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支边 | 张道林:高考落榜,从北大附中赴新疆兵团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2-12-23 发布于宁夏
作者简历

图片


张道林,1947年出生在北京。1965年高考落榜后赴,先后在工一师二团当工人、宣传队员、中小学教师,其间曾在新疆大学历史系教师进修班学习。1992年在北京五中任教。1997年以后,参与创办、管理北京市嘉华中学等数所民办学校。2007年退休。

原题
远离母校的日子里



作者:张道林

01

从北京到新疆

1965年我北大附中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当年10月13日,我和李光新同学离开北京去。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北京站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亲友,王乐煦、郭克良、杨玉垣、王希勤等北大附中的同学都来了,和我们哥儿俩依依道别。

我至今没有忘记,就在开车铃声响起的时候,从站台地道口传来了一声呼喊“李光新——”,原来是虞音赶来了。她代表另两位考上北大的王新生、刘宗贤同学,把她们亲手签名的《王杰的故事》送给我们,鼓励我们努力锻炼,不断进步。

列车在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泪水中、哽咽着缓缓驶离了北京站。车厢里,33名从海淀区和西城区部分中学汇合在一起的同学,有的眼眶湿润,有的悄悄擦着眼泪,从京工附中来的李凭,是位曾经参加过1964年北京市数学竞赛的男生,戴着副深度眼镜,一派学者模样,突然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引的那些只敢啜泣的女同学也放出声来。

一片哭声之中,来自地质学院附中的马天林忙前跑后地安慰大家,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留着长长的鬓角,对人诚恳热情,后来我们知青很多事情都是他张罗的。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怎么和泣不成声的母亲道别的。李光新双唇紧闭,铁青个脸坐在对面的车窗旁,冷峻地看着窗外。年轻的我们,真正体会到“沉重”的分量了。

列车一路前行,车轮声、风声和哭声混成一片。现在我觉得,那个时候真应该勇敢地站出来说:同学们哭吧,把和亲人离别的痛苦哭出来吧!兄弟姐妹们,大声地吼吧,把高考落榜的委屈喊出来吧!把那些当时说不清楚、弄不明白的难言之痛都倒出来轻装上阵吧。就像后来那个残疾歌手郑智化在《水手》中唱的那样: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年青(原句是“至少我们还有梦”,“梦”已彻底破灭,我改为“年青”)”。然而那时候,我们又是唱着“中华儿女志在四方,跨山过水到边疆”的,豪迈的革命歌曲掩盖了家庭和个人的疑虑、不安与无奈,在矛盾的心态中,一代知青踏上了奔赴遥远的新疆的旅程。

这样的送行和开车后的车厢场景,仅仅是那个特定年代小小的序幕。几年后全国各大火车站开往东北、内蒙古、山西、宁夏、甘肃、新疆、云南的站台上,经常会出现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生离死别、哭声连绵的场景。我经常想,这些人和我一样不幸,有的可能比我还倒霉。文革前我们国家那种意气风发团结一心战胜困难,爆炸第一颗原子弹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哪里去了?

五天四夜的进疆之旅有3776公里,途中绝少“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气,倒是经常出现“八千里路风沙土”和“大漠孤烟直”的情景。长途跋涉的疲劳和消耗逐渐替代了精神悲伤和胡思乱想,大家东倒西歪的在座椅上、小桌旁、过道里、车厢门空地处瞌睡打盹。

10月17日清晨,列车从吐鲁番出发后进入天山后沟峡谷,温度骤降,大家全冻醒了。看到壮美的天山,晶莹的博格达雪峰,我们的情绪高涨起来,车厢里的气氛自然也热烈了。翻越天山后第一站是达坂城,其实就是一个维吾尔族聚居的村镇,列车播音室适时播放着闻名遐迩的《达坂城的姑娘》,在欢快跳跃的乐曲声中,我们终于抵达了异域风情浓郁的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位于天山北麓的乌鲁木齐河谷地,南北狭长,绵延百里,河水滋养着两岸的农田和牧场。“乌鲁木齐”是古准格尔语“优美的牧场”的音译名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们将怎样开始新的生活呢?

