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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容|黄河浪里蛟

 源源不断 2022-12-26 发布于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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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容,本名张根粹,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数百万字发表,《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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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河 浪 里 蛟

了一容

令益生一次一次独自来到这个黄河渡口,他沿着一截仿古青砖铺地的古渡遗址,缓缓走到黄河边上去。

一接近河面,黄汤一样的河水一起一伏忽闪忽闪地向东流去,但不像那些小河流,由于浅而小,会发出哗啦啦的抑或淙淙的响声。黄河属于大江大河,流淌起来几乎是不动声色的,静水深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就跟那些有实力的人一样,话少实力强。黄河亦是,表面上看不出太大的动静,但下面却是暗流涌动。偶尔,人们会看到黄河的水面上似乎是漂浮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什么东西,不待看清,眼一挤,就已经到了距他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黄河一样的颜色。

以前,令益生来到这渡口,总是先登临一下那座古渡遗址,站在长城墙垛子似的遗址上,居高临下,向四野里瞭望,那一刻,滔滔不绝的黄河在下面奔流不息;他的目光微移,西边雾腾腾的岿然屹立的贺兰山,显得莽莽苍苍,宛如一跃而起的巨蟒,守护住西北的咽喉,阻断了滚滚沙尘东进和南行;令益生回首再看,南北河套沃野,烟波浩渺,一派繁荣景象。令益生俯瞰着脚下的水流,觉得它是那么深稳且绵渺。

这个古渡遗址,是由一层一层的大青砖铺砌,可以拾级而上。令益生觉得这是他一个人的专利,一边走,一边体会,两边也有青砖砌就的围墙。这样的仿古青砖,在令益生看来,似乎透着一丝古朴典雅的味道,跟包浆了一样,散发出浅蓝色的高贵祥和之气。令益生每次见到这种具有唐风汉韵的古建筑,就会情不自禁地驻足观赏,慨叹古人的雄风和智慧,这是先人们的辉煌的见证。他越咀嚼越感到耐人寻味,尤其是那些大青砖表面生长出一层薄薄的绿色地衣,就愈加觉得优雅了,人踩在上面会把鞋底子染成淡淡的草色,于是令益生的情感便被融入到这砖头里面去了。

令益生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是,经常一个人走在这古渡青砖的苔藓上面了,他习惯了称砖头上这种苔藓叫雀儿烟。他震惊种子不仅仅具有力量,同时还具有智慧,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生命,可以粘到动物的身上四处播撒,也可以随长风和水流到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里去。还有,它们的力量真是太吓人了,无论多么坚硬的石头上都能长出绿色的植物。

令益生觉得种子的力量可谓无处不在。麻雀有时候会啄食雀儿烟,太阳一照,那些生长着雀儿烟的大青砖表面,就显露出一丝斑斑驳驳的古意,说不清的舒服和惬意。那也许就是大自然写在砖头上的一种图文和符号吧,它记录着这渡口昔日的繁华与此刻繁华落幕的寂静,就像一个了不起的人一模一样。

令益生今天没有攀登渡口的墙垛子,而是沿着黄河边上的一条黄蒿和杂草丛生的小径顺水而行,黄河浩浩汤汤,滚滚向东,两边满是郁郁葱葱的芦苇荡,芦苇优雅地摇晃着毛绒绒的头颅。他能听见黄河在某个转弯的地方,由于受到某种力量的阻力和碰撞,打了一个漩儿,又冲了过去,这时才有一丁点呐喊助威一下似的声音。凉凉的潮湿的水气打在令益生的脸上,让他感到无比舒畅。有些地方,水流旋转起来,在日头下反射出一丝青铜的凉意。

这就是黄河,茫茫如一条黄色巨龙。令益生读过许多文学经典,他知道世界上有无数河流,但都各具特色,比如美国作家福克纳笔下的密西西比河,俄罗斯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都各具精神与风骨,都反映了生活在那里的人民的性格特质和人文风貌。人是有性格的,河跟人一样,也是有性格的,令益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即使是同一条河流,在不同人的眼里,也会流淌出不一样的气息。

