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闻梵声│日本遣唐使圆仁的五台山求法之旅

▲圆仁（793~864）.唐

日本佛教天台宗高僧，838年入唐求法，847年归国。854年为延历寺第三世座主，住寺10年。他继承最澄遗志，使天台宗在日本获得极大发展。

海上闻梵声 知是台山路

浮海轻身求法，

芒鞋不到天台。

琵琶湖上现楼台，

添个天台天外。

应喜一声钟磬，

云仍两国相偕。

灵山昔日莫疑猜，

记取恩情代代。

这支《西江月》，是颂日本高僧圆仁的。

在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的唐代，日本有这样一位往“西天”求法的“唐僧”，他就是被日本皇室封谥为“慈觉大师”的天台宗的圆仁和尚。

他前往的“西天”，不是古印度，而是同日本一海之隔的中国大唐。

因缘际会，这位高僧由日本登陆中土后，没有直接去长安，而是由扬州、楚州、海州、醴泉、曲阳，翻越太行到达五台山，在山西留下了一串清晰坚定的足迹。

从公元630年起，二百六十多年间日本陆续派遣二十次遣唐使（包括未成行取消的两次），越过大海，冒险赴难。他们在大唐观摩重要的仪式与典礼，最终型塑了日本的各种典章制度与文化。

在日本当年不断派出的遣唐使队伍里，有许多僧人前来求法，其中圆仁最为著名。

与玄奘著有《大唐西域记》一样，圆仁著有《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这两部佛教史传与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被称为中外文化交流的三大游记。

圆仁与马可·波罗都曾行经山西，都对当地人民使用煤炭，产生莫大惊奇。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又名《五台山巡礼记》。

圆仁留唐近十年，广泛寻师求法，足迹遍及今江苏、安徽、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河南诸省，并留居长安近五年。圆仁只在五台山呆了短短两个月，《五台山巡礼记》全书四卷，巡礼五台山也只占第二卷末了几页与第三卷前面不到一半，但书名冠以“五台山”，可见其印象之深。

“伏地礼拜，不觉流泪”，圆仁初睹五台山不能自已的情形，虽然过去1175年，仍让我们感动。

时当公元840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圆仁与弟子惟正、惟晓，行者丁雄万，一行四人望见五台山耸立西北。

五

台

佛国

朝山之旅

“此即文殊师利境地……此即清凉山金色世界，文殊师利现在利化。”圆仁掐指一算，自从二月十九日由山东赤山法华寺出发，走了2300余里，路上时间44日。

据日本学者阿南史代女士踏勘，实际走了1270公里，折合2540里，比圆仁估计多出200里左右。

历经鲁、冀二省，跨过黄河、大运河。路途不近，但没生病，也不觉劳累，圆仁在日记里写下“惭愧”二字。

▲▼敦煌壁画中的五台山和竹林寺

驭运行李的不是马，而是一头驴子。五月一日，圆仁一行下榻竹林寺，开始在五台山两个月的巡礼。

五月五日，竹林寺举行礼佛仪式。圆仁不惜重墨，将盛大仪式的全过程记录下来。

仪式是在午时开始的，钟声响后，僧人入堂。大僧、沙弥、俗人、童子、女人，圆仁看到，他们依次入座。打槌、唱念、行香、礼佛。其中唱念让圆仁大开眼界。然后饭食。之后又是一番唱念，众人散去。暮晚，打雷下雹。寺院请东洋来的和尚参观道场，观瞻壁上七十二圣贤画像。室内陈设让他叹服。

圆仁又被邀请参与大僧集会，从黄昏到半夜，整个法事让他记忆深刻。

也是在竹林寺，弟子惟正、惟晓与数十位远来沙弥一道受戒。

如今竹林寺有间北房用来纪念圆仁，供奉他的画像、牌位；上世纪30年代，日本人捐立石碑纪念圆仁，石碑现在大雄宝殿外；2002年，阿南史代拜谒之后，还在院中种了16棵树。

