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年间,锦衣卫中有个叫做李雄的千户,曾在邱王爷家中做过一段时间的贴身侍卫,那时候他刚从父亲手中继承了百户的官职,因其忠心耿耿而得到王爷的赏识,保举他升任了锦衣卫千户。 李雄曾有过一个妻子,夫妻俩恩爱和谐,共同孕育了四个孩子,大女儿桂英、二女儿玉英、三女儿桃英,以及小儿子承祖。 当时的锦衣卫权力很大,身居其中的人往往会养成骄横跋扈、目中无人的性子,而李雄却是其中的“另类”,他为人正派,虽然是个武将,却酷爱读书,经常教育子女们要知书达礼、谦逊仁和。 原本一家人的生活很是幸福,可明天和意外总有一个要来,生下儿子后不久,妻子就不幸去世了,儿女年纪都小,李雄又忙于公务,经常不能在家里照顾他们,于是就在媒婆的介绍下,匆匆娶了焦家的女儿作为填房。 焦氏来到李家之后,为李雄生下了最后一个儿子,取名为李亚奴,千户是个可以世袭的官职,按照目前的趋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能够继承李雄千户之位的肯定是李承祖。 为了使自己的儿子能够上位,焦氏把心一横,决定在其中制造一些意外,每逢李雄外出公干的时候,就残忍虐待这个三四岁的孩子,一有时间就对他打骂呵斥,还不给他饭吃,以至于小承祖总是面黄肌瘦的样子。 孩子们为了不让父亲担心,从不把继母虐待的事情说出去,焦氏为了不引起李雄的注意,也不会在小承祖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最厉害的一次,焦氏竟然三天三夜不给他饭吃,把小承祖饿的几乎晕厥过去。 到了晚上没人的时候,三姐妹从厨房中偷偷拿了一些米汤,给弟弟送去,承祖仰着面黄肌瘦的小脸,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姐姐,我没事儿,你们不用担心。” 三位姐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抱着弟弟,差一点儿哭出声来,月光透过窗棂撒在四个孩子的身上,像极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粒子。 老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正当四个孩子在继母的摧残下度日如年的时候,陕西又传来了父亲阵亡的消息。 四姐弟心都在滴血,焦氏眼中的寒芒一闪而过,他叫来十岁的李承租,说道:“你父亲战死沙场,尸骨不能流落在他乡,你是家中的长子,立刻收拾一下,把你父亲的尸骨带回来。”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李承祖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弱很多,这样一个孩子,要他去千里之外的战场,这哪是尽孝,简直就是要找个理由断送了他的命。 姐姐们站出来提出替弟弟寻回父亲遗骨,焦氏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女儿家应该贞静淑德,即便是遇到生命危险也不应该轻易走出阁楼,你们现在出去,岂不是要让别人笑话我李家的女儿不懂礼节吗?还不退下。” 李承祖知道自己非去不可了,为了不让姐姐们为难,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离开了,望着弟弟离开的孤独背影,姐姐们的心都要碎了。 西北的寒风裹挟着漫天的黄沙,一个瘦弱的身影行走其中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李承祖离开后,焦氏将大姐桂英卖进了一家权贵家里做婢妾,三妹桃英受不了继母的虐待,趁人不备逃出了府邸,准备跑到外婆家里去避难。 不幸的是焦氏早有准备,派人将桃英抓回来,剥光衣服绑在树上,狠狠地鞭打了一顿,直打的她遍体鳞伤,几乎丧命,从那以后,但凡她稍有不顺焦氏心意的地方,就免不了一顿毒打。 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有意帮助这个破碎的家庭,一年以后,李承祖背着父亲的尸骨,奇迹般地出现在了李家的大门前。 玉英又悲又喜,连忙把弟弟接进门来,“李承祖不得了啊,虎父无犬子,李家后继有人了!”邻居们议论纷纷,焦氏的眼中愈发阴毒。 