前,条件已经准备就绪,按压过一趟等待轮换,视线瞥见床头桌,水杯,书本,那副眼镜。白天病人情况稳定,他爸妈就回去拿换洗衣物了,现在从镇上赶过来,不晓得还要多久。金边黑方框,柔和的椭圆线条,他立刻就能认出来。看来今天又要压到天亮了。那像极了照片中大熊戴过的,高中配眼镜他首先据此寻找,可那类款式放在他脸上,实在显得可笑。病人惨白的脸色看不出合适不合适。他突然在那脸上看见另一张亲切、宽厚的面孔。“动了,老师,线有波动了!”“那只是你按才稍微动一下,继续按压。”

已经凌晨四点,又有两个实习生加入,家属守在旁边,态度出奇冷静。大概不是冷静,是恍惚,两周内第三次了。主任过来讨论签署协议。或许该放孩子走了,以前总舍不得,想着还年轻,家都没成……胸廓在他手下回弹,再压到饱满,他听不太明白。病人有妻子的,是她半夜守在隧道一头等救护车来,拍打对门求助,那么瘦的人竟将丈夫扛出电梯。如果能把他救回来。如果他能救下他。仪器上微弱的非生理的浮动看过几百次,此刻却如同神灵显迹,让我们再按半小时吧,平时抢救比这更久也很常见不是吗?再试试吧,病人求生意志很强的,你看这里,这还有他要读的书。家属已经说停下了,你明白吗?再上一次阿托品,血管加压。病人大脑很可能已经缺氧了。我来,换我来按。

呼吸管轻轻扇动,幅度大起来,起初以为是他眼晃。有了,有了,八,二一,三五,四十。“如果病人没醒过来,”医师低声告诉他,“事情就严重了。”家属哭瘫在地上,对他千恩万谢,他摘掉手套,深鞠一躬回应。拖鞋趿着,摇摇晃晃走出房间,空旷的走廊尽头看见一个黑色身影,双手交握成祈祷姿势,搭在膝头。他看见泪珠滚过无名指银戒的光泽,天空在她身侧走向黎明,她没有觉察,只是哭着,那是喜悦的泪水。他恍然笑了。我终于做到了,人生可以挽回,可以失而复得。

老师的微博,也已设置成半年内可见,近来更新寥寥,只剩下点赞投票。可他知道,每年清明她都会去为大熊扫墓,再早些,说天上有最挂念的人,那人会永远庇佑她。他们的思念如此一致,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某个位置上,他与她比肩了。

他放下水杯,直视老师的双眼。终于告诉你了,我经过的一切。你可以听过之后就忘记,但它们真实存在。我从来没有和你分开。

老师的眼角一点一点折叠,松弛,原来上扬眼型也能变成月牙形状。老师说:“你好深情哦。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你很认真,很难得。”

我比不上你。你是承受了大悲伤而滞在原地的,我的选择比不上你的背负。我认可这件事,我甘拜下风。于是他又一次苦笑着摇头,随口把话题岔开:“家里可不喜欢我这么认真。我妈都要给我找对象了。”

老师说:“我爸妈也是操心得不得了。”

他的眼里立刻带上理解的翳色。

“我就没法按他们的意思来,都要被我气死了。”

“老师你的父母……也会逼着你相亲吗?”

“以前会,现在就是希望我和男朋友分手。”

“哦,男朋友,”他说,“男朋友。”

不用他怀疑,老师马上同他分享那人的形象:他们是在夜跑时认识的,她绕圈,而他遛一只雪白的萨摩耶。那个人就像萨摩耶长着一张笑脸。他先前生过重病,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所以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毫不着急,但很幽默,冒出一两句话能让人笑好久。他们总在运动场遇到。然后,不知不觉,逐渐就……

“那多好啊!你们听起来好般配……”

话说到一句,他便察觉出自己做作不堪的腔调,两块笑肌僵在半中,努力牵扯,只得到抽搐作为回应,不知看起来什么样子。他被这转折闹蒙了——偏偏到此刻攒满的激情一下被连根拔去,幽灵般流窜着。在她的注视下他却无处可逃。顶持笑脸,顾不及遮掩虚情假意,语调高昂地问她:“为什么你父母不赞成呢?”

她的声音比他轻许多:“他太年轻了。你是几几年的?”