令益生在想,那黄河的气质特点这一块,完全是贴近大地的,它的颜色跟以上提到的那两条世界上的名河都不大一样,黄河是一种朴素而平民化的色调,它跟黄土地的颜色融合在一起了,那相貌就像庄户汉子,粗犷而泥气十足。令益生知道,这是因为黄河的沿途流经一片片干旱贫瘠的黄土高原,裹挟着大量的黄土泥沙,所以它变得像黄汤似的一派混沌,但正是这混沌无极的色彩,孕育了华夏的千千万万的黄皮肤。有些人把黄河比作一条黄色的巨龙。令益生喜欢龙的文化,他认为龙是最吉祥最正义最高贵最包容的一种文化符号,龙是由虾眼、鹿角、牛鼻、狗嘴、鲶须、狮鬃、鹰爪、鱼鳞、蛇尾这九种动物的身体组成的,所以,令益生觉得龙是海纳百川的,以及它的包容性和互补性是最强大的,它让每一种动物只取其一端就已经足矣,不贪婪、不自我,龙也象征和意味着最幸福和最快乐。令益生对人类的历史深有研究,他知道人类因为逐水草而栖,或者说依河而居,所以有了游牧文明和农耕文化的融合与碰撞。令益生也喜欢和习惯称自己是炎黄子孙,他这个人也特别喜欢黄颜色的东西,因为他觉得以黄为贵、以黄为美,是老祖先流传下来的文化,是自信的象征,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大家又长的都是黄皮肤。令益生读过的《易经》书籍,有各种版本,周易五行中黄土居中,所以黄河文化是极其重要的,也是贵不可言的。令益生忽然想起俗语流行的一段说辞,什么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秦陇的黄土埋皇上。可见,黄河的文化文脉和龙运是最为久远和有口皆碑的。

令益生走累了,坐在河边的土坎子上,他觉得黄河从不加粉饰,顺应天道自然,它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那里曾是令益生少年时被金主雇去当沙娃淘过金子的地方,他把性命差点丢在了那个可怕的大峡谷里。后来,令益生用小时候学过的秘传功夫《河州三十六跌打》打出重围,死里逃生,挣脱了坏人的桎梏和羁绊,沿着黄河的源头顺流而下,才捡拾了一条小命。所以,他对黄河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和迷恋感。只要一站在河边,他就会浮想联翩,灵感就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眼前的黄河一路奔行,横穿黄土高原,最后他知道,黄河进入了山东,在山东一个叫东营的地方汇入了大海。令益生曾去入海口看过一次,黄河初入大海时,黄河那黄色的皮肤与蓝色的海水界线依然黄蓝分明,似乎在来回地碰撞和磨擦,但由于彼此包容的本性,黄河面对世界的潮流,它最终选择了融入其间,变成了海的颜色。令益生看到那一幕,特别感动,眼里盈满泪水。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

令益生从土坎子上站立起来,继续跟着黄河往东行走,直到他走困了,腿走酸了,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记得去年,令益生父亲离世,他觉得他的人生一下子跌入一个谷底,主要是精神世界顿然坍塌了似的,他伤心欲绝地走在黄河边,微风似乎是从水面上生起来的,柔和地给令益生的面孔拂来一丝泥土的芳香。令益生发现黄河相比以前变得清澈了一些,便问了岸边的一些人,才知道国家发出了保护黄河的号召,沿黄治理跟上去了,植被也恢复了,泥土被固定住了,风沙少了,河水也在一点一点地变蓝。还有一次,令益生完全陶醉于黄河的流淌之中,竟萌发一跃而入的冲动,过后他有些隐隐的后怕,当时他真的渴望黄河能把他这颗带着痛苦之心的身体带走,带到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去,或者带到一个清净的《桃花源记》里所描述的恬静世界里去。令益生又开始在心里纠结了,陶渊明为什么要写《桃花源记》呢?令益生想了很久,依然不能肯定说出其中的理由。他听到的说法不一,有人说陶渊明是因为遭遇小人的残害,恰好掌握他命运的皇帝听信了小人的谗言给他一些苦头吃,但这反而成就了陶渊明,陶渊明因为寄情于山水,渴望世上能有一个天堂般的乐园,但现实中又找不到,只好诉诸笔端,写出了千古流芳的《桃花源记》;一说当时现实中确有桃花源这样的一些村落,由于社会达到了一个鼎盛时期,村落里的人们真正生活在那样一个没有竞争和吵嚷的世界里,过着神仙似的恬淡自在的田园生活。所以,陶渊明便带着对当时社会的极尽赞美和歌颂记下了他们当时的生活状况。反正说法不一。令益生倒是觉得,陶渊明不像是一个喜欢歌功颂德的人,他倾心于一种泥里来雨里去的乡野村夫的田园生活,这也是他逃避严酷现实的一种方式吧,面对诡诈的人际关系,作为一介文人的他,还能如何呢?

