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雾里的响堂砖塔 一说“邯郸”，条件反射，莫过于“邯郸学步”。恕我肤浅，一时半会儿也就这了。其实岂只“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负荆请罪、完璧归赵、将相和、价值连城、刎颈之交、围魏救赵、退避三舍、毛遂自荐、纸上谈兵、窃符救赵、胡服骑射……相信每一个成语背后，都张扬着两千多年前战国风云的远交近攻与纵横捭阖。国家给这个北方小城挂了个牌：中国成语典故之乡。但凡有成语的地方，总是有历史、有故事。前人如此登峰造极，聪明绝顶的今人不甘其后，创造了蓝瘦、香菇。  北响堂山北宋砖塔 其实我想，任何一地都不会无缘无故文化厚重。《汉书》说，“邯郸南据大河（古黄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若不胜秦，必重赵。赵承秦、楚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战国时期，邯郸为赵国都城，魏县为魏国都城；汉时与洛阳、临淄、南阳、成都共享“五大都会”之盛名；汉末曹魏在临漳建都，先后为曹魏、冉魏、前燕、东魏、北齐都城；北宋时期，北京大名府成为北宋之北京；及清，大名府为直隶第一省会。当然今天，作为最受雾霾青睐的圣地，我们只有雾里看塔了。  北响堂山砖塔和常乐寺石雕造像 响堂山石窟分南北两处。北响堂进山处有常乐寺，始建于北齐（500～577），初名石窟寺；天统年间（565～569）改称智力寺；宋嘉佑年间（1056～1063）更名常乐寺至今，有“河溯第一古刹”之称。名虽“常乐”，却因历次法难、战争、雷击和朝代更迭频仍而几度兴衰；1946年毁于大火，据说为当地一位先生率其学子焚毁，原因不详。寺外有宋九级八角楼阁式砖塔，单层塔檐下为斗拱，双层塔檐下为莲瓣，俱以砖仿木，八级以上及塔刹已残损；塔面饰以假门窗或浮雕。塔门常锁，已不可登。  北响堂山常乐寺陀罗尼经幢 按照“伽蓝七殿”的规制，穿过重修的山门、天王殿，有损毁严重的一座石塔，据刘敦桢先生推测为唐塔，残塔纹饰隐现，可窥当日精彩。石塔身后为三世佛殿遗址，有佛造像数尊，俱无首，传为金海陵王完颜亮的天德年间（1149～1153）所立。再往北，有宋陀罗尼经幢两座。或许当年，这片开阔地也曾古柏参天，香火缭绕，风吹幡动，梵音袅袅吧。继续向北即讲法堂、藏经阁遗址，如今空余数十根石柱构件，在凄凄荒草中形影相吊。天幕苍茫，一片荒寂。  北响堂山石窟 时北齐在太行两翼各有一个政治中心，东为国都邺城（今临漳），西为别都晋阳（今太原）。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有鼓山，地扼东西交通，因其山深空暝、击掌有声故名“响堂”。挥别常乐寺的断塔残佛拾级上山，貌似一个渐次抬升的大弧线，响堂石窟就开凿在和村以东天宫峰西麓的半山腰上。北国初冬的鼓山深处，寒意袭人，无孔不入。忽然自觉行头有些单薄，只是速干衬衣罩以抓绒外套、秋裤套了牛仔裤。好歹有大围巾，连忙缠在脖子上。  北响堂山第五窟  北响堂山第五窟 南、北响堂山石窟均始建于北齐。北齐帝高洋以佛教为国教，择鼓山凿窟建寺、营宫造苑，以为避暑、游乐、礼佛之所；此后隋、唐、宋、元均有增凿。现存石窟16座，摩崖造像450余龛，大小造像5000余尊，还有大量刻经、题记等。其中北响堂洞窟9座，自左而右为大业洞、刻经洞、二佛洞、释迎洞、嘉靖洞、无名洞、大佛洞，还有两个无名洞。  北响堂山第七窟  北响堂山第七窟 这是短暂而奇葩的北齐王朝留给后世的一座艺术宝库，亦为中国石窟艺术发展史上从大同云冈到洛阳龙门过渡阶段的一个重要标志，学界称作“北齐造像模式”。