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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山三阙”对清代篆书的启发

 张洪清 2022-12-25 发布于北京

文|梅跃辉

篆书自唐代中叶就出现以匀细圆劲为尚的倾向,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清前期。王澍《论书剩语》即言:“阳冰篆法直接斯、喜,以其圆且劲也。笔不折不圆,神不清不劲。能圆能劲,而出之虚和,不使脉兴血作,然后能离方遁圆,各尽变化。一用智巧,以我意消息之,即安排有迹,而字如算子矣。”王澍赞赏李阳冰能直接斯、喜正脉的原因就在于能得匀细圆劲之妙,这种笔法需要泯除智巧和我意,以避免安排而状若算子,然而遗憾的是唐代以后的篆书大都未能脱离智巧和安排的痕迹。由于对“圆劲”的过度尊崇,往往需违背自然书写才能达到,书写起来并非易事,如王澍所述:“余作篆书,必心气凝定,目不旁脱,耳不外听,虽疾雷破柱,猛虎惊奔,不能知也。用是,乃得窥见斯、喜妙处。”从其经验来看,写这类篆书需要摒除外界的一切干扰,凝心静气、全神贯注地书写,这种悖于生理、泯除心性的刻意书写使篆书的意味大打折扣,以致清初篆书走向刻板匀整、纤细空洞的境地,但清初篆书家无不以此为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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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室阙铭(局部)

随着金石考据学的兴起,搜访碑刻成为一种风气,汉篆石刻被大量访得,这使清人有机会重新审视汉篆的原貌,清代篆书的取法观念也随之由秦篆向汉篆转移。杨守敬《评碑记》就说:“汉篆之存于今者,多砖瓦之文,碑碣皆零星断石,开母庙石阙铭惟此('太室’'少室’'开母’)字数稍多,且雄劲古雅,自《琅邪台》漫漶,多不得其下笔之迹,应推此为篆书科律。世人以郑文宝《峄山碑》为真从李斯出而奉为楷模,误矣。”杨氏认为秦篆代表《琅邪台》和《峄山碑》均不宜作为篆书学习的范本,原因在于《峄山碑》为后人摹刻,《琅邪台》则残损严重已漫漶不清,难以从中悟其笔法,应该将视线转向汉篆,把汉篆视为篆法科律,且应以“嵩山三阙”为代表。杨守敬不仅倡导取法汉篆,还将“嵩山三阙”视为最高取法范本,《杨守敬与岩谷一六之笔谈》中就明确指出:“学篆,汉碑之少室阙为今存篆书第一,学之亦宜极力。其次则以《石鼓》《琅琊》(二碑非不第一,一则籀文非篆派;一则模糊剥烛过甚)。再以秦汉瓦观其章法。若唐之李阳冰瞿令问(铜灯台铭)我有之。铜灯台铭系唐之玉筋篆也。再以历代碑额泽之。篆书大略如此。”显然,原本基于秦篆和《说文》的篆书范式已受到汉篆的冲击,以“嵩山三阙”为代表的汉篆日益受到清代书家的重视。清代后期,普遍将“少室”“开母”二阙视为篆书至宝,如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茂密浑劲莫如'少室’'开母’,汉人篆碑,只存二种,可谓稀世之鸿宝,篆书之上仪也。”清代篆书不断从“嵩山三阙”中获取启发,开拓篆书创作的新风尚。

“嵩山三阙”对清代篆书的启发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以书写代描画

清前期篆书由于长期受唐代以来匀圆描摹风气的影响,以纯化线条的圆劲光洁为追求。为了达到匀细圆劲的效果,清人不惜尝试以“烧毫”“束毫”等极端的方式来表现,这种对匀圆的过度追求导致篆书的书写笔意尽失,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工艺的描画,这是导致清初篆书日渐衰败难以为继的重要原因。就像清郭尚先题《汉少室神道阙铭》所言:“篆法至唐中叶始有以匀圆描摹为能者,古意自此尽失。”以“嵩山三阙”为代表的汉篆是基于秦篆的变法,由秦篆的紧严竖纵转向雍容扁阔,点画的笔势变化也较秦篆丰富,诚如冯云鹏评《开母石阙铭》:“汉碑皆隶书,其篆书者绝少。此与《少室铭》实一时一手所作。篆法方圆茂满,虽极剥落,而神气自在。其笔势有肥瘦,亦有顿挫,与汉缪篆相似。”“嵩山三阙”的笔势变化多端有粗细、肥瘦变化,有顿挫有起伏,完全不同于秦篆的平动匀劲,这对于清代书家理解篆书用笔非常有帮助,篆书不能像前期那样近乎工艺,不能作为美术字去追求,而是应该着意于书写性,顺乎生理和情感的变化,“开母”“少室”二铭所体现出的方圆、肥瘦和顿挫变化都是书写性突出的重要体现,邓石如篆书行笔节奏的运动感和多样性即多由以“嵩山三阙”为代表的汉篆所出。邓石如对汉篆笔法的发掘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运笔过程参入舒张、曲动之势,使书写的节奏和运动感达到新的高度,以顺乎自然挥运之理的书写代替由清前期对秦篆匀圆的描画,。就像沈曾植所评:“完白以篆体不备,而博诸碑额瓦当,以尽笔势,此即香光、天瓶、石庵以行作楷之术也。”把邓石如对篆书笔法的发掘比作以行作楷之术,使原本严肃紧俏的线条变得松散闲适,在强化运笔曲张起伏运动的内在驱动下发掘汉篆的拙朴浑厚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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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室阙拓片   国家图书馆藏    选自中国书店出版社《三名碑帖第二辑》

