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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泥土

 东营微文化_ 2022-12-30 发布于山东

作者父母

    在外漂泊久了,忽然有了回乡定居的想法。农村虽然没有城市的优渥,却有大自然的宁静。回到故乡,居一方小院,种一架紫藤,植几株蔷薇,弄几畦菜园。闲来饮几杯清茶,弄弄花草,修修菜畦,过一段鸟语花香的田园时光,岂不悠哉!享受一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意的栖居,岂不美哉。一时心血来潮,只不过是想想而已,谁知当这一想法跳入脑海后,对故乡的眷恋之情顿感不能自已。原来,自己是真想那片土地了!回老家的冲动便也立马化为了行动。

    人还没有到老家,故乡的画面早已跳入了脑海。一望无际的田野,缤纷碧绿的菜园,车水的老牛,高大的白杨树,多姿的垂柳,田田的荷塘,神秘的芦苇荡;还有那残缺不全的土围子上,数不清的狐狸洞,摘不尽的杜梨,勾不完的酸枣,撸不净的槐花……

    思念的故乡在心中仍仍是旧日的模样!可是,一次次回乡,带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因为,眼前的故乡早已改变了模样。我常常地问自己?既然故乡早已改变了模样!那,对故乡还眷恋个什么?

    久别故乡,故乡的印迹,总会于某个深夜蓦地跳入梦境,重叠着现实和记忆,穿越回心中想象的模样。

我的故乡,座落于黄河北岸广袤的大平原上,无论她肥沃或贫瘠,单调或博爱,故乡人就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古老的黄河正好从这片平原上咆哮而过!

    不知是大平原成就了黄河,还是黄河成就了大平原。自盘古开天辟地,这滔滔黄河便犹如一条野性十足的巨龙,卷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在入海处不停地躁动、摆尾,翻滚,终究挤退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硬是在这黄蓝之间,荡平了世上的情恨恩仇,用黄色的土,滚滚的浪,冲击出了这片黄色的土地。

    以西北高原的基因冲击而出的大平原,既有高原大漠孤烟的豪放和粗旷;又有新生平原的质朴和憨厚。正是这片平原,正是这片泥土,以博大的胸怀,重复着收获,刷新着希望。她不但精心哺育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子民,也包容和哺育着这片泥土上的万物万灵。

    而每当踏上这片泥土,就如拥入了母亲的怀抱。嗅着黄河扑面而来的气息,踩着松软的泥土,那份心的宁静,就如同婴儿听到了母亲的摇篮曲。

    故乡的人们,对泥土的热爱和眷恋,从生命伊始便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人们对泥土地依赖简直到了顶礼膜拜,奉若神明的地步。这片泥土对子民的回报也贯穿了子民的一生,以至于生于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和这片泥土的脐带终生相连,从未割断。

    添丁加口,繁衍生息,是一家一户最大的期盼和希冀。从婴儿还未降生,故乡人便忙得不亦乐乎,左问问右打听哪块地的沙土润,哪块地的沙土细。待确定后便会喜滋滋地唱着神羔子,或叼一支烟,推着独轮车,找到确切的地方,跳入不知被多少人挖过的土坑里,一锨又一锨地挑选着细润的沙土,一锨又一锨填满满车的希望。待推车走进村里的时候,还会专门昂起头来,只等有人询问才会感到心满意足,“快要生了吗?”听到问,便会情不自禁地回应道,“嘿嘿!快了!到时候过去喝喜酒!”