到了晚上,李承祖迫不及待地跟姐姐玉英讲述着自己这一路的经历,玉英心疼不已,但还是勉励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而随着年龄的日益增长,焦氏却等不得李承祖成人了,她将李承祖单独叫来,破天荒地给他喝了一碗菜汤,李承祖乖乖喝完,就被命令回屋睡觉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是从那天开始,天上就一直在下雨,农夫张保是李家的右舍,晚上起夜的时候,看见李家的大门总是虚掩着,还有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鬼鬼祟祟的从屋里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包黑色的东西。 左邻李栓也遇到了糟心事,自家的狗像是疯了一样,总是跑去李家,围着一棵大槐树狂吠,还疯狂地刨树根,李家毕竟是大户人家,或许有吃不完的酒菜埋到了土里也说不一定,李栓摇了摇头,赶忙将自家的狗牵走了。 又过了几天,李家又发生了大事,焦氏带着弟弟焦榕直接找到了锦衣卫指挥使陈寅,状告自己的女儿长期与人通奸,怠慢母亲,焦氏拿出了玉英写的两首诗作为证明。
这首诗似是而非,说是跟奸夫的情诗,未免太过牵强,家丁李强儿站了出来:“小人可以作证,捉拿奸夫的那天晚上,小人亲眼看到一个男人从西面的围墙翻进来,钻进了二小姐的房中,逃跑的时候还丢了一只鞋。” 鞋子被呈送到陈寅面前的时候,他瞥了一眼,鞋子除了脚底有一些泥土之外很干净,看起来像是第一次穿,焦氏又送上一只银钗,上面写着“矢志不移”四个字,说:“我家里从无这件东西,绝对是那个不检点的女人跟奸夫的定情信物。” 陈寅六十岁了,眼神锐利,自从玉英出现在堂上,眼睛就一直盯着她,但凡是审理这种风月案件,主审官员首先要看女子的长相,如果长得不十分好看还则罢了,若是风姿出众的,做出这等事就很值得信任了。 玉英身材娇小,体态婀娜,虽然在公堂之上被人状告,依然没有失去大家闺秀的风范,看着这“如山的铁证”,陈寅心中已经深信不疑了,不过出于惯例,还是要狠狠地审问玉英与奸夫来往的经过。 玉英担心如果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会让焦氏进牢狱,留下三岁的小弟李亚奴无人照料,若是出了个好歹,岂不是要让老李家断了香火吗? 玉英一言不发,这态度惹怒了陈寅,让衙役掰开她如葱白一般的纤细玉指,放入夹棍中间,狠狠地收紧,“啊——”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彻骨的疼痛几乎要使她晕厥过去。 可玉英的骨头还真是硬,依旧不肯说话,陈寅让衙役把各种酷刑都上了一遍,直到她奄奄一息才暂且休堂,这样的日子持续一年多的时间,陈寅忍无可忍,直接将玉英用酷刑折磨至昏厥,然后拿着她的手在状纸上按下血手印。 锦衣卫的冤案每天都在上演,多此一件不多,少此一件不少,陈寅没有这么多精力浪费在一个小女子身上,案件已经敲定,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北镇抚司给出了判决:李玉英长期与奸夫私会,对母亲不孝,大逆不道,有悖人伦,秋后凌迟处死。 李玉英就这样被压入了死牢,静静地等着处决的到来,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德皇帝暴毙,身后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堂弟朱厚熜莫名其妙的成为了第一顺位继承人,大臣们将他捧上皇位,是为嘉靖帝。 嘉靖即位以后,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想追封自己的父亲兴王朱祐杬为“皇考”,而把正德帝的父亲明孝宗称为“皇叔考”,意思呢就是把自己老爹也追封为皇帝。 这下子大臣们不干了,纷纷进言:“你这皇位是从正德帝这里继承来的,正德帝的皇位是从明孝宗手里继承来的,所以你应该称呼你的亲生父亲为'皇叔考’,称呼明孝宗为'皇考’。” 嘉靖帝当然不愿意,好好的父亲怎么能叫成叔叔呢,双方各持己见,势同水火,争论了三年都没有定论,不过嘉靖毕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利用一贯迎合自己的观政进士张璁等人,向反对自己的杨廷和一派发起了猛攻。 