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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亭八柱”:一种书法史的建构模式

 一言之美 2023-01-03 发布于北京

 来源 | 《中国书法》2021年第9期

作者 | 邱才桢

分享 | 书艺公社(ID:shufaorg)

自《兰亭序》诞生以来,历代以临本、摹本为代表的墨迹本,以及刻帖、刻石拓本构成了规模宏富的“兰亭版本学”和“兰亭学”,成为历代人们鉴赏、临习的重要依凭,由此呈现的鉴赏品味和价值判断,也是建构书法史的重要方式之一。对于版本真伪高下的研究,一直以来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但不应该是我们探讨问题的全部。顾颉刚“层垒的历史观”、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告诉我们,知识形成过程以及背后的观念探讨,更容易帮助我们理解历史的内核。因此,我们进一步的论题是,对于《兰亭序》版本的选择和鉴赏,反映了怎样的书法史建构模式、趣味和观念?

“兰亭八柱”版本的丰富性自不待言。《兰亭序》和《兰亭诗》在题材上的不同,临、摹、仿、刻等传达方式的多样,以及书法家和鉴赏家身份的多重,使之必然成为书法史、文化史、政治史立体网络中的重要话题,也是探讨书法史知识生成模式的重要样本。

“兰亭八柱”基本上反映的是清帝的鉴赏趣味,清帝的鉴赏趣味当然值得商榷,但如果抛开单纯的趣味高下的价值判断,而深入到艺术史生成的客观层面,将对我们理解书法史乃至艺术史的多样性不无裨益。

存放《兰亭八柱帖》的紫檀木雕兰亭八柱装匣,按《易》之八卦设八个抽屉,依次盛放。

故宫博物院藏

“兰亭八柱”:选择与集结

乾隆四十四年(1779),在圆明园“曲水流觞”景区,仿造绍兴兰亭的一座重檐八角攒尖的亭子修建而成,亭中有碑,上刻有《兰亭修禊图》和乾隆的题诗,并将历代书法家摹写的王羲之《兰亭序》及柳公权的《兰亭诗》等八种本子摹勒于石柱上,“兰亭八柱”由此得名。这是一组亭、碑、柱的石刻组合书法文物。

这八柱分别是:

第一柱:唐虞世南临《兰亭序》;

第二柱:唐褚遂良摹《兰亭序》;

第三柱:唐冯承素摹《兰亭序》;

第四柱:唐柳公权书《兰亭诗》;

第五柱:明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

第六柱:清内府钩填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

第七柱:清于敏中补戏鸿堂刻柳公权《兰亭诗》阙笔;

第八柱:清乾隆临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

乾隆内府是不是只收藏有这八种“兰亭”?如果不是,那么乾隆是在怎样的情形和缘由下选择这八种“兰亭”的呢?历代以来,关于《兰亭序》的版本大抵有如下几种类型:唐摹本、定武石刻拓本、新出石刻本和历代丛帖中的翻刻本。乾隆内府是历代以来收藏最为宏富的收藏机构,自然收藏有数量种类可观的“兰亭”临本、摹本、拓本以及乾隆自己的临本,从《石渠宝笈》初编到三编中可知,除了上述“兰亭八柱”之外,还有唐人墨迹《陆柬之书兰亭诗》,宋代以来赫赫有名的拓本《定武兰亭》,元代以来,赵孟頫的摹、临、跋、书各种“兰亭”也不胜枚举,如《元赵孟頫摹定武兰亭》《元赵孟頫临兰亭序》《元赵孟頫兰亭跋》卷,由此也带动了元明以来的书法家对于各种兰亭的兴趣,元代就有《元陆继善摹禊帖》《俞和摹定武禊帖册》等,明代的文徵明、王宠、董其昌等人也是积极的参与者,有《文徵明书兰亭序》《明王宠临王羲之兰亭序》《董其昌摹兰亭序册》《董其昌临王羲之兰亭诗序册》《董其昌书褚遂良摹兰亭序》《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卷》《董其昌书兰亭轴》等也见于清内府的藏品目录之中。此外,乾隆还有各种临写的“兰亭”计有三十余件。面对如此众多的“兰亭”版本,乾隆对于入选“兰亭八柱”的作品,有着自己的选择:

第一,选择了虞世南和褚遂良等人的临摹墨迹本,刻本的兰亭《赵孟頫兰亭十三跋》《玉枕兰亭》等未能入选。

第二,选择的是《柳公权书兰亭诗》,《陆柬之书兰亭诗》未能入选。

第三,唐宋以来众多名家均未能入选,如米芾、赵孟頫、俞和、唐寅、文徵明、王宠等。

第四,在董其昌多件兰亭书法中,选择了《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卷》。

第五,对于刻本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采用了清内府钩填本和清于敏中补书阙笔本,使之成了墨迹本。

第六,兰亭八柱中,压轴的是乾隆御临的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

乾隆是不是只是在“兰亭八柱”集结之时见到这些“兰亭”?显然不是。比如虞世南所临《兰亭》,乾隆于丁卯(1747)就曾见过,并赋诗《上已日观虞世南稧帖因成》,其中有“坦腹东床意欲仙,由来字必以人传”之句;于己巳(1749)见过褚遂良兰亭卷,并题诗,诗中已经透露出“书以人传”的理念,然而并不强烈且统一。直到集结为“兰亭八柱”之后,对于这些作品的深层认识,才有了统一的理念和逻辑。