     待将沙土运回后,一家人便会将潮湿的沙土铺摊在打扫得干净的地面上,晒干晒透,筛细筛净,一袋又一袋存放在炕头上,专候婴儿的呱呱落地。

    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家人便将早已晾干筛净的沙土取出,放入铁锅中,火烧翻炒,炒热炒烫炒沸后,再将其晾至略高于人的体温,装入婴儿专用的土布袋里,用手轻轻铺匀,随后便将赤裸的婴儿慢慢放入了土布袋内。此时的婴儿,便在父母的关爱下第一次接受了泥土的抚慰,泥土在家人虔诚的手中对婴儿进行了第一次洗礼。

    沙土稍凉后,家人会将沙土和婴儿的排泄物一起倒掉,重新换上温暖的新土。就在这样反反复复中,婴儿在泥土的包容下,从啼哭到微笑到牙牙学语。泥土的宽厚和包容,滋养着一个又一个稚嫩的生命,从而使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在这片土地上不间断地繁衍生息。

    细润的沙土好像是为养育婴儿而存在的天赐之物,自打婴儿落地,便对泥土有着自然的依赖,泥土便对婴儿奉献着得天独厚的滋养。

    乡村孩子们的时光都是从泥土中走出来的。土生土长的孩子,打从土布袋子里爬出来后,便又在土布袋子外的泥土中摸打滚爬了。

    敦厚的土房子,宽大的土炕,温润的土地面,承载了人们的喜怒哀乐。故乡人简直将泥土用到了极致,甚至连屋顶都是泥土的世界。即使泥土爬上了屋顶,遇到适宜的温度和充足的水分,也会长出蔬果或杂草来,有泥土的地方就有生命。

    孩子们打从认识这个世界起,便习惯了和泥土为邻为伴,习惯了泥土的芬芳。

    恐怕每一个孩子玩泥巴都是从玩尿泥开始的吧,那也是孩子和泥土的第一次自主性的接触。有了尿泥的第一次诱惑,便逐渐诱发出了孩子们对泥土原始的眷恋和兴趣。

    新春伊始,刚有点暖和气了。憋了一冬的孩子们便会跳下土炕头,冲出大门,跑向田野,踩着刚刚苏醒的泥土,踏着刚露头的新绿,追逐着鸣叫的大雁;放飞着梦想;寻觅着刚直不阿的谷荻。快乐中,孩子们还会在大地上画房子,磕滚,丢杠,弹球,复苏的大地成了孩子们游戏的乐园,快乐的孩子们如飞来飞去啄春泥的新燕。

    而夏天的大地,简直就是孩子们的天堂。每当鸣蝉一声接一声地诉说着炎热时,水湾荷塘便成了难得的清凉之地。耐不住炎热的孩子们便会约上小伙伴,聚拢于水湾池塘,光着屁股,毫无顾忌地溜泥滑车,捉蝌蚪,套蛤蟆,扎猛子,打泥仗,有时还会带着满身的泥巴,露着蚕蛹大小的小鸡鸡,在水湾塘边蹦蹦跳跳地喊着跑跑颠颠,晒晒干干。常惹的在溪边洗衣服的少妇们嬉笑嗔骂,刚过门的小媳妇便会不自觉地羞红了脸。此时的孩子们也会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性别,在嬉笑的回骂中扮着鬼脸。

    夏季竞争激烈的游戏算是摔泥炮比赛了。首先要把泥巴做成碗状,然后,再拉开架式,轮起胳膊,将泥炮向地面猛然摔去。泥炮落地的一刹那,便会如炮仗一样发出啪的一声响,随即会炸出一个或几个的洞来。谁的洞大,谁的肯响便是赢家。为了谁输谁赢,伙伴们常常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欢而散。这个泥炮有个別名,人们习惯管它叫做“瓦屋”,当摔瓦屋时,孩子们一边高举着瓦屋,一边还要念念有词的高声叫阵:“瓦屋瓦屋肯响不?不肯响?摔个瓦屋叫你听!”……

    当然,用观音土做泥蛋蛋儿也挺有趣,干透的泥蛋蛋儿不但可以做弹蛋蛋儿的游戏,还可以做弹弓的子弹,幸运的时候,还可以打下几只小鸟来。而且,将观音土摔熟了,还可印制火烧模。虽然自己印制的火烧模是翻板,可火烧模上的图案依然栩栩如生。这观音土,除了孩子们脱泥蛋蛋,印火烧模外,还可以制做火盆。当寒冷的冬季到来,在土炕上弄一个观音土的火盆,红红的暗火在屋子里静静地燃烧,冷冷的屋子便有了一丝暖暖的感觉,心里便洋溢出了家的温馨。

    快乐的夏日里,回家时总是带着一身洗不净的泥土。奶奶见了总是一边将我强按在水盆里洗涮,一边骂我是个“土猴”。大多时候,身上的泥土用好几盆水洗也洗不干净。每到这时,爷爷总是笑笑说:“甭再洗了,泥人!泥人呢!人就是泥做的,洗这么净干啥!”