02

磨砺

1965年10月,恰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十周年,贺龙副总理率领的中央代表团及各个分团深入到全疆各地慰问。我们刚到新疆就有幸参加了自治区和兵团的几次活动,强烈感受到瓜果飘香、歌舞之乡的新疆真是一个“好地方”,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特别是在我们工一师宣传队的欢迎晚会上,一曲“送你一束沙枣花”,更是令我们热血沸腾,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的雄心壮志油然而生。时隔48年后,我已年近七旬,每当回忆起那个美好的夜晚,耳畔都会响起扣人心扉的歌声:

坐上大卡车,
戴上大红花。
远方的年轻人,
塔里木来安家。
不敬你香奶茶,
不敬你哈密瓜。
敬你一杯雪山水,
盛满了知心话。
来吧,来吧!年轻的朋友,
亲爱的同志们,
我们热情地欢迎你,
送给你一束沙枣花,
送你一束沙枣花!

接下来就没有那么“优美”了。是一个只向国家上缴而几乎少有国家投入的半军事性劳动企业。兵团职工劳动强度大,待遇低,住在集体工棚里,或者挖个“地窝子”。穿的衣服颜色也很奇怪,不黄不绿的,人称“兵团绿”;极少劳动保护用品,很多人每天上班腰里扎个草绳子,还有的人用水泥纸袋子包着鞋子,防止灌进砂浆水泥。

老职工告诉我们,地方上的人看不起兵团,编了一段顺口溜糟蹋兵团人:远看像逃难的,近看是要饭的,一问原来是兵团的。

兵团的成分非常复杂,除小部分是解放初期进疆的老兵外,大量的是国民党起义士兵,安徽、河南农村的支边青壮年,三年困难时期从内陆逃荒来的“自留人员”(后来改称“自动支边”人员),还有“新生人员”即刑满释放人员等等。1963年以后,大批复员转业军人和城市初高中毕业生陆续进入兵团,我们就是随着滚滚人流西进新疆的。

图片

当年新疆兵团的北京支边青年。前排左一张道林

李光新和我分在一个建筑连队的抹灰班,每天五点多起床,冬天的乌鲁木齐清晨零下二十多度,不刮风的时候,冷空气都能穿透厚厚的棉衣和毡筒。在班长的催促声中,我们赶到工地运送沙子,水泥,架火烧水,为上午的施工做准备。

早饭过后,“真练”开始了,我们刚来没技术全是小工,给“大工”(有技术会抹墙的师傅)供应搅拌好的水泥砂浆。每人一副扁担两个铁桶,弯腰站在灰浆池边,右手轻轻一抖,铁桶口朝下进入池中,利用砂浆重力缓缓拉动铁桶,砂浆快要灌满的时候,猛地翻腕扭腰用力把砂浆桶提起来。接着再把左边的桶装满,挺起腰,担着百十斤的担子,摇摇晃晃爬上脚手架,向站在几层楼上不断吆喝要砂浆的师傅一步一步挪过去。

如此几趟下来,我就感到气喘吁吁,手没劲了,砂浆装不到桶里,两腿发软,脚步乱了,走在脚手架上,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爬上楼,灰浆撒了半桶,越来越供不上大工们使用了。这时,天空中飘下了雪花,我却满头大汗,头上冒着热气,咬紧牙关艰难地爬上更加湿滑的脚手架上。看着阴沉的天空,迈着蹒跚的步伐,担着沉重的砂浆,在没有希望的遥远边疆,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和汗水、泥水搅在一起了。

我看看李光新,这家伙已经把棉衣脱了,帽子甩了,脸上红扑扑地淌着汗水,顽强地把一担担砂浆挑上楼去。我担着空桶往下走和他碰面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没吭气,把砂浆倒在我供应的砂浆盆里……

