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弘老: 2013年10月6日,你给了我一封长信,打印的一页半A4纸,大概有两千字。抬头有标题《〈五四三人行〉使我想到许多往事》,副标题《致石钟扬先生的一封信》,信末盖了一个大印章。我很少收到这种风格的信。 信的首段说:“前几天,你所赠送的《五四三人行》尚未看完。五号快递寄出此书被删节的部分,六号下午就收到了,当晚情不自禁读完。此文有豪壮的文气,严谨的逻辑和翔实的史料,叫人欲罢不能。感谢你的辛勤劳动,给我很多帮助。删节的恰是重要的部分,如同《走向共和》被删的部分一样。这样总觉得显得虚弱而愚蠢。” 你的这一开堂白,也让我想起许多往事。大概是八年前第一次收到你自编自印的小册子《交流文稿》,就被吸引住了。你有记者的敏感(从你的文字里知道你是个老报人),作家的灵动,学者的理性,你从自己的所见所闻、自身经历与感触出发去谈一些民间普遍关心的敏感问题,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不隔不玄,是一个智慧老人满怀慈悲地与人们作心灵交流。 从此,《交流文稿》成了我的阅读期盼与悦读享受。隔些时候不见就天天盼,一旦从信箱里见到,不等上楼我在路上就急急拆封先睹文目,到家我会推开手边的书报先读这可爱的小册子。如今报刊满天飞,能入眼的真少啊。《交流文稿》则不啻文化沙尘暴中的甘露与清泉,能滋润人的灵魂。 第一次见到你是2005年10月9日在南京召开的“陈独秀研究高层论坛”上。一个多么阳光帅气的老头,满头白发而神采突奕,且有几分时尚,没有人相信你是“80后”,更没有人相信你是从癌症险境中挺过来的。那天你的发言我已不记得,但你赠送的《探访陈独秀》我是认真拜读了。 这是陈学研究中别具一格的奇书。你循着仲甫先生的足迹,探访了北京的箭杆胡同20号(陈任北大文科学长及主编《新青年》之故地)、上海的渔阳里2号(陈创办《新青年》、酝酿建党的处所)、南京老虎桥监狱旧址(陈于此囚禁五年)、江津鹤山坪的石墙院(陈暮年避居处),还有安庆新建的独秀园(由无碑的墓地到“国保”)。 每到一处,你都成功地将读者带进历史现场,让读者如身历其境地倾听仲甫先生种种感人的故事和你由此生发的种种醒人的感慨与评说。人文游记在中国古已有之,但像你这样围绕一个主题去探访的游记却是一个创举,我私心拟之为人文主题系列游记。 李老说你脑勤、腿勤。你的探访空间在不断扩展,你拄着拐杖到了花明楼刘少奇故乡,仰视彭德怀的故居,延安的宝塔山……每到一处都有新的发现、新的评说。你更漫步韶山,“韶山风物耐人思”(叶帅诗)。 当你将“评毛泽东现象”与“探访陈独秀”汇集“出版”,谢老代为取了一个响亮的书名:在历史的天平上。置于历史的天平,陈与毛两个典型人物形象就相得益彰。反思历史是为着眼现实。你说没有科学历史观,就没有科学发展观。《在历史的天平上》一经结集,也似一次惊蛰:令读者惊喜,令左遗惊慌。而我对南通文峰塔则更为神往。 直到2012年10月初,为探访范当世史料,我才与朋友一起去拜访了文峰塔下的你。你那不算太小的住房里从阳台到过道处堆满了书籍与文稿,案头有电脑,卧房有打印机、复印机,俨然一个思想作坊。 你是个思想制作者,每天都有新思想涌于笔端,而老伴、女儿再加上几个芳邻,接力棒似得为你敲打、编辑、印刷、传送。那令我心醉的《交流文稿》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目睹此情此景,我惊呆了,这真是一群为真理而无畏奋斗无私奉献的人啊。 你刚从医院回家,穿着白色的睡袍,谈锋甚健,给我们讲了许多思想界的故事和新闻。 秀才人情纸一张。我给你带去的是2010年出版的《五四三人行》,拙著写了蔡元培、陈独秀、胡适三个人。