矛盾发展到白热化,杨廷和铁了心要跟嘉靖掰掰腕子,率领290名朝廷命官,齐刷刷跪在紫禁城“左顺门”前,死谏嘉靖将亲生父亲称为“皇叔考”。 嘉靖勃然大怒,立即下令逮捕220人,将其中的180人廷杖,17名大臣被当场打死,8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充军边疆,内阁首辅杨廷和被迫退隐还乡。 这次事件来得非常突然,未受到牵连的朝臣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嘉靖虽然胜了一时,却失去了天下人的心。 为了挽回局面,嘉靖决定施恩于天下,当时锦衣卫造成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天下之人怨声载道,早有非议,于是特意给锦衣卫下了一道圣旨,要复查锦衣卫判定的案件,如果有冤情,可以直接向自己报告。 锦衣卫是皇帝手里的刀,皇帝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已,不过圣旨已经下达,锦衣卫也不得不装模作样的表个态,派出了副千户陆柄作为审理大员,专门负责接收狱中犯人的申诉状。 陆柄年轻有为,处事公道,绝不像有些锦衣卫一样,专以栽赃陷害、造谣告密为能事,而且仗义执言,敢于为被冤枉的朝臣发声,甚至于是皇帝的个别错误也敢直言,在朝臣们心中很有威信。 陆柄到任之后,并没有像陈寅想的那样装装样子,而是直接搬进了北镇抚司,将嘉靖的圣旨印刷成公告,在全狱中发行,还严厉警告执法人员不得干涉犯人上诉,违令者以欺君之罪论处。 做完这一切,陆柄还是不放心,又派了十几个亲信校尉,深入狱中,挨个查询可疑案件,这一找就找到了李玉英。 校尉们找到李玉英时,反复询问她是否有冤情,可李玉英咬紧牙关,就是不肯说,这更加引起了校尉的怀疑,于是请来狱婆开导,务请李玉英吐露实情。 狱婆本就十分同情李玉英的遭遇,只恨自己能力太小,帮不了她,此刻得到上司的命令,正中下怀,日夜不停,苦口婆心的劝解她说出实话,并且向她保证,只要是冤枉的,陆柄大人一定会还她一个公道。 多年以来,这是李玉英第一次感受到关切,她想起了去世的母亲的体贴,想起了被卖为婢妾的姐姐,想起了可爱弟弟惨死,想起了被焦氏摧残折磨的日夜...... 终于,李玉英下定决心为自己伸冤,提笔写下了申诉状,拿到状子的时候,陆柄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在李玉英的供词中,除了为自己伸冤之外,还说明了弟弟李承祖被继母用毒酒毒死,而后分尸的事实。 他立刻查阅李玉英的卷宗,发现这个犯人竟然是前所未有的“零口供”结案,而且证据不过是两首小诗,一个银簪,一只鞋子。 小诗无足轻重,银簪据李玉英说是邱王爷感念与李雄的主仆之情赠送的,只有鞋子还算是有一些疑点,就凭这些就判一个少女凌迟的极刑,未免有些太过了。 陆柄决定提审李玉英,公堂之上,李玉英说清楚了自己的冤情,还表明自己至今是清白之身,经仵作验身之后,发现李玉英所言不假,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被告与人长期通奸的少女,竟然还是完璧之身? 目前,案件已经确信是冤枉的了,但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摆在面前,审理此案的乃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果贸然翻案,触怒了陈寅,很可能让自己官位不保,而李玉英也难逃更加严厉的报复。 经过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陆柄还是找到了陈寅,据理力争,为自己争取来了两天的审讯时间,想起刚刚陈寅略带威胁的语气,如果两天之内无法翻案,那等着自己绝不只是丢官那么简单。 不仅如此,陈寅还派了一个副手锦衣卫佥事朱化南陪同他调查此案,名义上是协助,实际上则是掣肘,陆柄心中暗叹,一边派人拿着银簪去邱王爷府上求证,一边带着朱化南前往李家现场勘察。 陆柄和朱化南到了李家,跟焦氏和焦榕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找来人证李强儿问话,李强儿结结巴巴地说道:“那晚我当值,看到一个黑衣男子偷摸进了二小姐的闺房,随后二小姐屋里的蜡烛就熄灭了,我赶紧去报告给焦榕舅爷,一起去捉奸,可踢开房门的时候那男子已经跑了,我们追出门去,在几十丈外的小树林发现了奸夫遗落的鞋。” 