一天下来,筋疲力尽,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还要赶快提热水洗脸擦汗,买饭。晚饭之后,全连集中在没竣工的大厂房里听连长指导员讲话,连长和指导员,都是随王震进军新疆的老兵,熟悉了解连队情况,懂得建筑施工,经过部队多年熏陶,讲起话来,联系实际,形象生动。连长是内蒙古人,批评混凝土质量不好,一句“麻面、蜂窝、狗洞”全明白了。指导员是山西人,讲话骂骂咧咧的,说有人干活老想偷懒休息又不想出头,就有事没事的“冒喊一声,差不多了吧!”动摇军心;兵团连队工人休息时习惯用旧报纸卷莫合烟,他说有的人为延长休息时间卷得又粗又长像XX似的,大家听了,男的哄堂大笑,女的有人小声骂道“牲口!”话虽粗俗,问题也都点到说清楚了。然后呢,各班集中开会,总结一天工作,学习毛主席著作。直到十点,才能放平身体躺在两条“马腿”支撑的木板上。

如果说繁重的体力劳动咬咬牙还可以坚持的话,那么缺乏安全保护的施工就更加令人胆战心惊了。1966年夏天,连队开进乌鲁木齐西山的兵团武装处弹药库施工。为了贮存弹药安全,库房之间相距较远,散布在几平方公里的荒山野岭之中,施工没有电,用不上机械,只能靠人力完成。厂房的主体墙有七八米高,钢铁的房梁和几百公斤重的混凝土预制板都是靠人力抬上去的。

抬预制板的时候,八个壮年汉子,卯足了劲,一声号子,颤巍巍地直起腰,奋力挺起肩上的木杠,挪动步伐,艰难地踏上搭成斜坡的木板,一摇一晃地向架空在墙体上的房梁行进。沉重的预制板在空中晃动着,只要有一个人踏空或者坚持不住倒下,其他的人都会随着巨大的预制板掉下来被砸扁。

班长是个1949年起义的青海藏族老兵,说我们是“学生娃子”,只让我们在旁边搭把手,搀扶、配合抬预制板的人。过了一会儿,李光新憋不住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老班长摁不住他,只好换下一个人。只见光新把杯口粗的木杠架在肩上,长出了一口气,大叫一声,挺直腰,随着众人的脚步向上挪动。当他走到半空中的时候,脸憋得通红,汗珠滴答下来,我真怕他撑不住啊。这个上午,李光新坚持下来,抬了有二十多块。晚上睡觉前,我看他坐在床边洗脚的时候,不断捶打着腰部。

有的工地距离驻地很远,从兵团武装处到陶瓷厂施工,需要翻越几百米的高山。山上寸草不生,都是裸露的沙石。不远处的山坡,有的地方常年冒着青烟,那是地下煤层自燃形成的现象,地表和别的地方一样,其实地下都烧空了,如果不小心误入那些地方,就会跌入可怕的炽热的地下空间。听老职工说,有些轻生的人和许多冒失的牛羊就是这样失踪的。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每天清晨翻越这座高山,赶到兵团陶瓷厂工地干活。我和李光新是抹灰工,站在厂房里面的脚手架上,仰面把铺好的水泥板缝堵严实抹平,这叫“勾缝”,需要点儿技术,经过近一年的锻炼,我们已经晋升为“大工”了。屋顶上,混凝土班的工人每人背着重达百十斤的水泥板,一块一块地安装到屋面上。

来自北京地质学院附中的戚晓军、杨允和武汉知青赵中和、范寿华都是这个班的,这几位都不太善言谈,平日里沉默寡言,干起活来一声不吭,只听见他们负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好像在诉说着什么。他们的工种比我们还艰苦劳累,每个月粮食定量46斤,比抹灰工多3斤。突然,前面几米的地方一声炸裂,随着一道亮光和惨叫,屋顶的一块小型水泥板断裂,紧接着一个人背负着一块水泥板重重地摔落下来。

那时候,施工设计和材料都是凑合,说好听点儿叫“艰苦奋斗,因陋就简”,水泥板的骨架不用钢筋,用的是铅丝,还有的用竹片代替,承受不了多少重量,一个人站上去就可能断裂,何况还要背一块水泥板在上面走呢。掉下来的是武汉支边学生范寿华,从四五米高的屋顶上摔下来,水泥板砸在身上,居然没受什么伤,真是万幸。第二天,我看见他又背着水泥板爬上屋顶了。

