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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花光深处有人家(散文)

 吴越尽说 2023-01-03 发布于浙江

花光深处有人家      文/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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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只是站在路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古樟树。驻足静观,并非是有心拉开距离,而是到了一定的年纪,懂得不去打扰,也学会不再喧哗——我来到这里,只需一次凝眸,就让我们彼此信任,爱与坚贞,风雨共济。

雨濛濛,且是冬天的雨,节气马上进入“大雪”。大雪,顾名思义,雪量大,天更冷了。然而,沿着太湖岸线行驶,竟有种置身在初春和深秋的感觉。道路两旁的垂柳、芦苇,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树,居然还都是碧绿碧绿的,要么就是枣红枣红的,绚丽的色彩之中,一只白鹭打破沉寂,从碧绿碧绿枣红枣红之中破开一条罅隙,白茫茫一片太湖水迎面扑来。水汽氤氲,但不潮湿,最多只是滋润和洗礼,所谓的碧绿碧绿枣红枣红就碧绿碧绿枣红枣红得更加的纯粹和干净。

转入到山的凹处,一堆粉墙黛瓦的建筑依山而建,小家碧玉一般地可亲可喜。

“帆影浮天际,波光碧水濛;霞飞彤色染,浪涌夕阳红;暑气随风减,花香入暮年浓;乘兴温素酒,留醉与船翁”。去年吧,一时兴起,几户人家决定去西山民宿一晚。做这个决定自然是要去畅快的喝一顿酒,酒这个东西嘛,跟谁喝,在哪里喝,拿什么器皿喝,都是讲究。选择去明月湾喝酒,月笼村舍,鸡鸣花林间,想想都很恣意。我是单独驾车而去的,车子一上太湖大桥,天阔湖宽,不由得放慢车速,只想大桥再长点,再长点。一号桥、二号桥、三号桥,桥身洁白如玉,在波光浩渺中蜿蜒起伏,头顶一望无际的蓝天,这种驾驶的体验真有点“随波逐流”哈——水在桥下涌动,白云在翻滚,帆影与白鹭齐飞,此岸,彼岸,心心相连。

太湖大桥是在1994年10月25日通车的,在这之前,去往西山岛的交通主要以轮渡为主——想想也是好,坐在船上,直接与湖水亲密接触,看鱼虾跳跃,直面湖面的风浪与历史的沉浮,也是乐事。只可惜轮渡班次有限,一个湖就阻隔了我们之间的交往,建太湖大桥可谓势在必得。有了这座直抵湖心的太湖大桥,西山就浓缩在眼前,在一两个小时的车程里。想去就去喽。而吴江人一年总归是要去几次西山的,新茶出来了,去;枇杷熟了,去;杨梅熟了,去;桔子熟了,去……好像只有吃到西山的水果才会安心,才会让一个季节离去。其实,什么枇杷桔子好吃是借口,就是想去走走,点上一顿船菜下酒,看看青山绿水,也算是一日游。

还是回到村口的古樟树身边来,为了看这棵树,我已经三次到访。不管是年轻时期陪朋友随便走走,还是疫情期间来找酒喝,还是今天以文学的名义来采风,我都想与之邂逅,再安静地在他身边待一会儿。村口有一棵树,那是一株歪脖子槐树……这样的情景描写根深蒂固地镌刻在脑海,是我进入文学描述的第一道门,文学赋予了一棵树跟一个村庄的关系与意义,仿佛中国的每一个村口都有一棵古树站着。我新写的小说《叔叔潘锦祥》里,就故意书写了一棵站在村口的树,因为我强烈感受到一个村庄的希望、等待与爱都需要一棵树来建立,承担和被寄托,迎风招展中,神话一般的存在着,成为村民心中的图腾,有事没事前来拜拜,祈祷着风调雨顺家庭和睦。

更何况,这棵树站在明月湾古村落的村口……

明月湾古村南濒太湖,背依青山,地形宛如一钩明月。相传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和美女西施,曾经在此共赏明月。赏月本来就是一件雅事,临湖而立,天上一轮明月,湖里一轮明月,夜风微凉,与爱情与友情都是最好的诠释与见证,只可惜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人陪着赏月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看到心仪的月亮。古人总是活得比我们通透,为了一个看月亮的佳处,就一定要去——“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也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爱情的绚烂与短暂,是另一种湖水的流逝和怅然。即使白居易、皮日休、陆龟蒙、释皎然、刘长卿等著名文人,在明月的渲染下,都会情思涌动,但终究也是怅然若失。

明月处处有,此处月偏好!我始终在思虑这这句话的意义本身,莫非因为太湖,莫非因为古码头,莫非因为村口的这棵古樟树,这些散点的存在捏就了完美的融合,让一切变得蠢蠢欲动,再加上橘子花的馨香弥漫,湖水的涌动,人会自然而然地不免要怦然心动?生命的本真如此活泛,如精灵在夜空舞蹈,五彩斑斓的天空是序幕,那么说,突然兴起来喝一壶酒是应该的。风吹树摇,叶片密密匝匝,拥挤着翻滚,形成另一种浪潮席卷,古树的身体里也有着无限的激情与温柔,只是他以古老的姿态伫立着,呵护着村子的宁静与祥和,也包容着我们的莽撞与冲动。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当困难拍打着右肩膀,你的左肩膀上一定站着一棵大树!