在竹林寺呆了半个月之后，十六日，圆仁住入大花严寺。大花严寺又作大华岩寺、大华严寺，现名显通寺，是五台山所有寺庙中最著名的。

大花严寺是华严宗四祖澄观讲《华严经》处，是华严一处圣地，但在圆仁去时，那里天台宗活动极盛。这也是他巡礼五台山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在这里，他见到了天台宗高僧志远。

圆仁用了三天时间，登临五台山四座台顶，感受圣境的肃穆风光。

在中台，看到武则天敕建的三座铁塔（今已不存）。

在西台，看到两个大岩石，相传是文殊与维摩对谈处。

在北台，参观龙王宫（后来迁到显通寺旁，是为五爷庙）；见到一个僧人，三年不吃饭，一天只吃一次土，并发愿三年不下台顶。

在东台，目睹壮观的景色变幻，白云飞扬，雷声霹雳，风雨中降下雹子，直到半夜。

至于青草与花，几座台顶都可见到。当初遥望几座台顶又圆又高，好像铜盆倒扣，现在终于深入其境。

▲中台翠岩峰龙翻石

▼五台山台顶的冬季

离开五台山前，圆仁还有幸目睹“色光云”：“光明晖曜，其色殊丽，炳然流空，当于顶上，良久而没矣。”

在人丛中，圆仁碰到一个名叫义圆的供养僧，来自汾州（今汾阳市），嗣后他们结伴而行一段路程
。

 

义圆见此美景，流下激动的泪。

七月一日，圆仁一行向唐都长安（今西安）进发，首先来到五台山南缘金阁寺。

20年前，日本僧人灵仙曾经住过两年。

在日记中，圆仁花费笔墨描述建筑形制、内部设施及其珍宝，分析五台山成为圣境的自然条件，又记录了多次礼拜的文殊菩萨的两则传说。

继续前行到了一寺，圆仁发现一个名叫贞素的来自渤海的僧人，书于墙板上的纪念灵仙的一首诗。再行到了灵境寺，得到灵仙是被人毒死的传闻。

圆仁虽然历经千辛万苦，却未能如愿到达他一心向往的天台山。整个唐代来华求法的二十余位日本天台宗僧人，除了他，都登过天台山。

那么，他为什么又来到五台山。

天台山是汉传佛教十三宗之一天台宗发源地，因其创始人智顗在此讲法。智顗著有天台三大部——《法华玄义》、《法华文句》、《摩诃止观》，《法华玄义》是以《法华经》为中心的佛学概论，《法华文句》以四个层次对《法华经》作解释，《摩诃止观》乃是修道的方法论。智顗解行并进，一变当时北方偏重禅法、南方偏重义理的学风。

圆仁俗姓壬生，日本下野国（今枥木县）人，幼丧父，九岁出家，先拜日本大慈寺礼广智为师，
15岁那年，在广智师父带领下，圆仁登上比叡山，开始师事日本天台宗创始人最澄大师。

时间飞快，最澄圆寂了。一天晚上圆仁做梦，最澄师父梦中对他说，“为了修得更高佛法，应该去唐国，我曾去过那里；虽然求法之旅艰苦，但你也可以做到！”。

最澄

法像

▲日本遣唐使大批入唐促进了中日文化交流

没过多久，圆仁跟随遣唐使，以“请益僧”身份入唐求法。

时当公元838年，日本承和五年，那年圆仁45岁。

请益僧是短期留学僧，但圆仁想去天台山学习佛法的意愿，没有得到唐国官府批准。

他不甘心，又是脱离遣唐使队伍，又是求助新罗张保皋大使。

在赤山法华院时，圆仁听说，五台山也有修行天台宗的高僧。去不了天台山，就去五台山。

寒冷的冬天在等待之中过去，他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公验”，巡法之旅终被许可，开始奔赴山西。

求

法

圆仁记载初见天台宗志远大和尚的情形。

那是五月十六日，他到大花严寺，只见四十余位僧人列坐，听讲《摩诃止观》。

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圆仁描述“堂内庄严，精妙难名”。讲后，圆仁到志远房中礼拜。同属天台宗，相见大喜。