夕阳西下,该收工了。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山顶返回驻地途中,李光新又来了精神,他和河南壮汉马天德一前一后,顺着山坡,踩着流动的沙石,迈开大步,身体后倾,呼啸着向山下冲去,经过之处,趟起阵阵烟尘。紧接着,其他人也飞奔而下,刹那间,我们的呼喊声,沙石的撞击声在山谷里回响着,那种万马奔腾、不可阻挡的气势似乎要把压抑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在最初到新疆近一年的时间里,繁重的体力劳动、沉重的精神包袱、严寒酷暑的气候、匮乏的物质生活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难熬也最难忘的一段时光。但是,北大附中同学的来信和附中生活的锻炼给了我们力量和希望,甚至回忆起同学相处的情景,都会使我们感到轻松和愉快。王乐煦长期和我保持联系,他从清华的每次来信我和李光新都看好几遍,信中提到的每个同学、或者北京发生的事情,我们都会议论很久。

有一次,忽然接到久无音讯的陈以文从北大荒的来信,那个高兴劲儿就更甭提了。劳动之余,我和光新经常回忆起同学和老师,同学中聊的最多的就是我们的“篮球二队”(一群矮个同学组成的篮球队),老师中当然是班主任黄铁军老师了。

03

李光新和黄铁军老师

黄老师当年二十多岁,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上课经常用一种裁成两三寸宽,五六寸长的纸条,很工整地写着讲课内容,背面隐约现出一些风景、花卉之类图案,很是雅致。我后来也从教几十年,至今没有见到类似的备课笔记和卡片。黄老师的普通话带些川音,读起唐诗宋词来,感情丰富细腻,别有一番韵味。高二的时候,黄老师讲到唐朝边塞诗人岑参的作品,其中“轮台九月风怒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几句,经过黄老师绘声绘影的表述,给我留下了惊心动魄的感觉。但我当时做梦也没想到,几年后的1969年国庆之夜,我去南疆库车探望堂姐途中,被阻在塔里木盆地边缘的轮台兵站,领略到黄风狂吼、黑石乱走的可怕场面。那一刻,我想起了和同学们在灯火辉煌的天安门广场,伴随着优美的《青年友谊圆舞曲》翩翩起舞的狂欢情景。

黄老师才华横溢,一笔行书流畅潇洒,语文课讲的精彩,班里喜欢文学的同学多,很自然形成了浓厚的文学氛围。黄老师衣着得体,谈吐风雅,成为许多同学的偶像,有些女生暗恋之情萌生或未可知。

光新很有文学情怀,他那写满了隽秀、略显稚嫩字迹的两本日记,我保存至今。他是黄老师的语文课代表,经常帮老师收发作业、作文,登录考试成绩,或者传达老师“旨意”。比其他同学能更多地接触黄老师,也是很令人羡慕的,他在众人围拢下登录作文或考试成绩时,嘴角常常会不自觉地向上微微翘起。我记得,从高二开始,他个子猛蹿,学业提高显著,热心墙报编辑,喜欢朗诵贺敬之、郭小川的长诗,黄老师讲评作文时经常提到的同学中有他一个。光新不会掩饰自己,爱和人较劲,喜怒哀愁溢于言表,说起张友堂的“诗”来,满脸不屑的样子。如果不出意外,光新进入北大中文系应该是意料中事。

然而,高考结束以后,正当我们对未来无比憧憬的时候,在1965年暑假即将结束的那个倒霉的下午,我和李光新连同班里近一半同学遭遇了有生以来最残酷的打击——收到了北京市高招办的不录取通知书。(发通知书那天,统一通过邮局,上午由大学发录取通知书,下午由招办发不录取通知书。)