可惜历经疯狂盗凿，宫苑荡然无存，寺院破败不堪，洞窟佛龛虽得遗存，但却一片狼藉，佛头千或存一，让人肃立无语，唯有太息。  北响堂山第九窟（大佛洞） 北响堂以大佛洞规模最大、装饰最华丽。窟内进深12.5米，宽13米，高12.5米，几近方形。大佛洞为中心塔柱窟，前室为仿木构窟檐，其上有摩尼宝珠和覆钵丘，形成独具特色的响堂“覆钵式塔形窟”，惜坍塌风化、残破不堪；后室平面呈方形，平顶；塔柱三面开大型帷帐形龛，后壁上部与山体相连，下部形成低矮甬道以供礼佛。  北响堂山第九窟（大佛洞） 正面龛为纵三世佛，主尊释迦牟尼结跏趺坐，通座高5米，造型匀称，端庄敦厚，既沿袭了北魏以来石窟造像“褒衣博带”、“秀骨清像”的汉化风尚，又展现出北齐民族的强健与豪劲，为响堂造像体量之最。背后浮雕火焰、忍冬纹，雕凿精巧而生动，装饰华丽而绚烂，为北齐佛造像艺术之巅峰。 北响堂山第九窟（大佛洞） 两侧东方燃灯佛、西方弥勒佛俱损毁无形，愈加反衬出佛祖宝相之澄静、安详。遗憾的是主尊右脸颊略破损；两臂肘下亦无存，或许右手施无畏印、左手与愿印或触地吧。窟龛四壁满刻16座塔形列龛；前壁有物象外减地浮雕“帝后礼佛图”，风格颇似汉墓之画像砖石，惜坍塌残缺几不可辨。尽管如此，范文澜先生称其“堪与龙门、云冈等诸大窟相媲美”。 北响堂山第九窟（大佛洞） 大佛洞内宽绰而黢黑难辨，开门方向顶部有采光明窗。微弱的光线投射在中心塔柱顶部，其上佛龛横列，据说侧部即有文献记载的“高欢陵穴”。史载北齐帝陵选址邺城，葬有神武帝高欢、文襄帝高澄、文宣帝高洋、废帝高殷、孝昭帝高演和武成帝高湛（后主高纬葬于长安北原洪渎川），兵荒马乱中空余封土堆。东魏武定五年（547）正月，高欢忧愤发病逝于晋阳。《敕勒歌》就是此间他命大将斛律金以鲜卑语击戈而唱以振军心。有史料说，高欢同魏晋十六国其他郡主一样，采用了虚葬制。 北响堂山第七窟 北响堂山第七窟 武定八年（550年），高洋废东魏帝元善见而称帝改元，追尊其父为献武帝，尊陵为义平陵。那么位于河北磁县大冢营村的那座“大冢”，难道并非真正的义平陵吗？又据野史记载，高洋在将父皇棺柩藏于窟穴之后，尽杀所有工匠以掩其迹。北齐灭，某工匠之子知之，掘石取金，弃骨毁棺，逃之夭夭。上世纪80年代，响堂学者赵立春曾爬进陵穴考察。此穴长宽1.7米、进深3米，空空如也。 北响堂山第二窟刻经残碑 北响堂山第二窟刻经残碑 历代史家对北齐诸帝恶评如潮，什么奇葩、变态、疯子、淫乱、人渣家族、禽兽王朝……但对高欢却是例外。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说：“欢性深密，终日俨然，人不能测，机权之际，变化若神。制驭军旅，法令严肃。听断明察，不可欺犯。擢人受任，在于得才，苟其所堪，无问厮养；有虚声无实者，皆不任用。雅尚俭素，刀剑鞍勒无金玉之饰。少能剧饮，自当大任，不过三爵。知人好士，全护勋旧；每获敌国尽节之臣，多不之罪。由是文武乐为之用。”北齐诸帝也只有高欢活过了“不惑之年”。 响堂山石窟博物馆 东魏权臣高欢死后，长子高澄继专魏政，将篡未篡之时，却遭家奴刺杀。其弟高洋袭位，这位“内虽明敏，貌若不足”之人，很快废黜傀儡皇帝而称帝改元。因其爵位为齐，故以齐为国名。后世为区别同时期的南朝齐，故称北齐。自高洋后，历任齐帝似乎都有一个类似的性格图迹，先是励精图治，继而荒淫无道以至匪夷所思。 响堂山石窟博物馆 “主昏于上，政清于下”还不至于迅速亡国，其佞臣之多亦横绝于世。后主高纬以谋反罪诛杀大将斛律光及兰陵王高长恭，自毁长城，朝野痛惜。周武帝宇文邕乘势攻邺，北齐灭。请注意未来的隋文帝杨坚，此时现身于攻打北齐的北周大军中。