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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爱珍 | 正是山花烂漫时(上)

 天下孝义人 2022-12-22 发布于北京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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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爱珍

2015年农历4月2日,上午10点,父亲悄然离世。
当时,只有母亲守在他身边。母亲握着父亲的两只手,久久舍不得放开。这双手,母亲握了整整50年,从阳春到白雪,从青丝到白头。
这一年,父亲77岁,母亲72岁。
父亲没有等到一个孩子回来。
前一天晚上,还一如往常,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悄悄地等着我们给他喂水喂饭,给他擦脸泡脚。脸上偶尔现出一丝微笑,温和的目光,平静的神色……也许,在父亲的世界里,只有母亲才是最重要的人吧!

他知道,这么多年,母亲确实是陪伴了他太多,也付出了太多。老年痴呆折磨了父亲整整12年。前几年,母亲陪他散步、购物,给他熬药、按摩。后几年,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母亲没有度过一个安稳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父亲从最初的说不了话,写不了字,认不了人,找不到门,到躺在床上对外界浑然不觉。母亲待他如呵护嗷嗷待哺的婴儿。可是,婴儿日见其长,“三翻六坐九爬爬,十个月上窜门门”。父亲呢?除了日常的伺候还要夹杂着去医院治疗。去一次,人瘦一圈,情况越来越糟。一直到了吞咽功能消失殆尽。插管之后,进食偏少,半年之后,终是熬到了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夏至未至,院子里的草疯长着,墙角的几丛山花却耷拉了脑袋,花苞零零落落地挂在风中。了无生机。父亲走了,他一生钟爱的山花也像伤了元气。母亲立在花前,黯然泪下。
四月的风,吹起了母亲宽松的衣衫,吹迷了母亲红肿的双眼,吹乱了母亲变白的头发,母亲老了。

1965年春天,也是山花烂漫的时节,母亲做了新娘。
父亲骑着一辆“除了铃铃不响,其他零件都响”的自行车,娶回了身材苗条端庄秀丽的母亲。第二天,父亲就送还了向邻家借来的“三大件”——上衣、车子、炕上铺的席子。母亲真正见识了孤苦伶仃的父亲的穷,真正看到了父亲“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窘。但是。母亲却是幸福的,她对自己的男人很满意。他温润儒雅,识文断字,手脚勤快,细心体贴。就在那半间西下房(偏西房)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这一年,父亲26岁,母亲21岁。

日月流转,父母恩爱。
一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视如珍宝,三口之家虽然清贫,
倒也安然。
——如此甚好!
谁料,风云突变!
“文革”开始了,红卫兵小将来了,他们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高呼“造反有理”闯进了我们的家,理直气壮地抬走了父亲仅有的两木箱藏书,然后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付之一炬,冲天的烈焰是父亲眼里的怒火,褐色的烟雾是父亲心底的惆怅。
被迫害的还有父亲的密友李春满,一个满腹才华的人称“活鲁迅”的知识分子。我们叫他伯父,伯父性情耿直脾气火爆,直接叫板,“谁敢打倒我,我就打倒谁!”结果被五花大绑带走了,关进了外省的监狱,最后魂断他乡……
天塌了!
父亲被扭到大队部交代“右派”行径,父亲否认,他们就去父亲就读过的“完小”调查,无果。回来——仍然没有放过,坚信父亲是“右派”,天天和村里的坏人站台,批斗,游街。烈日当空,父亲一行五、六人,用绳子捆着,被红卫兵押着,用步枪顶着,头上戴着两尺多高的纸帽子,低头游走。街道两旁的群众则振臂高呼,打倒、打倒……
家里是温柔贤惠的妻子,是几个瞪着饥饿的眼睛的孩子;外面,是讨伐“地富反坏右”的人潮,是与父亲势不两立划清界限的革命群众。不久,父亲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白天咳嗽,夜晚挨斗,一件陈旧的羊皮背心从立秋穿到清明。