    每到这时,我便疑惑地问:“人真是泥做的吗?”

    每次爷爷都是肯定地说,“自然是泥做的了!有的人是女娲娘娘用泥一个一个地捏的,有的人是女娲娘娘用鞭子沾上泥甩出来的,一个泥点子就是一个人。”

    入秋后的泥土更有诱惑力,不用说什么抽地烟了,老虎尿炕了,就是在野外刨个土坑,烧个玉米,燎个豆子,闷个地瓜,也足能够馋煞个人。

    烧玉米也是个技术活,须钻进青纱帐的深处,寻个土涯子,挖一个长条的窄窄的土沟,将玉米棒子横担在上头,然后便在土沟里点火开烧。待棒子皮烧净了,正好是玉米熟了!那带着泥土芬芳味道的玉米棒子,至今想来都馋得流口水。当然,拿几枝豆子在火上一烤,更是美味,最有滋味的是土里找豆。当烧蹦的豆子跳进滚烫的土里,瞬时变得又香又脆,从热土中抢一个丢进口里,那滋味,美煞个人。当然,余下的火烬还可以埋几块地瓜,用土掩埋起来,闷上一宿,待清晨从温暖的土灰中扒出来,那味道,简直是外脆里嫩,松软香甜!

    有一年秋天,陪爷爷和乡亲们给族人李小盼送行,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泥土中还蕴藏着那么多的无奈和哀愁。

    瑟瑟秋风里,李小盼佝偻着身子,推着一辆独轮车,携带少许行囊,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村口。当他跨过村头的石桥,回望将要别离的村子和乡亲时,忽见两行浊泪涌出了眼眶。此时的他再也忍不住对故乡的眷恋,没等木轮车放稳,就急转身,面对村庄,面对送行的乡亲,一屈双腿跪了下来……

    其实,李小盼已不是初次别离故乡。前几年,因生活所迫,李小盼携家带口,也是推着一辆独轮车,去闯关东了。也许,他在那边已经混出了个名堂,而问起之时,只是黯然点头说,还过得去。也许是真过得去。所以,这次回来,变卖了自己仅有的一点房产,将彻底告别故乡,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定居了。

    长跪中,他双手捧起膝下的泥土,一捧一捧地放入了一只黑色的陶罐里……

    年纪尚小的我看着跪在泥土里的李小盼,问爷爷:“爷爷,他为什么哭了!”爷爷忧伤地说:“故土难离呀!”听了爷爷的话,我有些似懂非懂地又问爷爷:“那他为什么还要走呢?”爷爷看看我,又看看李小盼,却没回答……

    不过,我还是有话要问,“爷爷,他带这么些土干啥?”爷爷说:“当人离开故土,到了外地,容易水土不服。每当这时候,抓一把老家的泥土放进水里,喝下去,就会好了。”对爷爷的回答我半信半疑,迷惑中总想从爷爷那里弄出个究竟来。

    虽然终究没从爷爷那里弄出个究竟,可是,自此,我对这方土地,对这泥土,有了一种另样的认识:她能承载人们的喜悦,却承载不了人们的哀愁。

    故乡的泥土虽然承载不了人们的哀愁,却承载着人们的希望。以博大的胸怀孕育着万物,回馈着人们无休止的索取。每当春天来临,泥土在春风的吹拂下渐渐焕发出生机。麦苗青了,杨柳绿了,各种各样的野菜从泥土中拱出,如同刚睡醒的婴儿抻了个懒腰,在睡眼惺忪中透着粉嫩,纷至沓来。荠菜、苦苦菜、曲曲菜、蒿草、婆婆丁……经过漫长寒冬的浸润,鲜嫩的叶苗更加葱茏。它们或三三两两地散长,或一窝窝一团团地簇生。春风所到之处的泥土里无不焕发出勃勃生机。

