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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桦:风过南京;南京,1988||李商雨:永恒的“现在”

 置身于宁静 2022-12-24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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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还在想

年轻人为什么不比老人

更看重彼此的离别

——引言

1989年初春的南京

你走动,整个南京才走动

你亲吻,整个南京才亲吻

累了,我们来到你的小寝室

那里有一张小床,一把椅子,

一个书桌……还有什么?

一个热水棒不停地烧着开水……

冷天,我们来玩什么游戏

邀舞?不,是你邀我来掰手腕

真的吗?真的,我输了;而你完胜

《远大前程》里那个神秘女人

保持清洁,但爱应该紧逼

一次,你的爱太严苛了——

我们拉着的手一秒钟也不能松开

一次,那粗鲁的锅炉工气得你流泪……

但我感激我们的谈话延绵不绝……

感激你只告诉我你身体美的秘密——

未来,你会一直给我写信吗?

永远……永远用中文……

未来,一首一首诗写给我吧

未来,我会在哪里呢?

我会一直在美国吗?

怪谁?怪我们都是漂泊人……

怪什么?怪一个正午

我决定失去你的决心说来就来了,

那么干脆,那么无知

那么突然,那么重庆

但其中怎么总有一种委屈

一种多么可笑的委屈!

我命中注定的神经短路

终于,一阵风吹过南京……

风岂止拜倒你脚下

风过气绝,死在我眼前

2014年3月3日

|南京,1988

往昔的岁月已化入苍茫,

我生活安适,虽说没有你

偶尔我也曾担心地揣想:

你是否健在?你住在哪里?

——纳博科夫《初恋》

有一种酷暑的寂静最令我入迷

更令我入迷的是她在哪里?

南京的夏天就这样年复一年……

早在我们出生前,世界美如斯

转入隆冬,终于有一本英语书

来欢迎我们准备好了的黄昏

希望马上从一本诗集开始——

命运、黑夜、散步、田畴、风……

小宿舍里,你用电热棒烧开水

“怎么啦,你的嘴里是甜的?”

冬天的咳嗽糖浆真是冰凉带电呀

三十年后他们还会为美颤栗吗!

也许你已不在人世了,谁知道呢?

也许我新毛衣左肩那个洞,你还记得

一代又一代,大地长在,人劳碌

而我仍在那面镜子前活着并入眠……

2015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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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现在”

文/李商雨

柏桦老师这两首诗写的是同一个城市——南京。两首诗的时间:《风过南京》写于2014年3月,这是初春的时节,而诗歌则是回忆1989年的初春;《南京,1988》写于2015年1月,这是冬季,诗歌写的则是1988年,也写到了“隆冬”。

1988年到1992年间,柏桦老师在南京农业大学教英语。南农四年是柏桦老师生命中极其重要的时光。

他曾说,中国最美的两个城市是南京和成都。为什么这两个城市最美?这个不需要许多理由去说服别人。就像他的一首诗里写道:“好听的地名是南京、汉城、名古屋。”不需要社会、文化、历史的解释。清少纳言说,高雅的东西是小鸭子。她又说:“卑贱的人家下了雪,又遇着月光照进里面去,是不相配,很可惋惜的。”为什么高雅的东西是小鸭子,为什么卑贱的人家下了雪又有月光是不相配的?她也不负责向读者解释。

这是身体写作,——是私密的写作,是不被知识覆盖的人对世界的感觉的呈现。这感觉是“现在”的,是此时此刻的当下,是这一刻的“一种未分化的、转瞬即逝的点状'冲击’感受”(梅洛-庞蒂)。

这不能简单视为是趣味性写作。如果将它当作是一种趣味性的写作,那是从自身出发的偏见。

在柏桦老师的诗歌中,我们往往看到一个特点,他诗歌中的“我”很特别,“我”和世界是融为一体的。他的诗歌里没有一个主客二元世界。这一点,他自己在80年代就说过,他说要学会“情景交融”。这个词听起来那么熟悉,甚至我们很多人会觉得老生常谈,但是我们很多人做不到啊。在今天,作为一个诗歌阅读者,我看到很多人的诗里是那种主客二元对立的不交融的世界,有一个认识论的我,强势地站在世界的对立面。“我”成了“我思”的“我”,知识的“我”。——当前的汉语诗歌中,启蒙主义特点依然非常明显。这个启蒙主义这既不是我们古老的传统,也不是汉语诗歌该有的现代。这倒是很“近代”,西方的近代。