“1992年。”

“哦,那我们差……”

“十一岁。”

你说过的,最后一节课,我们算过的。那时你问我们的愿望是什么,都说考上附中,做漫画家,做宇航员,做建筑师,反问你以后想做什么,你说下次一定要成为贤惠的妻子。课代表打圆场,把你经常开玩笑的男生推出去:“他可想做老师男朋友了!”你大笑:“你们是1992年前后出生的吧,太小了,实在差太多了。”那时候你还记得。你不知道我的眼泪混在所有人和自己的笑声中,真正抱这心思的只有我一个。可你说得对,我一点也不曾怀疑,我们不可能。你站上讲台天然比我高三四寸,难以想象,后来我还会生长。梦里我都不曾以学生之外的样貌遇见你。

“他比你还小一岁多呢。”

那不应该先轮到我吗?问句冒出来吓他一跳。她浑然不觉,话里含带笑意:“刚开始自我介绍职业,他还说要叫我老师呢。”

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总变成一个小男孩;不知为何,他永远见不得人。急忙拉扯其他话来接续:“那你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幽默?很会讲冷笑话?”

她想点头,又动动嘴唇,要补充什么:“其实刚开始是因为一副眼镜。”

“眼镜?”

“我丈夫的事情,那年,你很清楚的。”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提到大熊,眨眼的瞬间似乎就有颜色变化。他静静听着,却感觉话题有点陌生。

“那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刚开始,每天晚上,我都是哭着入睡,好像怎么也熬不到天亮。后来我就听朋友的建议开始跑步,五公里,十公里,最后二十公里,一定要让自己累到腿软,才能快点睡着。但清醒的时候,包括和他说话那天,我还是在想着……我先前的丈夫。”

“然后呢?”他问。

“我之前就对那只萨摩耶有印象。而他们走近,我才发现,狗狗的主人戴着和他一样的眼镜。”

“所以你去搭话了?”

“是那个人来和我搭话,问我是不是住在旁边,我回答他说,你的眼镜和我去世的丈夫那副一模一样。他说那是他白天去配新镜片,临时向店里借用一晚的。然后他把它摘下来,递到我眼前,手指碰着镜梁说,我跟你丈夫并不是同一个人哦。不过这可能是连接物,过去,未来,700度,675度。我就笑了,那有变清楚一点点。”

他双手交叉,表示依然在听,老师却不好意思起来:“没什么别的了,吃完我们就走吧。”

楼梯下到一半,老师说伞落在椅子后面,他小跑回去拿,等到楼下,她已经结完账。“我以前的学生现在这么出色,我很高兴,以后有时间再约见面喔。我下午没课,准备回家,你往哪边走?”他说跟她到路口。从巷子七拐八弯,新铺的柏油马路闪起金光,老师辨不清方向,自转一圈,他示意她朝左边,直走,过两个红绿灯右拐就知道了。两人顿了一下,她向他挥手告别。

再见,下次见。

她笑了,露出虎牙,多么柔和的小尖角,他的晕眩像蝉鸣。随意踏上一辆公交车,靠在后座,车窗玻璃不断小幅撞击着他的脑袋,光线透过粗织的蓝纹窗帘,再透过眼皮刺入。他挪挪身子,把自己更多暴露在照射之下。冷气和柴油味十足的室内,皮肤一寸寸发热,闻到清洁的气息;他想到初三,那年多天晴,出门前他总要格外检查白鞋面,怕光亮里显脏。习惯维持,后来却发现,自然光有奇异的美化功能,鞋面,坑洼的保温杯,水笔划到的校服袖子,阳光沐浴便看不出痕迹。光笼罩着整间教室,数十把透明直尺折射彩虹,瓷砖上,黑板上,四处流光溢彩;她从窗外经过,长发间别住一只发卡,那装饰随着光影游移,她走进来,好像蝴蝶。他说不清是光将她放大了,还是她使他看见光。

而那已经不再重要。确切事实作为水平线,记忆或高或低从未贴合,但它们是他本身的依据,既至此,无可挽回了。他不愿推翻,废墟里重来未免太过痛苦,不如转念将圈地扩大,就像过往每次所实现的,他了解自己,最擅长理解通融。他的世界依然以她为支点,只是一个千缠百绕的“她”字,实在糅入太多。

眼前街道变得熟悉,下一站,市医院,要下车的乘客……他一路抓了吊环踉跄到后门,电动车从外头挤过,横竖的水果点心摊子,保安们驱赶着,清出急救通道。下午不是他当值,可他想去病房看看。那位无菌室的姑娘会和他比手势,告诉他今天是好天气,自己要加油康复;窗台的绿植一周没动,他该给它翻个身。有个声音在太阳穴旁轻轻敲打着,或许很久以后,他又会爱上那个后继者,为他们的幸福鼓掌附和。但此刻他不想考虑这件事。车门打开,他跨了出去。