乾隆四十四年(1779),乾隆在“兰亭八柱”刻石之前,先进行双钩摹拓,是为《兰亭八柱帖》双钩本,并《题兰亭八柱册有序》;四十七年(1782),乾隆《再题兰亭八柱册迭旧作韵》,乾隆五十年(1785)《题兰亭八柱再叠旧作韵》,均对于“兰亭八柱”的集结经过和意义进行了阐述,三次所述的集结顺序并不完全相同, 以四十七年(1782)乾隆《再题兰亭八柱册迭旧作韵》为例:

向因董其昌戏鸿堂刻有《柳公权书兰亭诗》,字句多阙因命于敏中补成全字本,初阅《戏鸿堂帖》时,意谓柳迹久无存矣,嗣于《石渠宝笈》中得柳书兰亭诗墨迹,复得董其昌原本,及余所临董卷,钩摹勒石,然究非永和九年原序,则复检内府所藏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摹本,因并为钩刻,合成八册,名曰兰亭八柱云。

这里所述的“兰亭八柱”集结顺序是以董其昌戏鸿堂所刻的《柳公权书兰亭诗》(第六柱)为中心,再是于敏中补戏鸿堂刻柳公权《兰亭诗》阙笔(第七柱)、唐柳公权书《兰亭诗》(第四柱)、明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第五柱)、清乾隆临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第八柱),唐虞世南临《兰亭序》(第一柱),唐褚遂良摹《兰亭序》(第二柱),唐冯承素摹《兰亭序》(第三柱),简括为六—七—四—五—八—一—二—三。乾隆四十四年(1779)《题兰亭八柱册有序》所表述的顺序简括为:六—四—五—一—二—三—七—八,和乾隆五十年(1785)《再题兰亭八柱册迭旧作韵》所表述的顺序简括为:六—四—五—一—二—三—八—七。但都是“以董其昌戏鸿堂所刻柳公权书兰亭诗(第六柱)为权舆”。排定的过程与最终的顺序,以及选择的标准,都深刻地反映了乾隆的内在逻辑,而最终,”兰亭八柱”指向的是更为宏大的观念,正如他最早在乾隆四十七年(1779)《题兰亭八柱册有序》中所言:

兰亭八柱,若承天之八山,峻峙极和,布而为埏,譬画卦之八体,流形竒偶,比而依次,分咏已举,其要汇吟,更括其全。

“承天之八山”“譬画卦之八体”,旨向宏大而单一,但“八柱”的构成是丰富复杂的。从题材和内容上而言,有《兰亭序》和《兰亭诗》两种;从所涉书法家来讲,有以虞、褚、柳等唐代书法家群体和董其昌、于敏中等明清书法家群体;从技术手段而言,有临、摹、书、填、刻、补等多种;从材质而言,通过临、摹、书等手段形成的墨迹本,最终都成为”兰亭八柱”中的石刻。其中,以“董其昌戏鸿堂所刻柳公权书兰亭诗(第六柱)”为“权舆”,即支点的选择,透露了董其昌、柳公权身份的重要性,他们和《兰亭诗》一样,都具有深刻的符号学意义和象征意义,成为解读”兰亭八柱”的暗码。

董其昌为纽带:墨迹、摹本与真伪观

乾隆对墨迹的重视甚于拓本和刻本。在乾隆内府所藏的各种兰亭版本中,若干拓本如《赵孟頫兰亭十三跋》《玉枕兰亭》未能选入“兰亭八柱”;在褚遂良的兰亭版本中,选择了褚遂良的临本而不是刻本的快雪堂褚遂良《兰亭》拓本。对于钩填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进行勾填,使之成为墨迹本。同理,乾隆又命权臣于敏中补戏鸿堂刻柳公权《兰亭诗》阙笔,使之成为墨迹本。

兰亭的临摹墨迹本在盛唐出现,北宋出现了唐临摹系统的再摹本及其传刻本。定武兰亭面世之后,因为薛绍彭、黄庭坚、苏轼等的推举,定武声名大著。此后,也因为唐摹本的隐藏,定武本石刻版本的增多,关于定武石刻的讨论也渐多。有些能接触到临摹墨迹本与刻本者,关于两者优劣的讨论逐渐出现。元代的兰亭临摹墨迹本只有少数人才能看到,大多数人津津乐道的是定武本。最著名的是赵孟頫,他对独孤本兰亭奉若珍宝,题跋达十三次之多,是为“兰亭十三跋”。