汾阳东大王,一个有故事的村子。“人民作家”马烽曾在这里读过四年初小,村东头的校园里,有小小少年读书的身影,这里是他的姥姥家。
这里也是我的姥姥家——我的姥姥也是这个村的。
村子的西南口,有一座普普通通的坐北朝南的四间瓦房。街门朝东,坐落在青砖砌成的五六级高高的台阶之上,推开厚重的木门,进去,右手边是三间东下房,一般堆放杂物,夏天就成了厨房。往北是一个羊圈,几只绵羊在里面快乐地闹腾着,吃着鲜嫩的青草。正北,是四间亮亮堂堂的大瓦房,房顶的瓦齐齐整整曲线玲珑,墙壁雪白光滑如玉。西边空地是一个菜园子,跟前有一棵年长的枣树。南瓜长长的藤蔓爬上屋顶,和枣树的浓荫挡住了夏天的太阳,院子里斑斑驳驳的。往南,是一个猪圈,两只憨头憨脑的小白猪,摇着小蒲扇般的耳朵嗷嗷叫着要吃饭,长得比小孩子还胖。
这就是我的姥姥家。
姥姥家的院子永远是一幅丰收的图画——房檐下吊着金色的南瓜,比篮球还大,画上京剧脸谱,就是英雄好汉在唱念做打。茄子紫得发亮,画上道道就是足球。西红柿红彤彤,调成彩色就是皮球。苗条的黄瓜,头上顶着五个角的小黄帽,慵懒地倚在瓜架上低吟浅唱。翠绿的辣椒,修长且秀气,挤挤挨挨窃窃私语。哇,坐在瓜架下,就像在天堂,还有什么烦心事吗?
可是此时的瓜架下,却笼罩着淡淡的忧伤。母亲一脸戚容地坐在小凳子上默默垂泪。姥姥蹲在那张发黑的大案板前,右手拿着菜刀,咚咚咚地剁着猪草。姥爷铁青着脸,黑蒸雾气的,圪蹴在地上,咝啦咝啦地抽着旱烟。云姨(母亲的闺蜜,她嫁了个富农,离婚了。后来改嫁当支书的,在村里教书)站在母亲身边,长长的苦瓜脸上,写满万般无奈。
“这日子是真难啊,可怎么好?”姥姥的眉心起了个大疙瘩,手中的菜刀重重的落下去。“难也要过,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姥爷黑着脸,说话的时候,蓝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飘出来。“要不——离吧!”云姨蹲下来,拉起母亲的手,“这些年,你住着半眼下房,跟着一个病歪歪的男人,守着五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缺吃少穿不说,还受着村里人的欺负,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母亲泪眼朦胧,望着云姨的眼睛,“他一个孤儿,穷得叮当响,你嫁过去,一直守着,他也该知足了。你这么年轻,也该想想你的后路啊!”母亲依然不说话,泪水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两只袖子全湿了。

姥爷“嚯”地站起来,把铜烟斗在鞋帮子上敲得“梆梆”响,对母亲说:“不能离!落难之人,能丢下?孩子们咋办?”他顿了一下,抽了一口烟,语气缓和下来,“吃糠咽菜也要过,咬住牙,熬!”母亲的泪又下来了,她点点头,说“我回去了!”姥姥赶紧从厨房里拿出几个窝窝头,用笼布包了递给母亲,母亲接过,头也不回离开了。
村口,她遇见了娘家旧邻二大娘,二大娘爱怜地拉了拉母亲的手,抱了抱她的肩,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孩子,我知道你的难,这些年,受委屈了!”她从怀里摸出两个熟鸡蛋,塞进母亲的衣兜里,笑了,继而,她扬起头,看着天边飘过的云彩,说:“快了,快过去了,我昨晚梦见菩萨显灵,说山花花的男人,四十岁会有贵人相助。真的,再苦的日子,撑一撑就过去了!”母亲浅浅一笑,给二大娘磕了头,回家去了。
“贵人相助”?她怎么敢想?这样的梦都不敢做啊!
不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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