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郁达夫在1926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写到：“ 一年将尽，又是残冬的急景了，我南北奔跑，一年之内毫无半点成绩，只赢得许多悲愤，啊，想起来，做人真是没趣。”他生于1896年，也就是说，他认为做人真是没趣时，是三十岁。年终岁尾，做一番盘点，而立之年，看尽人生凄惨，只因生逢乱世。 可能以前我们也感觉不到那种没趣。但三年疫情，终于使人经历了几倍的人生，一边挣扎寻找出路，一边左右彷徨无定，也真是难。这三年，刚好是我踏进中年深处的时段，近日更是失去了两位亲人，一直处于悲伤之中，所以我忽然对郁达夫说的“做人真是没趣”有了同感。 超市有一周多时间不能送货，告诉我们都阳了，没有外卖员。我父亲家楼下就是美食一条街，我们给点外卖时，发现只有清和传家饺子和李华泽鸭货店开着，别的店都关门了，也只有一声叹息。 我出门跑步，国道上车很少，更看不到大货车，可以穿过马路走捷径去运河。一切那么没有生气，不，简直死气沉沉啊。    但是，还有三天旧年就将结束时，我却忽然被运河的热闹惊呆了。  有整整四辆大货车在运土，还有一辆大铲车威风凛凛地伸出巨大的机械手，抓碎运河底清出来的小土山包，把淤土一把一把扔到大货车上去。穿黑色皮大衣的年轻的大货车司机跳从驾驶室跳下来，饶有兴趣地看铲车铲土。  一时车声隆隆，人欢马叫。一点水也没有的运河，严冬中一直沉寂的运河，迎来了它热烈的节日。 其实秋天时，见运河底堆起了土山，我还纳闷这是要干啥，担心运河被填平，城市就失了血脉。见多识广的网友告诉我，这是运河在清淤。而且清出来的淤泥是上好的肥土，比较金贵。     货车在运河底从一座桥下开向南面的公路，土铺成的斜坡刚好够货车通过。一辆车还没开远，另一辆车已经开回来了，它们好像在说，赶紧哪，不然就过年啦！  疫情是长达三年的阵痛，但生产生活还是要继续。我像阿来笔下机村孤陋寡闻的村民一样，站在岸边痴痴地看车来车往，看土面上清晰的车轮胎印，在车声隆隆里感到了一种火热。 新年第一天，我再去运河，发现河床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运河底的芦苇，菖蒲，淤泥都被清理走了。它袒露赤诚胸腹，只待拥春水入怀了。 新年的阳光也仿佛被擦洗过，干净，透明，它为长长的河床铺上了一层金纱，使鸟雀飞过时发出惊叹。 而另一边，是一枚白白的正在丰腴起来的半月，早早挂上东边天际。还有我们小区西北角一家准备开业的店，刚刚拆除了脚手架。无论关了多少店，还是有人勇敢地兴兴头头地迎向未来。国道上的车也忽然多起来，似乎已经恢复到疫情前的往来穿梭的样子了。 我刚读到苏枕书在《有鹿来》里写她在日本过新年，接受花道老师邀请参加新年插花会。席间有一个哺乳婴儿的年轻女子，安静又淡定，跨年跨得不受外物打扰。她提前告辞时，“老师在屋子的深处，祝她新年快乐”，那份从容真是使人震动。 沿着运河岸边的红砖道慢慢跑过去，柳树、垂榆京桃和云杉一一后退，我看见了远处升腾的白色炊烟。有时可能觉得做人没趣，有时，我们也在平常的情景里受到感染和震动，也许这就是活着的常态吧。 我的学生文博问我每天去哪里跑步，我告诉她就在运河岸边。她竟然说不知道运河在哪里。疫情使许多人的大学都局限在一枚小小的口罩里，大学四年，他们错过的实在有点多。 苏格拉底说:“要照顾好你的身体，也要照顾好你的灵魂。”我的理解是，照顾好你的身体，不然你就会躺倒。照顾好你的灵魂，以对抗和治愈做人的没趣。经历了一重苦难和绝望，还有下一重。一重重叠加起来，就是冗长的沉重。新冠疫情后面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但它可恶地改写了很多人的人生。所以，新的一年，这两个照顾形成合力，才可以安静从容吧。 郁达夫只活了四十九岁，英年早逝，可惜了他的才华，现代文学史不知少了几多。而他的“做人真是没趣”，不知其后多少人也这样感叹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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