那一段时间里,这批同学能熬过来可真不容易,他们受到的白眼和歧视,多来自于出身等政治上的压力,他们的家庭陷入了失望、悲观和无奈。当然,所有这些对于有幸历经艰辛度过劫波的人,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时间可以淡化记忆,风霜能够磨平棱角,对于当年高考落榜的大多数人,未来还有希望,漫长的人生之路,广阔的人生舞台足以让你叱咤风云,半个世纪足以淹没1965年那个短暂的时刻。但对于李光新,他没能等到让他施展才华的那个伟大时代的到来,他是20岁的时候,带着幼稚、疑惑、委屈、抗争和愤懑离开这个世界的。

毋庸讳言,落榜的考生都会把怨气撒到班主任头上。刚到新疆的半年时间里,李光新经常会对着空旷的工地,对着荒凉的妖魔山(乌鲁木齐火车站就建在妖魔山,现在改称“雅玛里克山”)大声呼唤着“黄铁军”——他要找黄老师干什么呢?是算账?谁都知道当时老师是执行者,也许是执行者的执行者,是最接近学生的执行者;是倾诉?是埋怨?是诅咒?也许,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要干什么。但有一点非常清楚,我们都非常佩服黄老师的才学,黄老师是一个在我们人生关键时刻起了重要(不是“决定”)作用的人物,是一位我们一生都不会从记忆中抹去的老师。

对于这样一位老师,我们多想和您倾心交谈啊,说说我们的处境,人生的疑惑以及未来的希望,好多好多。但是,在学校里,老师的注意力好像不在我们身上(多数学生都有这个感觉),没有勇气和您接近。高考落榜后,我们更无颜回校找班主任聊聊。拿到去新疆的通知书后,我们去海淀几所高校和同学道别,几次骑车路过海淀黄庄,李光新都会停了下来,伫立在秋日的林荫下,长久地看着我们的学校,我想,那一刻他多想去看看黄铁军老师,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呀。(其实,我也想去但又觉得自己不够资格——我不是语文课代表。当时幼稚单纯,还有虚荣,由此可见一斑)。

和我们在同一个连队的还有十几个武汉知青,都是武汉一中1965年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以后我发现他们都很优秀。其中有一位叫李悠镇,个子不高,架一副紫红框眼镜,文质彬彬,典型的南方学生模样。他能阅读英文版《毛选》,多才多艺,拉起手风琴曲《野蜂飞舞》,真有身临其境之感。他和李光新一起参加全团文艺汇演,领诵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充满了时代青年火一般的热情。后来,两人很快成为知心朋友。

我们的境遇和命运相似,接触久了,大家都会谈到离开家乡的经过。李悠镇告诉我们,拿到去新疆通知书的那天傍晚,班主任把他叫到学校大操场一个僻静的角落说,以我近三十年的人生阅历看,新疆的环境异常艰苦险恶,选择去新疆要慎重,你们年轻,头脑容易发热,高考落榜又想逃避现实。也许作为一个老师我不该说这番话,但作为大你们几岁的兄长,我有责任和你谈谈。天哪,那时候还有这样做思想工作的老师!姑且不论对错,也不论这番话当时是否适宜,单是这位老师言谈话语间流露出的真情,就已经让我们唏嘘感叹不已了。记得作家柳青曾经说过,人生道路漫长,但紧要处却只有几步。我以后如果做老师,在学生的“紧要之处”,也要像这位老师一样。

1967年夏天,我和李光新因为一个所谓的兵团绝密文件受到牵连,到北京地质学院找造反组织“东方红”头头索要。那段时间里,我俩经常骑着自行车到清华、北大“蹭饭”,还“拜访”过农机院的姜绪荣、北邮李国琴和刘玉兰等同学。诸位见到我们都很高兴,尽量用有限的饭票热情招待。

有时候,我们还会窜到同学家里叨扰,记得曾经去过王亦明家、李振声家,他们两家都在未名湖不远的地方,如今路过那里,已是物换星移人不在了。住在城里的刘海鸥、李志暹、毛峰家,当时也曾去过。最高兴的是,有一次聚集了二十多位在京的同学,骑车去香山玩儿。中午吃午饭的时候,谢韦克提议男生每人交五角、女生出三角。65(2)班大家凑钱吃饭的传统,一直保持到现在。