将“我”消失在世界中,与万物融为一体。这是我读柏桦老师的诗歌的感觉。他的这两首诗也是如此:虽然他写的那些事里也有“我”,但那是“无我”的“我”。一种离别化为苍茫,人和物,人和光阴融为一体。这种写法里有一种非常现代的哲学,是物我一体的哲学。说白了,就是他笔下的世界是一个知觉的世界,没有主观,也没有客观。我们常常说的具身性就是这意思。但是这种世界观在柏桦老师的诗歌里落实下来了。然而,我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某种哲学去写作,也不是写作被某种哲学所驯化。他的诗歌的特点,最容易理解的说法就是“情景交融”,但他的“情景交融”却是非常现代的,这是一种天赋。这种现代,其实就是后现代。

柏桦老师的这两首诗所写的是离别。

我特别佩服这一点:他可能是我们整个新诗史中最擅长写离别,且写得最好的那个诗人。也许中国现代以来的诗人并不善于写离别,但有一个诗人就够了。在此,我不准备用细读的方式来讨论他具体怎样写离别,接下来我想拿三位作家的离别放在这里,和这两首诗一起阅读。这是我喜欢的三位作家,也是柏桦老师喜欢的作家。

第一位是契诃夫。契诃夫是写离别的高手。比如《带阁楼的房子》,那种离别被他写得无与伦比。我要说的是他在另一篇小说《薇罗奇卡》(1887年)中的一个情景。这是他早期的一篇小说。一个女孩——她叫薇罗奇卡,也叫薇拉——去送自己恋慕的男孩。即将分别的情景总是令人感伤,但他不写感伤,只写“现在”这一刻。男孩对女孩说:“……眼下我们感觉到'现在’,'现在’抓住我们,使我们激动,然而将来我们相会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这座木台上见面是在哪一天,哪一个月,甚至哪一年也记不得了。”这是小说中的木台相送,读者可以从这些话里读出,“我们就不会再记得”其实就是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也不会忘记的意思。

第二位是蒲宁。如果说契诃夫的小说有一种中年的感觉,那蒲宁的小说就是青年的。我在柏桦老师的诗歌中读到了这种青年的感觉。他的诗歌往往是写青春的,或者说有一种青春的气质,甚至他写老年的题材也有一种这样的青年气质。但是这可不是中国诗歌在90年代所反对的“青春写作”,二者完全不一码事。在柏桦诗歌中,青春有了一种永恒的美。那是混合着忧伤、浪漫和高雅的永远不灭的美——这里说的“忧伤”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那种苦难和道义担当,这里说的“浪漫”,当然也不是直抒胸臆的滥情。——中国当代诗歌中的“青春写作”则是指另一码事。柏桦老师的诗歌让我想起了蒲宁的文学(不管是小说、诗歌还是散文)。这里来看蒲宁小说《寒秋》中的一个情景,也是离别。这个女孩子的未婚夫要去上战场了,她去送他,就在她的家门口不远处。男孩对她说:“瞧,那些窗户亮得多么奇特,只有秋天才会这样。……我将永远记住这个晚上……”——永恒的“现在”,永远不灭的这一刻,光的属性。

第三位是纳博科夫。我感觉契诃夫、蒲宁和纳博科夫是一条线的。这条线穿起来的是俄罗斯的“美”文学的传统或作家的“艺术家”传统。蒲宁(1870年生)像是契诃夫(1860年生)的学生,纳博科夫(1899年生)按年龄比蒲宁小很多,看起来很像蒲宁的学生,但也像是契诃夫的学生。这种师生关系我是强加给他们的。我觉得这是俄罗斯文学的幸运,——因为有了这样一条线。这条线构筑了俄罗斯文学中的作家的“艺术家”传统。他们不是社会学家、政治家或历史学家(一分为二看待契诃夫;纳博科夫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谈到了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把契诃夫看做是一个启蒙主义者,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我们中国的文学就没有这个“艺术家传统”。纳博科夫有一首诗《燕子》,也是写“现在”的:

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个

在一座古老的桥上站立,

我问你,让你告诉我说,

可会至死记住那只燕子?

你听了回答:那是当然!

我们两个是怎样哭泣,

像生命飞逝一声悲叹……

到明天、到黄泉、直至永远——

那一天,在一座古桥的旁边……

“现在”是美学现代性的最基本的特质。

我尤其为柏桦老师的诗歌打动的是他的诗歌中的“现在”属性。他在一个诗歌反对、摒弃抒情的时代,赋予了诗歌抒情永恒的、无法反对、无法摒弃的品质。他写道:“也许我新毛衣左肩那个洞,你还记得/一代又一代,大地长在,人劳碌/而我仍在那面镜子前活着并入眠……”不知为什么,他的诗歌会让人觉得非同寻常,这是当下汉语诗歌所绝无仅有的。蒲宁在《拉赫玛尼诺夫》一文中说:“那天我们曾促膝长谈。像这样的长谈只有在赫尔岑和屠格涅夫青年时期的浪漫岁月里才会有。那时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这是一种永恒而浪漫的感觉吗?

2022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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