爱,是不能忘记的

2022-10-21 12:12汪雨萌
青春 2022年8期

汪雨萌

每学期的小说写作课上,爱情故事总是很受学生的青睐,但大部分学生要么是想把自己甜蜜的恋爱经历与大家分享,要么就是对爱情抱着某种偶像剧般的期待,最终的成品常常不尽如人意,有的学生甚至无法成文,中途改换主题。有一个学生曾经写到一半,困惑地来向我提问:“老师,我的恋爱故事明明自己觉得好甜的,为什么写出来这么无聊?无聊到我都不想继续恋爱了。”

这学生虽然自己非常茫然,但她却无意中指出了我们写爱情故事时常见的一种误区,如果所有的爱情故事都以甜为导向,都以“发糖”为目标,这样的故事带给读者的最终只能是浅薄的阅读愉悦。当甜蜜的桥段堆叠再堆叠,却不能给出超过甜蜜之外的复杂情感,这样的故事当然是无聊的,爱情远不该被限制在蜜糖里。那么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写一个“虐恋”的故事呢?这看起来似乎不那么无聊了,而且其中所包含的情感也丰富了起来,但仍然有一个问题:“虐”的目标又是什么呢?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折磨人物们的情感,只是为了制造出一些错过、误会、背叛的戏剧冲突,这样的“虐”也同样是无聊的,甚至是令人烦躁的。经历了多年影视剧和言情小说的洗礼,在“甜”和“虐”这两条道路上,爱情故事只剩下不断重复的叙事模板和情节模式。

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到底应当谈论些什么呢?我认为最应该讨论的就是“爱”本身。本期的导言标题引用了著名作家张洁的成名作《爱,是不能忘记的》,就是为了提醒我们年轻的写作者们,不要将爱情故事中的“爱”视作给定的背景,当我们在讨论爱情的具体表现形式之前,更应该讨论和描绘的,恰恰是“爱”之本身。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过好几次爱情小说的繁盛期,但每一次繁盛期却都不依赖于爱情在文学中具体表现形式和技巧的某种发展,而是主要体现在对“爱”的内涵的充分表达上,体现在对以爱为基础的人性的发扬与保护上,体现在对某些禁止爱、否定爱、曲解爱的社会现象的批判上,体现在对充满爱的生活的强烈渴望上。因此一篇引人入胜的爱情故事,不在于设定了多么精巧的示爱方式,也不在于是否产生了激烈的情节冲突,而在于能不能通过爱情展现人性复杂的美,道出这种最基本的情感对日常生活、对时代与社会的坚实支撑,用一句俗气的话来说,就是能否将“小爱”转换为“大爱”。

本期推荐的小说《爱人的爱人》来自复旦大学的张馨怡同学,是一篇催人泪下的爱情小说。小说中的女主角是男主角的初中老师,男生并没有向女老师表白,而是暗恋了她很多年,目睹她结婚、丧偶,最终又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本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暗恋故事,但难能可贵的是张馨怡对男主角的处理方式,她没有写这个男生对女老师的某些想象,也没有写少年在荷尔蒙的催化下可能产生的冲动与占有欲,甚至没有花很多的笔墨来写两个人的对手戏,而是选择将男生对女老师的爱意,转化为了对女老师婚姻和爱情的欣赏与守护,他从女老师丈夫的微博中感受不属于他的爱情的甜蜜,真心实意地热爱这份与他毫无关系的情感,甚至在老师的丈夫猝死之后,男生选择成为医生——与老师的丈夫相同的职业——来治愈自己,不是想要成为替身,而是希望通过拯救更多的患者来弥补无法看到老师婚姻长久的遗憾。当然,张馨怡也没有把这个男生处理为一个默默守护的圣人,当他得知老师的新男友与自己同龄时,他也产生了嫉妒与愤怒,甚至想要问老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但最终他仍然选择收拾心情,再一次去爱老师新的爱情。张馨怡的处理方式使一个原本平淡的暗恋故事变得复杂而厚实,这里面既有崇高,也有卑微,既有自我,也有无私,最终构成了一份难以言说、却又真正支撑起了男主角人生的沉重的爱。这样的爱甚至不需要任何对象,不需要任何实质的拉扯的表达,就已经足够动人心弦了。

每当我闯进“00后”的社交场域时,我常常困惑于他们对爱情的态度,他们在言语中如此抗拒爱情,甚至不惜将爱情看作生活和事业的对立面,再回头看看如今的大众文艺,又似乎将爱情视作生活的全部,仿佛除了恋爱其他都不重要,这种割裂的文艺场域可能正是造成年轻写作者对爱情主题无所适从的重要原因,他们在谈论恋爱,他们在谈论爱情,但是“爱”却消失了,留下的是机械的行动和空洞的表白。我希望张馨怡这样理解爱的作者更多一些,我希望年轻人热爱爱情,我希望他们明白:爱,是不能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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