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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斯皮尔伯格不再取悦大众

 第十放映室 2022-12-24 发布于江苏
近些年的好莱坞开始流行给电影写情书。
前有马丁斯科塞斯致敬梅里爱的《雨果》,后有再现默片辉煌的《艺术家》摘得奥斯卡皇冠。
《爱乐之城》里处处都是关于经典好莱坞歌舞片的指涉。
狂热影迷昆汀在《好莱坞往事》中追忆西部片由盛转衰的同时试图温情改写电影史。
去年伍迪艾伦小老头的《里夫金电影节》也一改往日的咄咄逼人,话痨风格不变却柔软许多。
以迷影为主题,这次轮到斯皮尔伯格交作业了。
大众期待许久的《造梦之家》终于上线。
谈不上多惊艳,倒是一如即往的平稳,算得上是正常发挥的水准。
不出意外是明年各大电影节颁奖季的热门选手,提奥也是板上钉钉的稳。
而这部半自传式的新作近乎是斯皮尔伯格序列中最私密最自我的一部。
与几位晦涩深邃的同行不同,他的电影往往通俗易懂而又喜闻乐见。
代表作像《辛德勒名单》《拯救大兵瑞恩》《人工智能》《猫鼠游戏》《幸福终点站》虽都是影史留名的杰作,商业性与艺术性兼备,观赏性与思想性齐聚,却向来不乏过于迎合大众偏好使得作品缺乏独创性作者性的质疑
2020年疫情伊始,73岁的斯皮尔伯格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准备好讲述一个不需要外星飞船和骑士的故事。
“如果我必须要拍一部我还没有拍过的电影,一部我真正想拍的电影,那会是什么?”
鲜少自己兼任编剧的斯皮尔伯格这次只想讲一个故事。
当他真的想只讲一个故事,他将视线移至他的童年,他的成长,他的家人,还有电影,陪伴他一生的热爱与职业。
而当好莱坞最会拍类型片的导演开始「反类型」 ,仿佛是优等生叛逆逃学。
《造梦之家》虽说是传记片,却有别于以往大刀阔斧讲述专主生平事迹体现人物成长弧光的同类型,更像是一部用电影手法拍摄的个人纪录片。
斯皮尔伯格不同寻常地割舍了通常情况下从默默不闻到一夜成名的线性时间轴式叙事模式,而是选择干净利落地聚焦于主人公爆红前的成长轨迹。
不炫技,很温情。
年纪大了,大家都开始走心了。
野心也不再是拍什么天赋少年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励志大片,而是以一片赤子之心回顾着成为导演之路的点点滴滴,还有那些隐秘在时光洪流之中的成长碎片。
他的少年回忆录写得是如此地随心所欲,慵懒而自我。
而那些有关家庭的私影像相当日常琐碎,很像时下流行的Vlog。
想不到一代电影大师竟从Vlog博主蜕变而来。
而与之相对牺牲的便是全片的故事性,没有太多波澜曲折也没有多少跌宕起伏。
导演本身也无意煽情催泪,对自我的成长历程并不想加以矫揉造作的青春滤镜故弄玄虚。
他淡化了以往可以大费周折渲染的戏剧性,即使是母亲出轨这里具有一定可看性的情节点也并未想夸大其词强化人物间的矛盾与戏剧冲突。
很明显,这次斯皮尔伯格不再想讲一个取悦大众的故事。
不再任由他人的观影偏好,只在意是否如实地忠于自我。
而整部影片就像米其林大厨做的汉堡,和普通快餐店的汉堡看起来如出一辙,但是尝起来却是口感厚实留有回甘。
打动人的还是电影人的生命图景。
转动的放映机与发光的胶片,串起了戏里戏外人物的迷影日常。
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扯和奖项的追求,那是关于电影之爱最初萌芽的最纯粹的年少时光。
不仅是写给电影的情书,也把电影写进了自己的生命。
少年的电影梦与家庭变幻双线并进相互交织。
从对电影的热爱切入,我们可以真切地体悟到导演对亲情的留念以及对童年的追忆,并试图在光影变幻之中与父母达成想象的和解。
这是一个中产家庭的聚散离合,一段青葱岁月的回眸凭吊,也是美国五六十年代的影像珍藏。
“电影是每秒二十四格的真理还是谎言”的质询再次跃然纸上。
开头Sammy的父亲便轻言细语地向他传授着有关视觉暂留机制的理论知识。
连续放映静止的画面会诱导我们误以为真。
母亲则充满期待地告慰不知所措的Sammy指引他去电影里做个美梦。
这里父亲偏理性母亲偏感性的性格差距便一目了然。
一家子一同去看的电影是1952年塞西尔·B·戴米二导演的《戏王之王》,讲述着马戏团的台前幕后。
正如我们中的大多数,第一部在电影院观看的电影往往都会留下刻骨铭心的难忘印象。