还是先来说说另外一棵树,这棵银杏树是我们一路看到的风景,闪亮在蒹葭苍苍里,别是一番明艳。银杏树在苏州不足为奇,角角落落都能够见到,在吴江也有好几棵古银杏,与古村、古寺站在一起。然而,站在明月湾的银杏树着实让人惊艳,这种明黄是那么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虽然跟淅淅沥沥的小雨冲洗有关,但似乎又不是这么简单。那种黄在叶片的周围圈着,中心还带着一点翠绿,按说这种青黄交接会变得不清不白,或含糊混沌,可是,这一树一树的明黄在古街的转弯处,老宅的门口,或路边显现时,顿时照亮了我们的眼睛,也照亮了整个村庄,眼前的明月湾便是如此的清雅、娴静和淳朴,有着苏式的婉约,又有着一个明丽村姑带来的活泼与多情。

这就说明,我们又要马上启程去西山买白果了。白果的妙处不用过多赘述,就美容养颜这一块的确很是受女士青睐。我有一个姐姐,每天都会吃5颗白果。早上起床,从冰箱里取出白果,拿到微波炉里蒸,炸开来的壳宛如贝壳碎裂,而果肉则带着点新绿,吃到嘴巴里又糯又香,像一股清冽的风吹入口腔,她也就一直这么不老着!

明月湾的鼎盛时期是在清乾隆年间,大批精美宅第、祠堂、石板街、河埠与码头都在这时兴建。礼和堂、礼耕堂、詹瑞堂、敦伦堂以及邓氏宗祠、黄氏宗祠,依旧保存完好。正因为有了这些历史遗留,才让明月湾多了几分古朴与厚重,历史的文明蔓延至今,让人深感幸福。边上再站上一棵树,是银杏,还是桔子树,还是香樟树,都能够做到荫庇子孙。建筑是时代背景,古树则是时代本身。一棵树照亮了建筑,建筑烘托着树。所以明月湾的银杏叶子就显得特别亮黄,桔子花也就特别芬芳,颜色和气味,基本不受外界纷扰,它们只属于月亮湾古村。

李清照曾写道: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借用来形容明月湾古村黄灿灿的银杏树,简直就是最好的吟咏。

古码头在入口处,但从我们下车的地方却要走上很长一截石板街才能到达古码头。石板街由花岗石铺就,光可鉴人,下面是排水沟,雨天不湿鞋。所以,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行走,恍惚间,竟不知雨水落到哪里去了?天是否还在下雨?轻轻地把雨伞朝边上偏去,让脸暴露出来,迎面感受到小雨带来的微凉,这才又将伞回正。可见这里的雨如丝线,基本也是看不到的。农家小院的门半掩着,桔子树的枝条架在台阶上,假如在三月里,推门就可以闻到桔子花的香气。桔子花细碎、洁白,从不引人注目,但清澈的芬芳,浓浓淡淡间已深入骨髓。

古码头一直延伸到太湖水里,与水天相接。走上去,仿佛能够走到很远,直接走到湖心里去。这是明月湾与外界沟通的主要水道。白居易等历代名人由此泊舟登岸。过去的足迹来自水上,再步入青石板老街,以及老街深处的巷弄人家里。对于我们来说,走上古码头,总想再走上一段水路。水的尽头是过往,过往烟云,有的故事震撼人心,有的故事悲伤忧戚,有时还恨不得纵身一跃,像鱼欢畅地在太湖里游弋那般。起雾的时候,人站在古码头上,就只剩下一个黑影儿,前后皆是一片白茫茫,是雾是水,分不清。还有一个黑影儿是从花岗石的石缝里长出来的两棵榆树。树是自己长出来的,本来估计是看到太湖水而生,想成为湖的背景,结果却成了系船带缆和晾补鱼网的天然工具。榆谐音“余”,隐喻着明月湾村民的富裕生活。但站在古码头上就意味着不一样,树枝斜斜地指向天际,以烟波浩渺的太湖水、深奥莫测的苍穹当作画板,不管是长着叶子还是光秃秃的枝丫,都是一帧极好的水墨画。