前天,令益生在梦里梦见自己怎么不经意间走进了陶渊明书写的那个武陵源的地方,村庄里面各色各样的庄稼开出的花香就已经把他彻底陶醉了,他感觉这个地方比《桃花源记》里所描述的还要美,现实中不能实现的一切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在这个村庄里统统都是人帮人,人爱人,大家的命运仿佛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相互没有仇恨和嫉妒,人性中卑劣的那些基因好像被上天彻底没收了,这里处处皆有美景、美意,爱情在这里都能如愿以偿,还有让令益生稀罕的奇花异卉,溪流瀑布,各种的光与色令他眼花缭乱,高度繁荣的物质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情和景相互交织和映衬,各种的美味佳肴数不胜数,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比书里描写的还要引人入胜,还要令人心满意足。令益生感到诧异的是,他转来转去,发现梦中陶渊明写的世外桃源的地方怎么一下子跑到黄河边上去了,他莫名兴奋,从床上激动地掉下来跌醒了,醒来才知这只是南柯一梦,他有些莫名失落,但他依旧坚执认为沿着黄河一路走下去,不定在黄河流经的某个什么地方会出现一个桃花源呢。这个世界上,也许你向往的一切都有可能在现实中存在或找到相对应的地方。

此刻,令益生走到了一个悬崖跟前,小径消失了,继续向前走的话,人就会掉入黄河里去了,黄河即在垂直的悬崖下面。于是,令益生只好折回头,顺原路返回,他又往上游行走,慢慢越过渡口,继续逆黄河上行。他走啊走,太阳都已经快到达贺兰山的山畔了,红彤彤的日头在山边子上绕来绕去,出现梦一样的幻境。