志远说起贞元廿年（公元804年）最澄去天台山求法之事。他还记得，台州刺史将数百卷经书赐予最澄。志远还问起日本天台宗发展情况。

第二天，圆仁将从日本带来的关于天台宗教义的三十个疑难问题呈上，请志远决释。

志远回复，天台山方面已经解答，交给了去天台山求法的日本留学僧圆载。

圆载也是最澄弟子，但与圆仁不同，他是留学僧，因此一踏上唐国土地，便顺利去了天台山。“不合更决，不肯通矣”。志远这样做自然是尊重祖庭，但在当时，圆仁非常失望。好在，后来他见到了书信副本。

巡礼几个台顶之后，廿三日，圆仁日记记述，始写天台文书日本国未有者。

从这一天开始，圆仁将主要精力放在抄经上，抄写日本没有的天台宗经书。这，正是他前来唐国的主要任务。

从五月廿三日到六月六日，整整14天，日记空白，可见其用功之勤，一门心思埋头动手于奥义中。之后除了六、七、八、九、十一、廿一总共六天，圆仁留有日记外，到廿九日抄写完毕，也无片语，当是抄经。

抄完，“作目录呈远和尚，令题法讳”，可见圆仁对志远执礼之恭敬。

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唐武宗灭佛，时在长安求法的圆仁携带经疏、仪轨、法器，于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回国。

回国之后，圆仁在比叡山设灌顶台，建总寺院，弘传天台教义。十年之间，日本天台宗获得大发展。卒后，清和天皇赐予慈觉大师谥号。

在比叡山上，圆仁推行“常行三昧法”——90天昼夜不停经行绕佛，一心诵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是圆仁从唐国带回日本的诸多修行方法之一，这种修行方法源自五台山竹林寺念佛法门。

▲圆仁入五台山巡礼图

▲圆仁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真迹

再说圆仁从五台山返程在山西的见闻。

在义圆陪同下，圆仁一行一路南下，13天后，于公元840年农历七月十三日到达太原。

太原是李唐龙兴之地，号称“北都”，繁华可以想见，又是都城长安通往佛教圣地五台山的交通枢纽，佛教兴盛不在话下。

赶上七月十五日盂兰盆会。盂兰盆会是佛教重大节日，在义圆陪同下，圆仁他们去了城东崇福寺。

在当天日记里，圆仁写道：“阁下诸院，皆铺设张列，光彩映人，供陈珍妙，倾城人尽来巡礼，黄昏自憩。”现在崇福寺早已消失，大雄宝殿被搬迁至天龙山，成为圣寿寺大殿。

千年之下，我们依然能够想像得见，当年盂兰盆会之时，寺庙布置的精心，古城人民前来观瞻的尽兴。盂兰盆会十五日起，十七日罢，持续三天，不但寺庙，就是一般人家，也设有斋饭。

▲▼太原天龙山石窟及窟中佛像

第二天，他们造访开元寺，一尊三丈高的铁铸镀金弥勒佛像，让圆仁开了眼界。开元寺今也无存。

随后几天里，在义圆陪同下，圆仁一行还去了一些人家、寺庵。

在古城淹留13天，廿六日，他们出城西门而去。

三四里后，到了一座名为晋山的石山下。圆仁惊奇地看到，山上山下到处都有“石炭”，远近人民都来采取，回去烧饭。人们说是火烧之后，岩石化为炭，称炭是天火烧出的石头，圆仁不信，他相信其定是因果报应所感。

圆仁所谓“石炭”就是煤炭。多年之后，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旅行山西，仍被这种可以燃烧的“石头”迷惑。

山门有个小寺，石门寺。圆仁记载一个故事：寺中有位天台宗僧人，长年诵念《法华经》，至诚所至，前些日子一天夜里，坐在房里念经时，有三道光明来照。照明了房间，照明了寺庙。几天之后，僧人循着光明到了寺西悬崖底下。掘地一丈多深，得到三瓶舍利。青瓶里七粒，白瓶里五粒，金瓶里三粒。置于佛殿上，全城及附近村庄人民，不论贵贱，不论男女，都来供养。

