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升发‖我的小脚老娘

 陕南野山菌文集 2023-01-01 发布于陕西

  一双小脚,满头白发。走路像踩高跷,如不倒翁捣蹬着,进三退二,晃晃悠悠。耳朵有点背,讲话爱往人跟前凑,这就是我年逾八十四岁的老娘。

  老娘是典型的受封建思想迫害的代表之一,她出生于1929年,从小就用三尺臭裹脚布缠脚,一年四季不变。直到把大脚趾以外的四趾折到脚底下,变成一个锐角三角形状,还要以“三寸金莲”的标准为榜样修造。这是那年代人们心中的美女模特。如果不裹脚,被人们戏称是“上山踩死一群狼,下山踏死一群羊”的泼女人,是没男人要的。而实质是脚的四趾关节严重畸形,甚至折断,垫于脚心,站立、走路只有脚后跟一个点支撑,近似残废。封建思想的目的就是让妇女走不出家门,不知外面的世界。可是,作为农家女,怎能不出门干活。下地劳动时,显著的标志就是地面上留下一串串如木桩锤捣的凹坑。

     有“三寸金莲”之足,也不会改变农家女的处境。解放前夕娘从八亩地嫁到河口张家,生子、抚养老幼,下地干活,担粪挖地,不会得到一点可怜和照顾,只是加重个人的劳累和痛苦。因父亲长年身体病弱,家里大事小事,里里外外都靠老娘一人支撑。为了生计,天不亮就起床,不点灯不吃晚饭,这就是每天的作息时间。无白无黑的劳作,头痛、牙痛、喉咙痛是常事,牙痛得睡不着觉,就整晚的推石磨磨杂面和糁子,缓解疼痛之苦。不到五十岁,牙齿基本上都“下岗”了。到现在唯一“在岗”的是一颗半截牙根。病了,没钱看医生,就用民间偏方加挨、靠、扛。腿疼、胃疼是常事,天变时更加严重。后来,经济、医疗条件改善了,有点小病也不看医生,已成习惯了。到现在,老娘也从未打过针,偶尔仅是吃点药。

  因为脚小,老娘一生没有走出远门,除赋予人民公社社员光荣称号外,再没有加入过任何社会组织、团体。是一位正宗、地道的、名副其实的生产队女社员。

  因不能出家门,也就没有进过一天学堂,老娘肯说“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每人每天不足三两粮食,这个日子咋过啊?一天两天可以,一月两月能挨,怎么办?总不能坐着等死啊?向海陆空要“粮”。海,就是到沟渠河边挖草根吃;陆,就是到野地里挖野菜煮;空,就是爬到树上捋树叶炒。草根、树叶、树皮、白土都吃过。野菜,槐树花现在是城里人美食,那时也是老娘她们争着抢的救命食物。现在城里人是好的吃腻了返朴尝鲜,那时顿顿都能有野菜和槐树花吃,日子就很不错了。老娘当时吃树皮的方法,用刀子从树上撬下皮(榆树皮居多)晒干,再上碾碾成粉,用粉煮稀饭或做馒头吃。那个苦涩味,现在提起来还一阵恶心。长时间吃了,连屎都拉不出来。轻的头晕目眩,两腿无力,呕吐恶心。重的浑身出现浮肿,两眼肿得只有一条缝,老娘说她有一次吃野菜中毒昏过去3天不省人事,幸得大姨等亲戚拿米面接济才活了下来。

  我,就在这个极度困难的五八年降生了,全家视我为掌上明珠,为了给我带灾赐福,汲取我前边三个哥姐夭折的惨痛教训,即认三个干大和干妈,并央请曹干大讨来百家各色布块,娘亲手给我缝制了象征长命富贵的“百家衣”,并给我取名“跟地”,即跟着土地有饭吃之意。由于父亲常年腰疼腿痛,担水割柴、上工干活等重体力活老娘走在前。上有八九十岁需要照料的奶奶。下有兄妹四人,打我记事起,七口之家的重担就全靠老娘那柔弱的双肩扛着,为了养家糊口,老娘男一半女一半,带着我们种地、纺花织布、洗衣做饭、喂鸡喂猪,没日没夜地操劳着。在我的记忆里,是织布机吱吱扭扭的伴随着老娘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在草鞋耙上编织着悠悠岁月,养蚕的桑树上记录着娘一番番春夏,石磨盘边迎日出送晚霞转动着酸甜苦辣。记不清多少次一觉醒来,老娘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盘着双腿不知疲倦地为儿女补补纳纳。

  老娘是村子的织布把式,她经过纺、拐、染、浆、径、掏柱等复杂的程序,再安在织布机上,把小脚踏在织布机的踏板上,上下交替着用劲蹬,梭子在手里飞快地穿来穿去,为他人来料织就一匹布22米仅收工费2元,织成的布既厚实又漂亮,令人啧啧称赞。