大银幕上火车翻覆的视觉冲击力引发了Sammy进行影像探索的好奇心与求知欲。
他渴望撞毁没能进站的火车。
而步步为营的人生蓝图从童年拥有一台八毫米摄影机开始。
优渥的家庭条件让小男主注定拥有顺遂的天然优势。
他没有什么经济压力,也未受到太多父母的干预。
他似乎是不再迷茫的安托万(《四百击》)
因此也难怪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一向充满童心,温暖包容的成长环境无人能敌。
中学时期就尝试拍摄了西部片与战争片,在片场有板有眼地给演员做导演阐述。
用有限的预算粗糙的道具还是拍出了令人惊艳的短片,展现了自己不同寻常的导演天赋。
故而称为造梦之家也合情合理,即使美梦与噩梦永相随。
Sammy的家庭设置完全是依傍着斯皮尔伯格的原生家庭来。
母亲是小型乐团的钢琴家,父亲是个经常迁移工作地点的电子工程师。
两人的结合就好比艺术家与科学家的碰撞。
母亲会大无畏地载着一车孩子冲动地去看龙卷风,在车灯前不顾走光的风险随着光线伴着火星肆意舞蹈,对于Sammy的梦想也是一直给予支持鼓励并激发其创作的灵感。
而古板的父亲则倾向于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虽未强烈阻拦,但比起孩子耍性子玩电影还是更希望他搞好高数。
一个家庭内部实用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交织,就好比电影创作的两种倾向
敢于冒险的母亲拥有梅里爱式的浪漫幻想,相对保守沉稳的父亲则偏向于卢米埃尔兄弟式的纪实主义。
存在即合理。
正是有不同主义的对抗,有矛盾,才能生发出更多的可能。
汽车飞机火箭很重要,但是人类也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想象力。
艺术是危险而迷人的,也常常与家庭规训背道而驰。
不被家人理解是艺术家的孤单,也是常态。
“我们热爱家庭,但是我们同样为艺术疯狂。”
最具「电影性」的时刻竟是最钟爱的媒介记下了父母分崩离析的证据。
在父亲央求Sammy安抚母亲痛失亲人而制作的露营短片中,Sammy发现了母亲与父亲最好朋友关系越轨的痕迹。
Sammy将镜头推近,一帧一帧地反复确认母亲与情人对视时的眼神。
这一幕相当细腻入微。
影像能捕捉肉眼所难以甄别的瞬间,而爱意也是无法隐藏的。
直到目睹粗剪而成的亲密录像,母亲才惊愕地发现自己精神出轨的事实。
Sammy对着内疚的母亲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正如小时候母亲独自带着Sammy进行火车实验摄录时说的:“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电影。”
摄影机可以不撒谎,但人与人之间可以有秘密。
逃避情感搬离家园的日子里,母亲一直在道德观念与自我诉求的夹击中撕扯着。
她养了一只猴子聊以自慰,却未给她带来太多快乐。
她依靠在歪脖树上反复摇晃的片段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伯格曼的《处女泉》。
这次斯皮尔伯格也是突破性地用了不少米歇尔的特写镜头,试图打破面向观众的第四面墙。
要知道他向来可是推崇自然流畅、不出破绽的好莱坞经典剪辑的。
即使母亲深感歉意,她最终还是舍弃了母职身份的束缚。
不再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而是义无反顾地听从内心。
哪怕被斥责不为儿女考虑,哪怕丈夫依然在等待她回归家庭。
被影像所揭露的真相刺痛的Sammy曾一度因接受不了母亲的外遇而打算告别热爱的电影,但好在父母的婚姻虽然最终走向破裂,他们仍然各自给予了孩子追求理想的自由空间。
其实Sammy每次播放自己拍摄的电影时都有着额外的愁绪。
父母关系的破碎崩解,犹太身份的校园霸凌,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恋爱夭折。
但是很难说电影背叛了他。
家人会离开,恋人会倒戈,但是电影不散,热爱长存。
与其逃避现实,不如拥抱摄影机前不加预设的开放真实。
细想在斯皮尔伯格的过往作品中,常常有虚构的机器人小孩或是汤姆汉克斯这样面慈心善的老父亲成为主角新的家人,也是因为导演渴望在光影世界里修补自己残缺的家庭关系。
正如片中母亲所说,凡事事出有因。