在这其间,李光新和我去北大附中见过一次黄铁军老师,那是一次尴尬的见面。文革开始以后,我们在新疆始终关注着学校和老师的消息。有的是报纸上的报道,有的是王乐旭来信中的只言片语,还有时在乌鲁木齐街头碰到北京或者北大来串联的学生,我们都要打听一下。但是这次到了北京,问起黄老师的情况,同学们都是语焉不详,就连消息灵通的王亦明大姐,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费了一番功夫进了学校,找到黄老师的宿舍,李光新先敲敲门,听听没有动静,突然大声喊起来:“黄铁军,开门!”走廊里很安静,喊声传的很远。门慢慢打开了,黄老师穿着背心,戴着眼镜站在宿舍门里,样子没太变,看到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神情有些惊愕。我也很紧张,含含糊糊地叫了声“黄老师”。时间过去了许多年,很多事都恍如昨日,记忆如初,唯独这次“拜访”黄老师的经过和细节,竟都回忆不起来了。

只记得黄老师把我俩让到屋里,他坐在床上,我们坐在对面,好像还都点了一支烟,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没话了。烟雾缭绕中,师生相见,静坐无言,我不知说些什么,看看李光新,刚才敲门大喊“黄铁军”的气概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晚上,我问李光新,咱们今天找黄老师干吗去了。他没有回答,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后来跟杨育垣、王乐煦等同学说起时,他们都觉得李光新憋了一肚子话想和黄老师倾诉,但在那个年代,那种环境,以那样一种方式见面,已经不可能再深谈什么了。

04

失去光新

难忘的香山聚会不久,李光新就踏上了南下湖北寻找被“遣送”出京的父母之路。我在北京站送他的时候,还相约“十一”回来再和同学们相聚。万万没想到,他这一去竟成永诀。光新去世后,我和武汉知青李悠镇朔汉水而上,抵达湖北沔阳县仙桃镇,找到了光新的家人。

他弟弟说,哥哥回来以后,看到遭受到沉重打击迅速苍老的父母,看到被精神枷锁过早禁锢的弟弟妹妹,心情十分沉重,整天说不了几句话。我非常理解李光新,他自尊心极强,有理想,积极追求进步,在新疆拼命劳动,过度的精神负担和体力消耗,使他的心脏有几次突然感到很难受,其实就是心脏早搏和心率过速的症状表现。

1967年8月10日中午,李光新和弟弟到汉水支流的一个水闸附近游泳,他坐在高高的大堤上,忧郁地看着远处和小伙伴嬉水的弟弟,凝视着烈日下江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突然感到心脏像针扎一样瞬间停止了跳动,身体失去知觉,无声无息也无人知晓地滑入水中,沉入江底。

当我和悠镇来到光新墓地的时候,连绵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坟头新培过土,但青草的嫩芽顽强地钻了出来。坟前是弟弟立的一块露着白茬的木板,当我看到上面写着“亲爱的哥哥李光新之墓”时,已是泪水、雨水交织在一起了。

从沔阳回到北京以后,我把李光新的遗照洗了几十张,分送给在京的同学们。后来,许多同学写了一些文字,追思怀念风华正茂之年却过早逝去的年轻生命,在诸多怀念文章中,我永远不会忘记旅居澳洲的华人作家刘海鸥同学后来在《大地流星》中的最后一句话:“李光新走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没有谈过恋爱!”

图片
李光新,青春的生命就停止在这里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每当我仰望星空,仿佛都能看到李光新那焕发着青春的脸庞,他那忧伤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我们共同生活、学习过的家园——难忘的北大附中。

失去李光新的我形单影孤、心灰意冷。新疆武斗正酣,知青纷纷逃回内陆。滞留日久,百无聊赖之际,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图书馆,离我家不远的国子监首都图书馆和北海附近的北京图书馆(现在的“国家图书馆”)。那时候,我几乎每天泡在阅览室里,比较系统认真地看了一些还没有查封的文学名著、历史典籍等。看书时间长了,有时还和师院附中的代泽民等新疆知青,聚集在明清皇帝给太学生讲学的“辟雍”殿南面,沐浴着冬日里温暖的阳光,点上一支香烟,聊聊读书心得,还算有一些长进吧。