    泥土中的生机,最招摇的还是夏天。春天的泥土,还如同羞涩的少女,透露着芳华,却又有着少女的含蓄。而夏天的泥土犹如脱颖而出的少妇,尽显火辣,将绿洋溢到了极致。到了秋来,泥土仿佛懂得了收敛,如待产的孕妇有了几份沉稳,以谦逊的姿态展示着及将到来的收获。

    泥土虽然能够奉献出一个绚烂多彩的世界,但本身却无华丽的外表。她不像白云,轻浮于空中,稍有风吹,就摇摆不定;也不像沙尘,随风作恶,一遇狂风便化为沙尘暴。而泥土本质就是朴实的奉献精神,只要播下种子,她就会给你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哪怕是瓦棱间的一撮泥土;哪怕是岩石间贫瘠的土壤,既可以长出碧绿的青草,也可以长出挺立的青松。

    泥土是大自然的造物主,当你把一颗种籽送入她的怀抱,她便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抚育新生命的责任。并使其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开枝,散叶。

    十几岁的时候,我也跟着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复耕的时候,大人在前边扶犁耕地,孩子们便追逐在步犁的后面,踩着大人的足迹,收拾着偶尔翻滚而出的地瓜。看着大人轻扶犁把,吆喝着耕牛,行走在泥土间,悠闲自得的样子,也曾有过试一把犁地的念头。愣怔间,忽见大人轻轻一甩手中的鞭子,只听鞭头清脆的一响,老牛便拓展开了步伐,只见黝黑的泥土在犁铧下翻出一道油亮的光面来,抛出的光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远远望去,起起伏伏,如波涛荡漾的海面。人和老牛便如漂浮于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随着起伏的大海而飘浮。

    正当我醉于这起伏的泥土,蓦地,一股清香蹿入了鼻孔。莫非附近有什么美丽的花草?不然哪会有如此的芬芳?寻香找去,发现却是新翻的一垄垄的泥土散发的芳香。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嗅她,闻她,果然一阵浓烈的土香扑鼻而来。泥土怎么会有如此清香呢?我想,泥土肯定是孕含了万物的香气,做好了孕育万物的准备。就如同临产的妈妈,乳房里早就蕴藏好了香甜的乳汁,但待婴儿的降临一样罢。

    淡雅清香的泥土滋生了万物,令人敬仰和赞叹。可是,她的无情,却也常常令人忌惮和畏惧。

    到了七十年代末,一向身板硬朗的爷爷竟一病不起,以八十六岁的高龄撒手人寰,走完了他勤劳而谨慎的一生。

    分明记得,爷爷咽气前的一刹那,忽然睁开了眼睛,用混浊的余光扫视了一下留恋的世界,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眼睛一合,再就没有了声息。咽气的刹那间,只见一点土黄色从爷爷的上额开始泛起,紧接着,一泻而下,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那可恶的土黄色便如退潮一般,瞬时染黄了爷爷的全身。

    无论家人是如何的悲伤,乡亲们终将爷爷的遗体送入了棺木。尤其是封闭棺盖,击打亡钉的“咚咚”声,一下子掏空了家人的心。懵懂中,忽听一声“起棺”,悲哀中的父亲猛将一只饭碗用力摔在了棺前!四溅的碎片瞬时散落了一地。

    哭喊和吆喝声中,人们七手八脚的抬起木棺,从窄狭的门洞中挤了出去。那装殓着爷爷遗体的棺木在乡亲们的手抬肩扛中一步一步走向了野外。

    野外,刚挖的墓坑,散发着新土的气味。当棺木入坑,将一领草席掩盖了棺盖后,紧接着,一锨一锨的黄土便砸向了棺木,在泥土砸击的“咚咚”声中,爷爷的棺木连同他的音容笑貌一并没入了泥土里。

    泥土能掩埋了骨骸,却掩埋不了人们的痛苦。

    苍天无言,大地静默。

    看着掩埋爷爷那渐渐隆起的土坟,忽然想起了爷爷说过的一句话,“这人呀!终究有一天,是要和泥土搭伙的!”