关于犹太人受到不公待遇的故事,斯皮尔伯格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述。
搬家转学后的Sammy因犹太裔身份被针对被排斥被孤立。
也是因为导演曾经历过同样的人格屈辱。
最喜欢Sammy和校霸的那场戏。
在他制作的海边实录中,最糟糕的混蛋也可以光芒四射,重获女神芳心。
而校霸的同伙则在摄影机下显得尖嘴猴腮丑态毕露。
这一场景极为奇妙地表述了第七艺术是如何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电影这个造梦机器可以宣传造神,也可以夹带私货口诛笔伐。
此刻被分手的Sammy还处于黯然神伤的状态,只是默默地放映着。
或许电影从来都是如此,把美梦留给观众,而造梦者总是踌躇不安或者心有余悸。
“生活不像电影,因为电影相对易于掌控,但生活无法掌控。”
校霸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无意间与《天堂电影院》的那句经典台词产生了联动。
“人生与电影不同...人生辛苦多了。”
电影有剧本,可以无限NG。
但是人生不能重来。
等了两个多小时解锁彩蛋。
最后五分钟大卫林奇客串的彩蛋真是神来一笔。
戴着贝雷帽独眼面罩抽着雪茄一比一复制约翰福特的场面真是太逗了。
气场上有着不言而喻的威慑,使得身着西装革履的Sammy蹑手蹑脚地拜见请教。
约翰福特是奥斯卡历史迄今获得最佳导演奖项最多的导演,他引领着西部片的开拓与发展,甚至被视作美国的文化符号
面对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桀骜不驯地感慨电影首先是门生意其次是艺术,这未尝不是大卫林奇与斯皮尔伯格借其之口的自嘲。
“当地平线在底部,会很有趣;当地平线在顶端,会很有趣;当地平线在中间,就很无聊。”
那番关于地平线位置的传道,是说给彼时壮志凌云的Sammy,也是说给正在观看这部电影渴望在光影中追梦或者造梦的后辈。
转瞬豁然开朗的Sammy在大街上欢畅地跳跃,镜头调皮的一扬既回应了上一场戏老头子的循循善诱,也显示出了导演的叛逆:此前我就是收起锋芒把地平线放在中间拍,无所顾虑。
当斯皮尔伯格不再取悦大众,有得必有失。
导演给自己拍自传,总是避免不了沉溺自我而舍不得删繁就简的窠臼。
整体的叙事结构还是显得有些冗长琐碎,不是每位观众都有两个半小时的耐心与之共情。
而且他们中的不少都在吐露电影营造的「艰难感」还是太过于轻松。
让导演意犹未尽的伤痛无非还是父母离婚、校园暴力、与初恋分手这些青春片里常见的戏码。
至于他的职业生涯,得心应手得令人艳羡。
想要摄影机就有摄影机,想要剪辑台就有剪辑台。·
想要演员就有演员,想要观众就有观众。
刚进入电影行业就能会见好莱坞无数人追捧的大导演。
谁能不羡慕斯皮尔伯格与电影相伴相爱的一生,他一直在做自己喜爱的事情。
从业余尝试到兴趣爱好再到终身职业。
而天选之子把自己平坦顺遂的人生轨迹搬上银幕,难以满足大众习惯于起承转合的猎奇心理也在情理之中。
不像好兄弟马丁斯科塞斯追溯早期法国电影史的《雨果》那般具有普适性。
也不像先前制作的《头号玩家》虽融入了不少致敬好莱坞里程碑作品的经典元素,但总体还是部规规矩矩的商业科幻大片,适可而止地进行自我表达
而到了四年后的《造梦之家》,收割过无数票房佳绩的斯皮尔伯格早已无意追求市场轰动,而是尝试进行自我解剖,豁达地揭开家庭内部那些暗流涌动的疮疤。
也许整部影片看起来工整平庸又有些流水账,但却是一代电影大师的真切自白。
看到年过古稀的老电影人依旧带着创作活跃期的赤诚与灵动,还是会不禁动容。
影片戛然而止于六十年代,也恰好濒临好莱坞大制片厂黄金时期的结束。
他不去拍电视如何威胁电影、观众逐渐对类型片产生审美疲劳、风生水起的法国新浪潮对好莱坞小子的推动,而是停留在暴风雨来的前夜,留下令人浮想联翩的创造空间。
在如今全球疫情背景下影视寒冬项目停摆影人失业的窘境下更值得深思。
即使是万众期待的《阿凡达2》,也并未如愿以偿地救市。
视效大片也解决不了电影饥渴。
那们我们不禁发问到底什么样的电影能吸引观众走进影院为之着迷呢?
看着白发苍苍却依然保持创作状态的老马和斯皮尔伯格同框时,不由感慨:
当这代人消失于历史舞台,与大众视野渐行渐远,电影的未来是否会后继无人,老无所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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