突然,令益生发现黄河的中间好像有一个人影,他的身体一摇一摆一摇一摆地在渡河,就像鸭子在快速地扭着身子奔跑在陆地上,他的脚明显是踩着水的,因为在这个河段黄河至少要十来米深呢,有些特殊的沟渠漩涡可能还要更深,宽度也在近百米左右,环境不同,可能宽窄也都不一样。但凡流动的河流发出悦耳动听之声响的,一般不是小溪流就是浅河,但是像黄河这种看上去表面流动缓慢而无声无息的大河,一般跟千军万马在秘密地行进是一样的,它的力量和能量都暗藏了起来,不事张扬,不会那么张牙舞爪咋咋呼呼的。令益生懂的,黄河是蕴藏着大能量的河流,所以那暗藏的能量绝不是胡乱开玩笑的。但那个汉子分明是在驾驭着这样巨大能量的河流,在水浪里游刃有余,踏水而行,他是以立泳的姿势,顺着黄河流淌的方向倾斜着游了过来。这汉子的水性也是绝了。再近一点的时候,令益生看见那汉子的手里举着一条大鱼,令益生想,他手里抓的那鱼一定是地地道道野生的黄河大鲤鱼了。据说黄河大鲤鱼吃了可以返老还童,尚不知真伪。那汉子的胸部有半截是露在水上面的,能看见他那黑里泛黄的皮肤分外抢眼。令益生吃惊不小,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水性如此之好的人,关键是汉子的胆量令人心悸,许多人虽有天大的本领,却生就了一副鼠胆,会天生恐惧危险、畏惧战斗,就像时常汪汪叫的狗,但只要有人拿起鞭杆,它就会吓破胆一样发出吱儿吱儿的叫声,一边没命地叫着,一边浑身哆嗦着逃走了,根本不具备战斗的勇气和魄力。可是,这黄河岸边生活的黄皮肤,却硬气勇敢得让人咋舌。尽管说,黄河一进入中下游平原,就变得舒缓了,宁静了,但水下面依旧涌动着许多不可知的能量,并且黄河一直在变道,三十年一小变,百年一大变,水下面隐藏的未知太多太多,其冲击力也是非常之惊人的,几头牛轻而易举地就会被卷上冲走了,何况是一个人。令益生尽管在市区一个叫亲水游泳馆的地方跟一位著名的游泳教练学习过三年游泳,对水性略知一二,但对于这种泥沙俱下,周围又长满芦苇水草,到处都是漩涡陷坑的黄河,却是深有敬畏之心的,但今天他真是开了眼界,看到这样一个能够蛟龙出水一般娴熟驾驭黄河的人,他是不由心生欢喜和敬意。以前,令益生听说过有人能够在黄河里来来回回游二十四个来回,却心不跳,腿不酸,他却不信。黄河少说也有近百多米宽的距离,当然黄河关键不在其宽度,而在它下面的淤泥和暗沟,以及水下的冲击力,还有诸多不确定的危险性。令益生在心里竖起大拇指,啊,这黄河里的硬汉!

在令益生看来,以前仅仅只是一个传说的故事,然而今天在这里让他亲眼目睹了,他见识了真正能自如地游黄河的黄皮肤汉子。这让令益生极其激动,一种黄河岸上人带给他的力量的美在他的血管里沸腾激荡起来。令益生小时候曾听母亲讲过她的爷爷曾在清朝晚期民国初的时候,就生活在一个叫平罗的地方的黄河边上,经常帮着掌柜的南来北往运送钱粮,每次都是卸掉马鞍和马镫过的黄河。据说马镫容易让马沉水,卸掉马鞍、马镫,寄存起来,马的浮力就变强了,母亲的爷爷那时候年轻,水性也好,便拽着马的尾巴轻松地渡过了黄河。

就在这时,黄河中的汉子手中的大鱼活蹦乱跳地挣扎着,不小心挣脱了,钻入河中。这下肯定是完了,令益生想,这个人一定是白忙活了。可说时迟,那时快,那汉子紧跟着鱼也一个猛子扎入黄河。一团浪花过去,水面上依旧平静如常。令益生为黄河汉子手里捏着一把汗,拳头攥得紧紧的,希望别出现什么意外。差不多过去了十多分钟,汉子方从黄河的另一个地方钻出了水面,他像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抖动了一下头发上的水珠,水珠便淋漓四散飞溅开去,那汉子犹如黄铜般的半个身体,再一次倔犟地立在了水面上,在日光下金灿灿的,他的手里依旧抓着一条黄河大鱼,鱼的尾巴吧嗒吧嗒十分有劲儿地甩打着,鱼鳞散放出银灰色的金属一样的光彩,照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来。

远远的河面上,有水鸟在低飞浅翔。

此刻,听见岸上传来喝彩声,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的声音。令益生循声望去,在上游的一个芦苇荡的拐弯处,那里是岸边的一片沙柳坪,坪上坐着几个人,在朝着黄河里的汉子看。这时候,那黄河中的汉子手中抱着大鱼,一边踩着河水游着,一边唱起了一种让令益生似曾熟悉,但又感觉陌生的歌谣:黄河打我门前过,早接东阳晚数星。黄河养我千百年,我把黄河作娘亲。快活日月春秋度,偶闻犬吠三两声。来回游牧河与尘,能有几人知我心?生死倾听塞上风,我是河中一蛟龙!