原有上篇“五四现场:思想启蒙的境界”,下篇“五四后劲:再造文明的努力”,外篇“五四情结:民主进程的史鉴”。 出版社送审前“自觉”将外篇砍去了,使书变成了断尾巴蜻蜓。外篇是个历史假设,由“鲁迅如今若健在”话语推断陈、蔡、胡1949年以后的命运,讨论五四传统与精神该怎样延伸。言谈中你对被砍的部分非常感兴趣,想看。 我们是10月3日到南通的,4日连夜赶回。5日我就将那蜻蜓的断尾巴快速给你了,害得你连夜苦读,6日就给我写了这封长信。信中说:“在今生的旅途中,和你所谈的三个人心仪久矣。”并用你那特有的“丁弘方式”评说了这三个人。 尤其是以南通为例说“五四”三人行确有一个时代的路标。(那月的12日,我又与朋友赴京查资料,我将你的信给出版社的朋友看了,你所说“虚弱而愚蠢”的话令他脸红,终笑着说待出版全本时,将这信收做附录。)你在信末说:“你来南通,过于匆忙。这儿文化底蕴很值得一看,希望你再来。我当扫榻以待。” 我真的想再去南通,在文峰塔下与你漫谈,作思想充电。一直被俗务羁绊挪不开步,却很快读到你的新著《假如马克思还活着》。你慢条斯理地叙说,毛与列、列与马的思想之异同,讨论马克思晚年为何不承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谢老说,这些观点可以载入思想史。(《假如马克思还活着》卷首)。 2013年4月底,你为新著《闲话党史》征序于我,5月1日我回信。 丁弘先生: 大札收悉,我非常敬佩 先生之探索精神,真中国希望所在也。然作序则非我所敢,聊写几个字表示点意思。但愿没有叫 你失望。努力加餐,为国保重。 后学钟扬2013年5月1日顿首 我写了两幅小字,一为“今真诗乃在民间,右录明人李梦阳语赠民间思想家丁弘先生”。另一幅我录了欧阳修《朋党论》中的一段话,表示对朋党的看法。 其实我最想就“民间思想家”多讲几句。我觉得任何时代都会有朝野或是官民两条(甚至多条)思想阵地,双方理当是相克相生、动态互补的关系。双方共同语言越多,社会就越和谐。官方尤其要到民间思想资源中去吸取营养,以求最大限度地代表民意,促进社会向民主自由繁荣幸福的方向发展。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民间思想资源永远是源头活水。远的不说,近百年近几十年的任何改革的最早灵感与动力都来自民间。而民间思想往往是原始的、零散的,这就需要民间思想家去发掘、整合、提升。朝野思想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如你所言马克思原本是民间思想家,却被共运提升为思想导师。也有原本是体制内的人士,却被逼下梁山,变成了民间思想家。民间思想家是一个时代的良心和社会精英,是朝野思想界的桥梁,理当珍视。 古代帝王尚知采风之重要,所谓“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你堪称民间思想界的明星:身居陋巷胸怀世界,解析历史面向未来。诚如谢老所云:“八十人生正风流,精神枷锁笑中丢”。 官方修史未必信史,苏共党史早成“非典”。你作为民间思想家来“闲话党史”,却说出了一系列石破天惊的真话。你的闲话党史,岂是闲话?此乃“史学概念的革命”。(《闲语》序) 2013年8月,你以健康原因(其实此时死神已向你下了最后通谍)将当年第8期的《交流文稿》作“终刊号”向文友告别。文友怅然若失,你欲罢不能,强忍病痛,又编了几期。尤为令人吃惊的是,到年底你又推出了一新人耳目的《中国地主经济问题》的小册子。破译“半夜鸡叫”的神话,重评中国地主之历史功过。 《中国地主经济问题》是你作为民间思想家的天鹅绝唱。 2013年年底,我们听说你身体欠佳,又住进了医院。奚老师提议让我写幅字给你冲喜。