从城里到山门，道路上都是人。东洋而来的圆仁一行四人，加上义圆，就在人群中。

▲圆仁一行经过的童子寺的摩崖石刻

从石门寺向西二里，到了童子寺。昔日礼禅法师于此处见五色光明云，云中有四个童子坐青莲座游戏，因而建寺。慈恩从长安来此设坛，开讲“唯识”。慈恩是玄奘弟子，名窥基，创立法相宗，因长住长安慈恩寺，人称慈恩大师。不久之后圆仁到达长安，登上慈恩寺大雁塔。

公元704年，武则天让人把童子寺发现的《华严经》抄本，刻于石上。这副中国最古老的《华严经》版本，刻成之后敕赐石门寺。出于保护考虑，石经后来移往晋祠。

告别义圆，圆仁一行折向西南。

圆仁沿汾河行，一路南下。路上经过清凉县（今清徐县）、文水县、汾州、孝义县、灵石县、汾西县、霍邑县（今霍州市）、赵城县（今属洪洞县）、洪洞县、晋州（今临汾市尧都区）、襄陵县（今属襄汾县）、太平县（今属襄汾县）、稷山县、龙门县（今河津市）、宝鼎县（今属万荣县）、临晋县（今属临猗县）、河中府（治在今永济市蒲州镇）。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翻译为英文版本后扉页的圆仁中国活动路线

从七月廿六日启程至八月十三日出山西境，这段行程他们走了19天。

当时风俗，寺庙、人家要为过往僧人提供食宿。有意思的是，圆仁记下了帝国沿途主人的不同态度。属于褒义的有殷勤、欢喜、周匝、有道心，属于贬义的有不解主客之礼、不喜、粗贼，属于中性的则是心平。

更有意思的是，主人态度亦有变化，“初见则不喜，后语话始欢喜”。可见圆仁他们开口不俗。圆仁也有遗憾，“主人虽有道心，极贫”。因为义圆的关系，他们在汾州法律寺受到款待。

在日记中，这段路程还有几处风物描写。在孝义县北一里，有魏文侯墓。在霍邑县城西近侧，有白雉泉。圆仁记录传说，当年北魏孝文帝从这里过时，看见石下有白雉飞出。霍邑县南行三里有一地，名叫金狗鼻。金狗鼻是并列的三座高大丘陵，汉文帝从这里过时，见到金色的狗在上面吠叫。

在稷山县，他们遇到蝗虫。短短几行文字记述，圆仁用了两次“黄虫满路”，可见触目惊心。在离城15里时出现蝗虫，它们让城内人家没有下脚之地，出城西行65里，他们看到这些蝗虫吃光谷子，老百姓脸上笼罩忧愁。

发生于公元840年的这次蝗灾，范围广，时间长，情形严重，在圆仁他们进入山西之前、出了山西之后都有记载。

▲圆仁在山西见到“黄虫满路”

▼蒲津渡口著名的黄河大铁牛

圆仁他们可能想从龙门渡过黄河，可是水太大了，只好继续南下。

他们不会想到，农历七八月正是黄河水大之时。汾河已入黄河，他们沿着黄河而行，最后到达蒲津关。八月十三日，渡河到了陕西。

日记写道：“浮船造桥，阔二百步许”。

1989年，永济市蒲州镇黄河岸边，出土了大铁牛。这些生铁铸造的物件，高七八米，每头重约40吨，用来固定横跨在黄河上的浮桥。圆仁他们一行，当年就从这座坚牢的浮桥上跨过天堑。

帝国的繁荣富强，定让几个东洋人大为叹服。

他们是否凭栏下视滚滚黄水？在上半年由山东奔赴山西时，他们也应该曾经目睹。

次日日记上，只一个字：歇。圆仁一行四人极其罕见地休息了一天。

自四月廿八日入境，到八月十四日出境，求法的圆仁一行，在山西度过了一百余天。

无论对圆仁，无论对山西，无论对佛法东传，这都是历史性的一百天。

图片：五台山国际摄影大展组委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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