这种歌调是一种“塞上风”的曲调,有点先秦民间唱诵《敕勒川》的那种味道,又有点酸花儿里带着秦陇山歌的因子。令益生觉得,黄河一路经过的地方,从上而下,贯穿了多元一体的人文气息。

令益生紧走几步,就到了那些岸上喝彩者的中间。他禁不住问,河中的汉子,怎么水性那么好,不用网来,也不用钓钩,竟能在黄河中穿梭抓鱼,这简直是河神般的人物。

其中几位皆是老者,个个都鹤发童颜,满面红光,那头发看着都应该约有七八十岁了,但一看面容却正当中年。这让令益生十分诧异和生奇。不等老人回答,有一位貌美如江南小巧玲珑的女子说,河中的男子是他们村子的,绰号“黄河浪里蛟”,是河边有名的水手。

一位老者说,我们的黄河浪里蛟,不仅能下黄河捉鱼,他在黄河里见到鱼,用眼一看,用手一摸,就能够在雾蒙蒙的水流中分辨出鱼是公的还是母的来。

老人的话惹得那美妙的女子呵呵地笑了起来。

另一位老者认真补充和证实到,真的,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这可绝不是开玩笑的。

令益生问几位老者的年龄,回答都已经过了耄耋之年。又问饮食习惯,老者回答说,每天都要吃一把岸边种植的红枸杞子,就是干嚼了吃,不用泡水喝,说他们平时就吃枸杞炖羊肉,还有枸杞炖黄河大鲤鱼。令益生赶紧追问详细做法。回答说,糊里糊涂地炖都可以,关键是食材,是不是黄河岸边的枸杞子和真正黄河里野生的大鲤鱼,这一点很重要。一位老人说:“这个才是最主要的。”

几个人说话间,黄河里的汉子就已经捧着鱼游到了岸上,他下身穿一条黄绸短裤,分外妖娆,把鱼交给那女子,那女子接过鱼抱在怀里乐呵呵的,把怀里掬得满满当当的,使得胸口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起来。鱼被塞进一个蛇皮袋子里,就在袋子里跌跌绊绊的,不肯安分,她把装鱼的蛇皮袋子背在背子上,在前面一路小跑,回村子里炖鱼汤去了。

令益生再次打量被称作黄河浪里蛟的汉子,虽说面容是黄皮肤的底色,但可能长期在户外,受到太阳紫外线长期照射,就像一只光泽度极亮的黑泥鳅似的。他有一副龙眼,眉毛又浓又长,黑压压的,臂膀和腿肚子上的肌肉疙里疙瘩的,走动的时候,腿上的肌肉疙瘩绷得十分紧,咕噜咕噜地上下滚动着。黄河浪里蛟用热情快乐的目光打量着令益生。

老者与黄河浪里蛟均热情邀请令益生去他们村子里吃了晚饭再回去。令益生没有推辞,就跟着他们继续往上游的村子里走。路边大树上有许多鸟巢,喜鹊起起落落,到处是红柳、沙蒿、枣树、葡萄树、苹果树,还有稍远一点有人工湖泊,湖泊四围是大片的芦苇荡,东边的小丘陵上一片叫不出名字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静静地开放,还有大片的薰衣草,香气四溢。走着走着,就有烟村一座,古老又神秘,阡陌纵横,曲径通幽,越走越深,其屋舍布局如八卦迷宫图,房檐下蜂飞蝶舞,在夕阳里一切显得更加梦幻迷离。到得村巷深处,三五成群的人,有下象棋的、打扑克的,巨大的电视都是搬出来摆在大门口的桌子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起坐在椅子上,或者坐在小木板凳上看电视剧,这个电视剧的内容是讲述南方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的人怎么帮扶北方的人过上好日子的故事,好像全国都在热播。村子里整个气氛祥和安宁。这种氛围让令益生心驰神往。砖瓦的房舍前后还有许多温室大棚,里面种着各种蔬菜水果,应有尽有。浪里蛟带着老者和令益生都去了他们家。