二、融隶入篆

隶变的重要变化就是以方折代替圆曲,“嵩山三阙”和其他汉代篆书一样受隶书的影响,转笔在小篆婉曲圆转的基础上融入隶书的方折径直,就像翁方纲《两汉金石记》评《祀三公山碑》:“虽是篆书,乃是由篆入隶之渐,减篆之萦折为隶之径直。”“嵩山三阙”和其他汉篆一样大都如此,但“嵩山三阙”的方折兼有篆书的屈曲圆转,介于方圆之间,故冯之鹏评开母阙云:“此与《少室铭》实一时一手所作。篆法方圆茂满,虽极剥落,而神气自在。”认为“开母”“少室”二阙为同一时期同一人所作,都方圆兼备,虽然剥蚀严重,但神完气足。汉篆的隶书特征不仅体现在笔画的方折还体现在结体的方扁,体势方扁是以“嵩山三阙”为代表的汉篆区别于秦篆的主要特征,受隶书的影响,由秦篆的纵长紧严转向横阔雍容。对此,刘熙载有过精彩的评述:“汉人书隶多篆少,而篆体方扁,每骎骎欲入于隶。惟'少室’'开母’两石阙铭,雅洁有制,差觉上蔡法程,于兹未远。”“嵩山三阙”对清代书家理解汉篆的方折用笔和扁阔结体的特征功莫大焉,邓石如等取法“嵩山三阙”的代表书家对清代篆书的变革大都汲取了汉篆融隶入篆、方圆兼备的特征,反映出他们对篆书创作的独特理解。

三、朴茂浑厚的意趣

以“嵩山三阙”为代表的汉篆点画朴茂浑厚,就像王澍《跋嵩山少室石阙铭》中所云:“按古碑石皆粗劣,不特古人质朴。盖质粗则坚刚能受风日,而可久,故三代以上碑之存者,皆粗石。既粗则刻自不能工,然刻虽未工而字殊朴茂。商彝、周鼎、清庙、明堂,可以寻常耳目间琱巧之物同日而语乎?”“嵩山三阙”特有的拙朴浑厚除了与汉代文化的朴茂雄浑风气相合之外,也与石质的粗劣有关,刊刻不甚精工再经过风化的侵蚀造就了“嵩山三阙”特有的朴茂之气,这和庙堂鼎彝的琱巧工致风格完全不同。“嵩山三阙”的笔画不像秦篆那样讲求韧劲和弹性,相较于秦篆的紧致更显松动自然,这种松动顺乎自然挥运之理,近于平静自然的状态,就像未经雕琢一样,这也是其笔画更见浑朴的重要原因。“嵩山三阙”结体的横张和章法的满密充盈之感与其浑朴精神是一致的,这种结体和章法的表现手法也增强了“嵩山三阙”的朴茂浑厚意趣。由于清前期篆书长期遮蔽于秦篆的雅正圆劲,缺乏厚重古朴之意,“嵩山三阙”带给清代篆书的重要启发就是朴茂浑厚的审美意趣。据吴育的《完白山人篆书双钩记》引邓石如自述以“开母石阙致其朴”,邓石如取法开母石阙的目的就在于从中寻求朴茂浑厚的质感。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也认为:“茂密浑劲莫如'少室’'开母’。”可见,“嵩山三阙”的朴茂浑厚之意深受清代书家的青睐,从他们的篆书作品中也不难看出源自“嵩山三阙”的朴茂浑厚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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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母阙拓片   国家图书馆藏    选自中国书店出版社《三名碑帖第二辑》

对匀细圆劲和秩序感的尊崇,致使清初篆书走向纤细圆劲、匀整刻板的困境,这与其他字体的规范化结果一致,面对清初篆书的困局,清人开始了艰难的变革探索,或改变工具、或更改笔法、或肆意妄造字形都未能有所突破。在金石学的推动下,清人有机会重新审视汉篆原貌,以“嵩山三阙”为代表的汉篆的线条舒张起伏变化、朴茂浑厚的审美意趣和融隶入篆、方圆兼备等特征带给清人以全新的启发,绝去时俗,开创了浑厚朴茂、方圆并用、开阔雍容的篆书新风尚。  

(作者单位:中国国家画院)

(原载《中国书法报》第385期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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