    长歌当哭,也必定是在痛定之后的!

   《庄子·在宥》里有言:“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一切生命,包括动植物、人,归根到底都来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回归于土地。是啊,当百千年之后,人都会最终回归泥土,人类本身就是一株土生土长的植物。

   爷爷故去几年后,因为墓地窄狭,道路阻塞,上坟多有不便,就动议给爷爷迁坟。起初,奶奶并没有明确反对。可当迁坟的事宜真正定下来后,却遭到了奶奶激烈的反对,并且当面申斥说,“翻尸倒骨为之不孝!你就给你爷爷翻尸倒骨吧!”奶奶的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因此,迁坟的事也就暂且搁了下来。

    一向善良而倔强的奶奶,在九十三岁那年,无疾而终,驾鹤西去。如同给爷爷送殡一样,也送走了奶奶,奶奶和爷爷依然合葬于老坟的墓地。

    可是,老坟的墓地的确窄狭,甚至连扫墓祭祖都很困难。所以,在奶奶故去三年后,在父亲的提议下,还是对爷爷奶奶的坟墓进行了搬迁。

    坟墓的搬迁是在夜间进行的,因为按传统的说法,尸骨是不可以见阳光的。当我们族人在深夜灯光的照射下,一锨一锨挖掉沉沉的泥土,打开坟墓时,已经见不到一点棺木的痕迹了,所见的只是一层一层的泥土。当人们用木锨一点一点把泥土清理后,泥土下露出了爷爷零乱的骨骸。父亲不忍再看,躲到了一边。我是家中的长子长孙,责任在身,在幽幽的灯光下,和族人从泥土中一块一块地拣拾着爷爷的骨骸。骨骸带着原有的泥土,又重新装敛进了新的棺木。在捧起奶奶的骨灰时,心中好大的不忍。没想到,奶奶才故去三年,便违背了她老人家的意愿,给爷爷翻尸倒骨了。愿爷爷和奶奶在天有灵,这迁坟的初衷,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迁坟的过程中,我突然悟到,这故乡的泥土里已经溶进了家族的血脉。那当人们离开故乡时,习惯带走故乡的一捧泥土,其实,并非是为了什么水土不服。其真正的含义应该是带走了祖辈血脉的浸泽吧?在故乡的泥土里,已经溶合了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血脉。无论你走到哪里,故乡泥土里的这股血脉永远都会和你息息相通。

    背井离乡,总以为那是别人的事情。过去,即使在几十里外的单位上班,无论早晚,无论是风里雨里,都会在下班后赶回家中。只要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心里就安稳;只要一见到家中窗户透出的光亮,心里就顿感温馨。可是,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背井离乡。而且也是卖掉了房产。房产的易主,它预示着,再回来时,昨天的老家已成了客乡。

    准备离开的时候,正是中秋节的前夕。那时候,奶奶还健在。虽然自己独立的家不存在了,但奶奶非要我们一小家和大家过了中秋节再走。因此,我们一小家只好暂住在父母的家中。小住的几日,虽然还未曾离开老家,却觉父母已经客套了起来,心中顿觉不适,心情不免有些怅然。这几天儿子却总是问,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虽然爷爷奶奶对孙子反复说,奶奶家就是你的家!可让儿子问得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中秋节的晚上,皓月当空。和往年一样,先是纸钱明烛的祭天,再是家人的团圆饭。不同的是,这年的团圆饭比往年丰盛。虽然饭菜丰盛,可是,那个中秋节家人却过得落落寡欢。而且奶奶三番五次地叮嘱,让常回家看看,说自己已经风烛残年,看一眼少一眼了。当吃完团圆饭,我们一小家披星戴月准备离开时,奶奶忽然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递了过来。奶奶说,这是从我住过的院子里打扫的泥土,已经晒干筛净。想家时就放在枕边,这样,老家就会进入梦里。水土不服了,抓一把放水里喝下去,身体就好了。