汉子家也是那种小四合院,院子有个小池塘,院北墙根下有晒着的渔网。家里干干净净,墙壁粉刷得白白亮亮的。

大家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头凳子上时,夕阳完全沉落了,夜的暗影一点点笼罩了整个天地。家家户户的太阳能路灯统统亮了起来,照得村落如同白昼。令益生跟左邻右舍的几位老者在浪里蛟家院子的石桌上一起吃了晚饭,饭菜是浪里蛟和妻子两个亲自为大家做的。浪里蛟的妻子是一位少数民族,白而丰满,脸蛋红红的就像鲜艳欲滴的大红枸杞的女人,眼睛大大的,眼珠子黑黑的,嘴唇厚厚地泛着自然的性感的红晕。

令益生吃了一条黄河大鲤鱼的鱼头,这鱼头的香味可以渗入人的骨髓里去,鱼肉一入口就自己滑入食道里去了。那在鱼汤里面的枸杞更是味道鲜美绝伦,难以向人述道和形容。

饭后,老者和浪里蛟将令益生送到村口,浪里蛟让几位老者自回,他坚持送令益生到渡口乘车。路上的时候,令益生问浪里蛟村里一般都种的什么主粮,他想一定是大米。没想到浪里蛟告诉他,他们这里由于是依据黄河冲击形成的河滩地,不能种水稻,也不种主粮,因为大水一旦漫上来,庄稼就会被冲淹,给毁坏了。他说,这里种的大多是黄豆、黑豆、大豆、扁豆,这些粮食,生活困难的时候当粮食吃,生活不困难的时候就是牲口料。

“你家祖祖辈辈都是当地人吗?”令益生问。

“世代就在这黄河岸上。”浪里蛟回答,并开始讲述了他家在黄河边上生活的往事。他说,我家代代就在这黄河上讨生活,主要是以打渔和船运为生。令益生疑惑,说:“这黄河能行舟船?我怎么没有见过。”

浪里蛟回答说,以前除了河上行舟船,还有漂流的羊皮筏子,都可以航运。古代这河上舟船一直是通行的,从这渡口到煤嘴山大桥,约一百公里,再到乌达公路桥约十五公里,再到海波湾的老磴口渡口约三十公里,再到三盛公大铁桥约六十公里,那里紧挨黄河枢纽工程,那个工程是六十年代的时候才建成的,从此航运再也不通了,黄河关闸就无法通过了,那时候已经有了铁路,方便多了,水运太费劲了。“清朝康熙大帝平叛葛尔丹,率领大军就是从这渡口下河的,由于战船不够,就征用民船。”浪里蛟不无自豪地说,“我家祖上就为康熙那次平叛葛尔丹时把橹摇桨,驾驶过灵活快捷的小舟和羊皮筏子。出发的时候,康熙大帝就是在这里祭祀了黄河之神的。那场面可壮观了。”浪里蛟用黄河岸边的“鸭子话”,讲着那段辉煌千秋的历史典故。“过去,河运从这里一直可以到达托克托等地。”他又说,“日本仔侵略咱们的时候,我家老人又运送马家军到武源狼山灭倭寇,家人也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

这么多人文历史,让浪里蛟如数家珍,一件件述来,让人又仿佛回到那个狼烟四起、人人都揣着一份家国情怀的岁月,真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家在国运最危险的时候,都知道国之大者。

浪里蛟说,过去有过一段时间,差点把人都饿死了。“我爹那时候刚生下我哥哥和姐姐,这黄河边上的人,家家户户锅灶的烟洞里不敢冒烟,一冒烟,就会有人找麻烦,大家都饿得嘴里淌酸水,胃似乎都贴在脊背上了,就找着吃野草树皮,还有红根子。这些偷偷地生吃还可以,就连河里的鱼也不让抓,即便是抓到鱼,也没法做着吃,锅灶都被没收了,凡是铁的东西家里是不能留存的。任何私人的地方不能有烟火。村子里已经饿死了不少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我老爹说,嘎子们,这里是待不成了,再这样等下去,咱们一家子都得被活活饿死,咱们逃吧。于是,父亲就带着母亲和娃娃们往车站逃,说是到内蒙去,那里地广人稀,没有人管,有活路。结果还没有跑到火车站就被人抓回来了,老爹差点儿被村上的干部打死。”浪里蛟气不过地说,“你说人有时候咋那么曲肚子,心瞎得很,大干部倒好,就是那些小鬼,最难缠,只让自己好,却不让别人活。”令益生觉得,人性在某些特殊的环境和时节点上就会变得扭曲,甚至会十分丑恶。