总有人要站在古码头上看落日。那充满灵魂的落日啊,在一片晚霞的红光里完成最后的诀别,这时,再也看不到舟楫往来,只有遗世独立之后的绝色人生。我孤独,但有水为伴;我独立,但有云霞飞舞;我沉默,但有落日来梳妆,目送和回首都是一首唱不尽的歌。

二十年前吧,我就来过明月湾。到底是年轻呀,再加上喜欢写写画画,总感觉跟别人不一样,就喜欢干点不一样的事。披着笔直的长发,吊带衫下配着一条大直筒牛仔裤,裤脚管总是拖在地上,沿着石板街走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反正就是要出来看看走走。搞得很文艺,跟流浪总算扯上了边。然后就站在村口的古樟树下拍照,还打开胳膊抱了抱树,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简单的快乐也就是快乐吧。但现在,我是特意穿了一件墨绿色大衣来的,凝望中,才知道多少岁月已经悄然走过,在树下我看见了很多个身影,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像丢失的自己,她们是迷惘的,忧伤的,颓废的,心怀憧憬的……最后,我只是给了她们一个微笑。

树在,信念就在,他不老,我们就拥有希望与期待,爱与坚贞共存。

古樟树在村口已经屹立千年,树冠如云,年年岁岁护佑着明月湾古村。为唐代诗人刘长卿访友时所植。村里人纳凉,“老娘舅”出面协调邻里之间的事宜,或船家停靠都喜欢来到树下。仿佛饱经沧桑的古树可以作证一样。抚摸古树,仰望古树,都可以找寻到他曾遭遇过雷劈,还有土匪要砍掉它以此跟村民索要钱财的痕迹。在古树的根部就有一道深深的锯痕,这是1939年,日本侵略者窜到西山岛,到处砍树当作战备物资,西山恶霸秦磐石带人来到明月湾村,要砍伐这棵古障树……明月湾人当然不会同意古障树被砍伐,全村男女老少齐聚古障树下保护,树因此懂得这份恩情,为了报答,便愈发茂盛,宛如涅槃重生一般,站成了村口一抹永恒的绿,又像一个略微有点佝偻的祖奶奶,背着孙子疼爱地看着人们出门和回家。

“水抱青山山抱花,花光深处有人家。”如今的明月湾就是这样远离世俗遗世独立地美着,到处古木苍苍,林中有人家,但要知道保护好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面貌还主要来自几百前的一纸约定。明月湾的先民们早在几百年前就萌生出了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从而将明月湾的树木定为公家的,每一个商人赚了钱都会捐出5%的利润交到村里设立的一个公益基金里。这笔钱将会用到修桥铺路栽种树木上,以此建设家乡。所以,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砍伐每一棵树。因为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大家的,表面说上是共有财产,实则是为了更好的养护。而生活在这里的四大家族,吴、邓、秦、黄,也一直和睦相处,“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果真有点小摩擦,就会约在一起喝一个“喝讲茶”,意思是由双方认可的人坐在一起,再由几个长辈对双方发生的一些磕磕碰碰的事进行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讲和一旦成功,就得喝一杯由红茶和绿茶相拼的茶水。从而将“讲和修睦 家族和合 天人合一之风”得以传承,自此全体村民都是和睦相处肝胆相照。

再次站到村口,即将与古树道别。这才发现,这棵枝繁叶茂的古樟树,一直是斜立着站立的,谦恭如君子,站在明月桥畔,双手作揖正在跟我们道别。村民黄林发便是曾经因为保护这棵古樟树被绑架到浙江好几个月,现在他又自告奋勇成为这棵树的传播人,虽然年逾八十,但说起这棵树的前尘往事,总是热情高涨。高人来自民间,很多地方总有这样一位长者成为当地的“宝”,他们对于村庄的一切都熟稔于心,一砖一瓦,一树一木,一花一草,各种典故和历史渊源,野史、正史,一打开话题就讲不完,各种神奇与日月星辰有关,与生老病死有关,与历史沉浮有关……

人与树,和谐共存,相互依恋,秋水共天长。

自然,这棵具有家国情怀的古樟树已经长出了自己的风水,成为了人们的信仰。也担负起村民的精神与情感的寄托。告诉我们住在村口有一棵古树的村子里,就是最好的归属。于2015年,明月湾古村喜获成为全国乡村旅游的模范村。更多的人会前来看一看这不一样的明月,至于我,说不定哪天又会自驾而来,真希望,心中也会有一轮明月照耀,还有一棵树作为心灵最好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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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的守望      李云/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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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苏州市吴江区作家协会》公众号

2022-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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