后世皆云：北齐高氏佞佛崇佛而亡天下。那么北齐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响堂山石窟博物馆 从高洋到高恒，北齐27年换了六任君主，就一个王朝而言不长，但对于这样一个重口味家族来说，存在就是奇迹。比如高洋有薛宠妃，情话绵绵间冷不丁挥刀砍了美人脑袋揣了赴宴，酒酣耳热之际突然血淋淋抛出来，吓得群臣魂飞魄散。高洋说好开森哦，抬来尸首当众肢解，以其大腿骨绷上弦自弹自唱“佳人再难得”。出一个变态不算奇葩，纵观北齐诸帝，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再如高纬宠幸侍女冯小怜，不甘其寂寞烟花无人喝彩，就让这尤物脱光光“玉体横陈”，命群臣观赏、打分。 响堂山石窟博物馆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如此奇葩王朝，不灭没有天理。响堂山石窟博物馆的第一展厅，数百颗石佛头陈列成排，高低错落，大小不等，静候一个个世俗的看客。百年前一场浩劫，让响堂数千尊佛头惨遭盗割，大部分散落海外，追回者亦因损毁严重，只能这样永久地身首异处。响堂和它身后的历史，似乎都成了谜。 响堂山石窟博物馆 在展厅里意外邂逅卢芹斋的黑白身影。早年读过法国汉学家罗拉女士的《卢芹斋传》，对百年前这位让西方人认识中国古董的启蒙者起伏跌宕的一生，唏嘘不已却又困惑丛生。我们应当如何站在公允的立场，评价彼时的历史、国情与理念、作为？我想这里，还应包括斯文·赫定、斯坦因、兰登·华尔纳，还有麻城道士王圆菉。 南响堂山石窟 南响堂山石窟 北方的初冬天黑很早，宇通客车一路轰鸣着赶到南响堂时天近晦暗。守门老人奉命留门，但还是用接近晋语的邯郸土话再三催促。南响堂开凿于鼓山南麓的临水镇纸坊村西北，与北响堂相距15公里，隔滏阳河而相望。据说因其破败，经数年修葺开放未久。临路一幢四柱三间的仿古建筑，有匾额书“响堂山石窟博物馆”。对面即滏阳河，有木构风雨廊桥，古意盎然。恰有冻雨点点，很想在廊桥上漫步，却无余闲。 南响堂山石窟浮雕飞天 南响堂山石窟高浮雕金刚力士 南响堂山石窟高浮雕金刚力士 穿过博物馆大堂即石窟，现存大小洞窟七座，上层五座，下层两座，自下而上有华严洞、般若洞、空洞、阿弥陀洞、释迦洞、力士洞和千佛洞。其中华严洞规模最大，高4.9米，宽6.3米，进深6.3米，据说内刻《大方广佛华严经》，以及净土、说法、本生浮雕。可惜隔了铁栅栏，两眼一抹黑。不过攀至二层，就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还是欣赏到洞窟外壁有彩绘浮雕。尤其飞天造型，衣袂风动，瞬间惊艳。 响堂山石窟博物馆 天很快就黑透了。早已过了闭馆时间，守门老人执意要我们从小偏门尽快开溜。匆匆走马灯火通明的第二展厅——部分追回的常乐寺被盗佛头。抛开被世俗化了的弥勒佛不算，貌似这辈子从未亲睹过哪一尊佛笑得如此灿烂，进门乍一照面就被他仿佛超然物外的“常乐”神情惊倒了。 响堂山石窟博物馆 正如无法猜测米勒岛上的维纳斯的断臂，乍见这尊菩萨，以为她不是托腮沉思，而是一脸沉醉地在拉小提琴。如此崇佛的王朝和国主，晨钟暮鼓，朝修晚祷，但却嗜杀、荒淫，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作为何以如此相悖？我在响堂悄悄拍了个巴掌，苍茫深山，并无一声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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