一天,我正聚精会神地看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杨育垣站在面前,原来他找到我家,我妈告诉他找到这里了。

1965年我和李光新决定去新疆时,曾经去杨育垣家找过他,但没碰到。后来他常说否则就和我们一起远走高飞了。现在李光新罹难,我不知所终,他怕我孤单,今天得空跑来看看关心我。

杨育垣把我图书馆拽出来,领到了豪华的莫斯科餐厅,点了汤、菜和点心,还有啤酒,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找我,请我去过好几个上档次的餐厅。我很纳闷儿,他哪来的钱呢?后来知道,他在北京一个工厂里,混得还有点儿名堂,和另外几个人编印小报卖,挣了点儿钱。当时正是数九寒冬,站在凛冽的北风中卖报,多不容易呀。想到这里,我好感动。

以后我回新疆后,听我妈说,杨育垣还不时来家看望,关照我的两个弟弟。其实,郭克良、王乐煦等同学都来过,那个年代,家里经常有朋友走动,邻居们都很羡慕。更不要说王希勤同学经常带着理发工具给我弟弟理发了。

1968年初,兰新铁路恢复交通了,我和马天林等十几个北京知青领到车票准备返疆。刘海鸥委托我把两个新疆女孩儿带回乌鲁木齐,这是她在新疆串联、寻访姐姐刘海燕时认识的中学生,后来一起到了北京。

我是1969年春天在新疆工学院第一次见到从伊犁逃出来的海燕,当时的新疆工学院是造反派在乌鲁木齐沙依巴克区唯一的“据点”,校门口堆放着沙包,一楼的窗口全部用铁板封死,门口戒备森严。

海燕是个热情的文学青年,也是个理想主义者,早我们两年费尽周折来到伊犁基层连队,为的是深入实践创作反修文学。她留着齐耳根的短发,圆脸庞,红扑扑地,很有精神,多年过去了,至今印象如初。

我是和几个北京知青一起去看她的。海燕性格直率,快人快语,见我们来了那么多人很激动,大家站在工学院大门口聊了很长时间,基本上是海燕介绍伊犁地区造反派受迫害的情况。

谈到海燕以后的去向,大家都感到茫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海燕命运多舛,海鸥有很多深情又悲惨的回忆文字,把那个罪恶的年代对姐姐的摧残揭露的淋漓至尽。

陪伴她的女生叫刘定华,是工学院的学生,皮肤白皙,长得挺秀气的,说话没有新疆本地口音。言谈中知道她和海鸥、虞音是小学同学,文革前不知何故,在科学出版社工作的父母“发配”到新疆阿克苏,她也如一片秋叶飘落南疆。真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后来这个美丽的姑娘神经失常,生活大概不会幸福。那个年代和以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尽是这些让人不痛快的的事!

1969年,中苏边境连续发生武装冲突,先是东北的“珍宝岛事件”,接着新疆的“哈巴河事件”爆发。毛主席连续发出“三线建设要抓紧”、“没有路,骑着毛驴也要去,没有钱,把我的工资拿出来”的最高指示。1970年春天,我在的连队奉命开进天山深处的阿拉沟,和几十个兄弟连队在百十公里的山沟里,开始了规模宏大、后来被证明是劳民伤财的三线建设。这一进山就是三年,和外界和同学们的联系更不方便了。

屈指算来,从1965年到1970年,我离开北大附中已经五年了,在远离母校最初的日子里,暗流涌动,波诡云谲,人事沉浮,社会动荡,亲人悲欢离合,同学生离死别,我们经历了无数的坎坷和磨难,承受了多少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裹挟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的个人命运只能随波逐流,不知飘向何方?

我们班考上大学的大多数同学,也在1970年前后撒向了祖国的各个角落,沿着既定的人生轨迹运动。在文革后期“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兵团知青的处境更加严峻了。每当迷茫、苦闷之际,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光新的身影,仿佛听到他在朗诵海涅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离我们还远吗?

图片

近十几年,我每年都要回新疆讲学

写于2013年10月16日

进疆48周年


不想与您失联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