中国民间有冲喜之习俗,《石头记》《家》中都有过描写。 我则仿独秀先生在江津篆书“大德必寿”为你写了个横幅,恭贺你的米寿。四字中间以小字将你所著书名串成一篇寿文:秋月春风,天地悠悠。作流年回眸,可见你新生后的三十年历史履痕:去光彩的石墙院,探访陈独秀;发流年书简,听延安在诉说;在历史天平上,闲话党史。你生正逢时,回望大陆,掠影京华,闲语渔樵,屡发天问:假如马克思还活着,致力于美好人格的塑造,让那伐木者醒来!而你的往事,你的诗情,则注定成为历史星辰。(划横波的都是你的书名。) 当时之所以有心思做这文字游戏,是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抗癌英雄,从电话里知道你精气神并未稍减,都以为死神无奈你何,你会像周有光那样成为思想界的不老松。将字幅寄你,同时告诉你,我将于圣诞在财大举办“钟情独秀”的书展。12月22日你来信: 钟扬先生、奚金芳老大姐: 你们好! 墨宝“大德必寿”显然是过誉了,令人不安。把拙著编成文章以书法写出来更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了。不知如何感谢为好。 钟扬先生举办个人书法展,我送几本书祝贺,敬请分送与会文友。《让那伐木者醒来》这本小书被美国休斯顿中国问题研究中心收入他们编写的光碟在各地发行,说是中国当代重要的书。《关于地主经济问题》的小册子,没有想到也引起海内外关注。希望你们指正。 我因身体情况不能来宁祝贺、学习,深感遗憾。最后再一次表示感谢!祝:展会成功! 南通丁弘 2013年12月22日 圣诞书展,你的两本重要著作也如期送到展厅。见了你的书,总感觉到你就在展厅,伴着我们指点、评说、欢笑。展后我将《钟情独秀》的画册,寄你把玩。 此后我们一直惦记着你的健康,想去探望你却怕打扰了你,何况你的信是那么乐观、自信,我们也期待出现奇迹:你再次摆脱死神。 然而2014年元月18日,我却得知你于头天黄昏去世了。同时知道最后三本《交流文稿》与《中国地主经济问题》,是你与死神抗争,在病床顽强口述而成的,这才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元月19日到港龙园奚老师家去商量悼念事宜。奚老师转述了你丧事从简的遗嘱。恭敬不如从命,只拟个挽联寄南通,聊表寸心。 怎么拟?我建议从五四新风,拟白话联。2008年9月16日南大吴永坤先生去世,我仿蔡元培悼鲁迅拟联:著述最严谨,非徒中国音韵学;遗言太潇洒,不顶空头教授衔。2010年8月25日谢老去世, 2011年12月26日《红太阳传》作者高老师去世,我拟的都是白话联,不拘一格,但求达意。 为你所拟的白话联,下联的后半句几经改动,终成这样: 盯住历史天平,敢问历史几斤几两; 弘扬人间正气,痛切人间何雾何霾? 今年是五四运动95周年,陈独秀诞辰135周年。明天正值五四,南京陈研同仁要开个座谈会,也是对你的追思会。因为丁弘精神,与独秀精神、五四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那么,我在会上该说点什么呢?于是今天连夜给你写了这封信。待明天念过,再到秦淮河边去点燃。愿它借着烟火直达天国,供你一哂。 丁老,天国古称极乐世界。在那里,再不会有不三不四之流烦你扰你了。你可与同道一起,超越时空,傲视苍穹,纵谈古今……只可惜我们听不见。往后惟有时时重读你们的书,聊作阴阳两界之对话。丁老,安息。 后学石钟扬2014年5月3日灯下 2022年12月9日上午删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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