“有一天夜里,”浪里蛟说,“老爹带着家人往更远的平罗的火车站逃,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走到平罗火车站,爬上了火车,总算是逃离了村子。一家人在磴口下了车,正赶上当地放难民饭。”一刹那,令益生觉得似乎天南海北的人都逃到了浪里蛟说的这个地方,把人水一样倒在那个地方了,黑压压一片。浪里蛟说,大家从晚上就排上了第二天放难民粥的长队,几百人排在那里。恰逢是寒冬腊月,大家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在相互干架,那一阵不管是男的女的,大家三五成群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睡在马路牙子上相互以彼此的身体进行取暖,说白了,就是靠彼此身体释放出的热量度过漫长的冬夜。所有的人都像发疟子似的抖了起来。“那个冷啊,听父亲说,不敢回想,谁能忘得了呢?”浪里蛟自问自答,“老爹他们永远都忘不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浪里蛟唏嘘说:“人不要整人,不要瞎折腾,就好了!”他说,父亲给他们讲,当时那几百人排着队,就是为了第二天那一顿不被饿死,清得能够照见人影影的粥饭。就那样过了几天,大家都找到了一些糊口的活计。浪里蛟说:“后来,我们家就留在了磴口,我哥哥姐姐都是在磴口上的学,我哥哥有一位恩师姓梁,是他中学的班主任,梁老师人特别好,真是我们一家遇到的大贵人大恩人呐,一直帮助我家,送吃送喝,还保护我们家不受人欺负和伤害,那真是一位大善人,也许是老先生行善积德,他的儿子后来非常优秀,成了大学生,学问很深,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京城做官去了。”

浪里蛟长叹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接上说,后来,情况好转了,我老爹又带着我们一家人回到这黄河的岸边。父亲他老人家忘不了黄河,他对黄河有儿子和母亲般的感情。浪里蛟坦言,人是很矛盾麻烦的,有好多习惯和刻骨铭心的爱是留存在血管和遗传基因里的,老爹他老人家忘不了这黄河边古老的村落,童年的玩伴和美好记忆全是在这里的。我是回来后生在了这河边上的。浪里蛟似乎摆脱苦难似的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夜晚的黄河边虽然凉风习习,但依旧感到那么闷热那么那么古老,小径两边的沙柳划拨着两人的衣裳,发出唰啦唰啦的伴奏;淡淡的月光下,隐隐约约有一条人踩出的小白路,在伸向远处的大道。

令益生问,这夜晚的黄河里的水怎么照旧是无声无息的?

浪里蛟说:“只有你进到河里,将头扎进河水中才能听见,那河就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轰隆隆地激荡着天地,让整个河道都发出雷鸣般的吼叫。”浪里蛟的意思是,黄河的声音,它不是笛子独奏,也不是小胡弦,毫无含糊,它是绝对的大合唱和大型交响乐,但黄河的表面常常表现得不喧哗也不张扬。

令益生驻足河岸,侧耳倾听着,只有古老的村落里偶尔传出的三两声狗吠。

浪里蛟在地上摸了一颗比拳头大一些的黄河鹅卵石,用力抡起来,投入近前的黄河中,一记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似乎沉寂了很久很久的“咕咚”声从河面上传来了,划破了茫茫的夜空。黑暗里,惊到了几只依水而栖的水鸟,扑棱棱地飞到了夜的另一处隐藏得更深的秘密的地方去了。

月亮升得越来越高,就像吊挂在黄河正中的一只灯盏,在指引着令益生一步一步走出这暗淡的杂草丛生的小路。

选自《北方文学》202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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