  最辛苦的要算卖布换花、换粮了。布织好了,老娘怀揣几个包谷面馍,扛上一大卷粗布,到离家二十多里的银花去赶集。一天往返五十多华里,别说换的粮、棉花有多重,就算空着手,单凭一双小脚,现在很难想象老娘是怎样忍饥挨饿地走回来的。有时买卖不好做,还得把布背回来。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一次,老娘带我卖布回家晚了,又下起大雨,走到头道河,大水把木板桥冲断了。老娘牵挂弟妹,急于回家,就冒着危险淌着齐腰深的水过河。走到中间,水越来越深,进退两难,我娘俩即将向下游漂走的瞬间,幸好一位好心的大叔赶来,一把拉住了我,把老娘和我拉过了河。每次想起这事儿,我就鼻子一酸,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老娘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具有多么坚强的意志,才能走回这艰苦的行程,方换来丁点儿粮,勉强维系全家老幼的性命。

  老娘心灵手巧,除了一般的针线活外,绣花、剪窗花、灯笼花样样在行。她把我穿小的衣服改一下让弟妹穿,后来条件好了,买布做新衣,只要有样子,她就照着葫芦画个瓢,自己裁自己做。老娘很厚道,在小村里她和乡亲们相处得特别好,大家有红白喜事都愿意同老娘商量,晚辈们尊称她“新娘”。我家贫穷,但谁家缺米断面了,到我家借从未空过,还不还就算了,老娘从不计较。过大年是老娘最忙的时候,过了腊月二十,找老娘蒸年馍的、剪窗花的络绎不绝。老娘总是把自己的活儿放在后边,宁愿自己辛苦点儿,也要让乡亲们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老娘在乡亲们的眼中德高望重,她有自己的信仰。究竟属何派、何道,也分不清楚。烧香拜佛、祭祀鬼神、祈福平安、传礼讲义。凡是她认为劝人做事行好、勤苦孝顺,正直做人的事就信。用现代话说就是真、善、美的东西。至于是佛、是道、是儒还是教,她是分不明白的。她经常嘱咐孩子们的话是:再穷都要好好读书,在家要孝顺,做事要勤苦。天下喜勤人,吃亏受苦能得福;为人多行好,不要多拿要;要财越多,人就越小……。年轻时,对老娘说的,有些不甚领会,也就不大在意。什么要财越多,人就越小,用现代话表达就是,做人不可非正常索取财物,不正常的索取越多,人的品质就越低。她虽然不懂得这种反比关系,也不知道什么叫哲理,可她明白做人这点通俗道理。从我记事,有奶奶时,她总是想方设法先保障奶奶的生活营养,直至奶奶九十四岁辞世;做了婆婆后,三个儿媳各有不同,但从未红过脸,也从未和邻居们吵过架。总是劝别人不要争强好胜,分个我高你低。

      老娘的一生虽平平淡淡,然而这平凡的后面却蕴含着顽强、伟大、无私,爱,支撑着我们这个贫寒的家,侍奉奶奶高寿辞世 ,相伴父亲八十而终,对于往事,老娘从没说过苦和累,甚至吃树叶、剜野菜、去南山讨饭遭的罪都说得平淡如水。而我的心里,酸酸的,沉沉的,眼眶里湿湿的。这双小脚,从旧社会迈入新中国,从伴随父亲养儿育女到孤独空巢度日,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它所承载过的不仅仅是自身的体重,还有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柴米油盐、缝补浆洗的重任。我那勇敢而善良的老娘,就是靠着这双小脚踏过了无数的沟沟坎坎,像村里男社员一样,经历了几多艰难困苦,见证了老百姓日子从饥荒到温饱乃至小康的变迁,她诉不尽人间的喜怒哀乐,数不清的点点足迹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

  老娘一生含辛茹苦、淳朴善良、乐善好施,她用行动留下的精神财富让我用之不竭、取之不尽。我想:老娘,您是伟大的,您没有遗憾,您是成功的,您没有挂牵。您虽然脚小,但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勤劳俭朴,有力的支撑了这个家;您虽然没有文化,但您有真、善、美的信仰,供养了孩子们读书,望他们成才成功,对孙子女们更是疼爱有加,您虽居小家,但您有宽容的胸怀,营造了一个温馨、和谐、幸福的家园;她必将传承、影响一个大家,这就是对社会的贡献。我们为有这样的老娘而自豪、骄傲。

     老娘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是辛苦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也是最善良的一生。伴着八十四年的小脚,正迎着新春的和煦阳光,沐浴着和谐社会的春风,踏着幸福的大道舒心地走着,走着!

     小脚老娘,我们永远爱您。

作者简介:

张升发,网名海涯,取学海无涯之意。男,生于1958年2月,陕西省丹凤县土门镇人,小学高级教师职称,1979年12月毕业于陕西省丹凤师范学校,主要从事小学教育教学管理工作,退休后欲从事家乡地域文化的挖掘收集整理工作。已有多篇文稿在相关报刊发表。

晒丹凤,你也可以秀

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丹竹    吕学敏   远洲

主编:丹凤晒晒

副主编:墨海顽石

责编:方子蝶    张芬哲    白月光   曹苌茳

校对:邻家小妹    七月未笺

自媒体联盟:

方子蝶    无言年华   温暖相见   家在商洛

大乾州    新新文学   我是布衣   雪舞梨花

力视野   松风阁语   陕西文谭    往事余味

作者往期作品阅读:

张升发‖冠山健步行(四首)

张升发‖红军来到咱家乡(流传竹林关的五首红色经典歌谣)

张升发‖我陪老母过大年(外一首)

张升发‖冠山健步行(七律二首)

张升发‖土门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