    在那别离的瞬间,奶奶终于没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掩面而泣。待我转身时,泪水也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离开家的日子里,想家了,就常拿出来看看那一袋奶奶亲自挑选的泥土,每当此时,奶奶的叮嘱便会在耳边响起。捧着家乡的泥土,常想起临走出家门时,奶奶那不舍的眼神。每当此时,心中就会漫延出无尽的悲凉来。悲凉来袭时,常想起小时候送李小盼的情景,常想起问爷爷的那句话,“他为什么还要走呢?”此时,我突然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不回答这句话的原因。

    离开故乡后,也没遇到什么水土不服。便用奶奶送行的泥土,放入了一只青花瓷的花盆,种植了一棵月季,好让故乡的泥土生生不息。如牡丹般的月季在老家泥土的滋养下,如有灵性一般,月月盛开。紫红的花朵散发着家乡泥土的芬芳,充溢着整个房间。见到开放的月季便如同见到了故乡。嗅着花盆里的泥土气息,仿佛故乡就在我的身旁。也使这远离老家的住所渐渐有了家的感觉。

    时光匆忽,想不到,此次一别,已经十多年过去,在这十多年里,虽不断的回家探望,但对于我的离乡别居,总感觉特别对不住奶奶。我常想,我的背井离乡,对奶奶来说,其实就是一种残忍。它也成了我内心对奶奶最难以泯灭的一份愧疚。

    当人们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也许对故乡的概念相当模糊。可当离开久了,离开远了,就像族人李小盼那样,在离开故乡多年,再回故乡,变卖了老宅和家当,向这片泥土辞行时,那对故乡泥土的眷恋是才会在心底油然而生。从故乡带走的泥土,又岂单单是为了什么水土不服。故乡的泥土不但承载着先人的血脉,也承载着游子对故乡满满的思念和永远扯不断的乡愁。

    故乡泥土里长出的稼穑,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子民。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人来说,每一寸泥土,都和人们结下了难分难舍的情缘。泥土的色泽、气味和特性,在人们的心里都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泥士的芬芳,已经浸透到了血液,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她敦厚而不虚伪,内敛而不张扬,谦虚而不傲慢,丰富而不单调。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土地上的万事万物。随便丢一粒种子在地上,只要被泥土拥抱在怀中,它的体温就能捂暖种子的生机,在温煦的阳光下,为大地爆出希望的诗行。

    每当我回老家时,看到田野里那肥沃的泥土,便总有一种去嗅它芬芳的冲动。这泥土,如此厚重,如此深沉,如此广博,又如此谦卑;万物受其滋养而生生不息,故乡人因此富足而代代繁衍;这泥土,浸泽了一辈又一辈的汗水;这泥土,掩埋着混合着归于尘土的祖宗的骨骸。这泥土,于你于我均有着万缕千丝,生生世世的牵系与羁绊……

    看着故乡的泥土,看着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乡人,看着他们纯真质朴的笑容、如太阳般热情的眼眸,心灵的静谧瞬间溢满全身,飘游的灵魂倏然感觉安稳……

    那!对故乡还到底眷恋什么呢?沉思中,忽有一种情绪从心底涌起,我还眷恋什么?是故乡的那片不变的土地,是故乡的那片泥土,是故乡泥土的芬芳,在时刻牵动着我的心。故乡泥土的气息,早已融进了血液,植入了发肤,化为了人生的音符。而正是这个音符在体内不停地跳动,才演奏出牵肠挂肚的思乡曲,拨动了心弦上的乡愁。即使故乡改变了容颜,可对故乡的那份热爱;那份眷恋,却如火山下的岩浆,一直在心底沸腾、翻涌!

   (图文李玉德)

作者简介:李玉德。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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