陆柄来到李强儿所说的西墙下,发现墙很高,一个人难以逾越,李强儿解释说这里原本有一座假山,出事之后焦氏担心再有意外,就让人搬走了,朱化南点了点头:“言之有据。” 陆柄没有搭话,越过西墙,发现墙外是一条干涸的水沟,几十丈外确实有一片小树林,朱化南再次开口:“墙外没有遮蔽物,躲进小树林也是情有可原。” 此时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陆柄没有继续查案,反而与他们闲聊了起来,有人说道:“这两天天气真是奇怪,去年发了大水,刚过端午就阴雨绵绵,小水沟里都灌满了水,今年又遇上了大旱,老百姓的日子真是难过啊。” 陆柄应付了两句,又看似随意地问起李府和玉英的事儿,右舍张保说当年自己好几次看到黑衣人抱着东西从李府中出来,左邻李栓说自家的黑狗总是跑去李家的大槐树下刨坑。 两人说话的时候,陆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饶有兴趣地盯着李家屋前摆放的一面大铜镜,镜面光可照人,焦氏见状堆着笑迎了上来:“大人要是喜欢,这面铜镜就送给您了。” 陆柄摇了摇头:“君子不夺人所爱。”然后扭头问朱化南有什么需要问的?朱化南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就是个陪审的,两人于是就打道回府了,派去求证的人也回来了,邱王爷亲自写了证明,银簪确实是自己赠送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陆柄升堂问案,朱化南坐在一边,刚把李玉英叫来,陆柄就和颜悦色地说道:“本官已经查明,你的确是被冤枉的,本官宣布,你无罪释放。” 朱化南有些坐不住了,当场就要发难,陆柄却脸色一变,喝道:“带焦氏、焦榕!” 焦氏和焦榕惶然被带到堂上,陆柄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贼人,还不速速将如何杀害李承祖、诬告李玉英的事情说来!” 朱化南瞠目结舌,焦榕和焦氏则试图装疯卖傻:“大人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冤枉啊!” 陆柄冷哼一声,再次唤来李强儿对质:“案发之时,据村民所说,到处都灌满了水,很明显那李家西墙外的小水沟定然也是泥泞不堪,然而这鞋子只有底部有一些泥土,鞋面则是光洁如新,很明显不符合事实。而且从外墙爬入,必须要借助梯子之类的东西,莫非那奸夫仓皇逃跑,还能把梯子收走不成?如不老实交代,休怪我大刑伺候。” 李强儿脚下一软就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小人全说了,是焦榕和焦氏给了我二百两银子,逼我这么说的。” 焦榕和焦氏也跟着跪了下去,大声喊着冤枉,陆柄不理会他们,喊道:“取血衣来!”两个衙役应声而至,将一件破烂不堪的血衣放在了焦氏和焦榕面前。 陆柄接着说道:“这就是李承祖的血衣,在你们家大槐树地下发现的,你们不会不认得吧。”两人闻言,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飞扬跋扈,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犯罪事实。 原来,陆柄听到张保说有人鬼鬼祟祟抱着东西从李府出来,就想到这是凶手而不是奸夫,若是奸夫能够自由出入大门,怎么还会爬墙呢?又听说李栓家的狗去大槐树底下刨坑,心中怀疑树底下肯定埋了沾染李承祖血气的东西,这才引来狗去刨坑。 那天陆柄明面上是看铜镜,实际上是在通过铜镜在观察身后的焦氏和焦榕,他们在李栓说狗跑到大槐树地下的时候明显紧张了起来,于是回府之后,就派人盯着两人,如果他们敢挖开大槐树,就当场拿下,如果没有,就对薄公堂。 果然是焦氏将继承祖毒死,然后分尸之后,由焦榕趁着夜色将其背出扔进河里,由于血衣和头颅比较轻,浮在水上会被发现,所以埋在大槐树底下。 真相大白之后,焦榕和焦氏伏诛,陆柄特意送了二百两纹银给李玉英作为补偿,李玉英磕头拜谢,出门就遇到了在堂外等着自己的妹妹桃英,身边还有三岁的弟弟李亚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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