明初,“兰亭无下拓”观念流行,这种宽容的态度,其实是因为真迹渐少,石刻渐多,无奈的人们不再纠结摹本与刻本。董其昌收藏、鉴赏、题跋过多种版本的兰亭。其中包括:(1)对于墨迹本:从1589年到1618年,董其昌摹、观、题褚遂良摹《兰亭序》四件次;从1597到1618年,观、藏、临、题虞世南摹《兰亭序》四件次;一六一八年,题柳公权书《兰亭诗》;1624年,跋元人陆继善《兰亭序》册;(2)对于刻本:1597年和1615年,两次观隋开皇刻王羲之《兰亭序》;1593年,摹唐拓怀仁集字本《兰亭序》;从1605年到1626年,临、题、跋定武本《兰亭序》三件次;从1591年到1603年,题、临颍上本《兰亭序》三次;1611年,以玉枕兰亭法编徐浩三藏碑作字册;1629年,以《兰亭序》笔意书米芾《天马赋册》,临《兰亭序》;此外,从1612年到1628年,董其昌还有临河创作的《兰亭序》七件,所临的版本不详。

正因为此,董其昌对于各种版本的兰亭具有话语权。1604年甲辰五十岁时,他提及所收藏的虞世南摹《兰亭序》中,明确表达了对唐人真迹墨本的重视:

赵文敏得独孤长老《定武禊帖》作十三跋,宋时尤延之诸公聚讼争辩,只为此一片石耳,况唐人真迹墨本乎!

上述诸家中,对墨迹本重视过于摹拓本的代表人物是米芾和董其昌。而乾隆对墨迹的重视,于丁卯(1747)上已在“兰亭八柱第一帖虞世南本”的拖尾题跋中显示无疑,其中有:

腕覆廓填都不管,春风即景独怡情。于停蓄处有波涛,真比长安□刻高。甲乙何须夸博辨,几多优孟效孙敖。

以上也反映临摹墨迹即是真迹的观念。

乾隆对于”兰亭八柱”的选择过程,其实也是其鉴赏品味和方法的展示过程。

第一柱:唐虞世南临《兰亭序》

“兰亭八柱第一”为唐虞世南临本,历经南宋高宗内府、元天历内府、明杨士杰、吴治、董其昌、茅元仪、冯铨、梁清标、安岐收藏,最后进入乾隆内府。题跋者中,明代的宋濂(1310—1381)和朱之蕃(1546—1624)认为“唐人手笔”。董其昌曾于万历丁酉(1597)见之,“以此为甲观”,并“摹刻此卷于戏鸿堂帖中”,并定为褚遂良所临。戊午(1618)正月赠予茅元仪时,又认为“似永兴所临”。随后的题跋中,杨宛、陈继儒、杨嘉祚也指为“永兴墨迹”。在《容台别集》中,董其昌认为此本“笔法飞舞,神采奕奕,可想见右军真本风流,实为希代珍宝”。这也符合董其昌对于古代作品作者的判断比较随意,而多有变化,且更愿意归于早期名家的习惯。

并不是所有的明清鉴藏家都与董其昌“不谋而合”,吴升《大观录》表示了疑问:“迨董宗伯始定为永兴所临。但字画一色,淡墨不分,浓纤轻重,视之惝恍”。清代梁清标在卷首题签“唐虞世南临禊帖”。后世始改称为虞世南摹本。安岐《墨缘汇观》则直接持否定意见:“董文敏、陈眉公定为虞书,则未敢轻许。”王澍(1668—1743)、翁方纲(1733—1818)都认为是褚遂良所临。

在众说纷纭的论调当中,乾隆直接采纳了董其昌的观点,他在此卷的后隔水跋道:

此卷经董其昌定为虞永兴摹,以其于褚法外别有神韵也,香光得之吴氏,后虽以赠茅元仪,而在香光斋头颇久,故归之画禅室中。

乾隆丁卯(1747)在拖尾中亦有“抢毫快睹永兴书”之句,归入为“兰亭八柱”之后,乾隆题签:“唐虞世南临兰亭帖(内府珍赏)第一。

乾隆不只是简单地采纳了董其昌的鉴定意见,对于刻本与墨迹的优劣,对于笔法起伏的微妙体悟,也可见于其诗《上已日观虞世南禊帖因成》:“于停蓄处有波涛,真比长安薛刻髙。”董其昌对虞世南书法笔法“发笔”的微妙体悟,也多见于《画禅室随笔》中:

虞永兴尝自谓于“道”字有悟,盖于发笔处出锋,如抽刀断水,正与颜太师锥画沙、屋漏痕同趣。前人巧处,故应不传,学虞者辄成算子,笔阵所诃以此。余非能书,能解之耳。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兴行书得之。

第二柱:唐褚遂良摹《兰亭序》

“兰亭八柱第二”为褚遂良摹本,有北宋至清代若干收藏家和目鉴者题跋印记。最早定为褚遂良摹的是米芾,因卷后有米芾七言题诗,亦称“米芾诗题本”。王世贞认为非真;明代项元汴题签“褚摹王羲之兰亭帖”,定为褚摹兰亭序。吴升《大观录》对此卷的风格表示了疑义:“一似束于绳墨者。”安岐在《墨缘汇观》中认为“唐模无疑者”。尽管乾隆朝的王澍和翁方纲都认为是米芾所摹,托名为褚遂良,顾复《平生壮观》“名其为唐摹兰亭而已”。但乾隆还是采信了米芾认为作者为褚遂良的论断,称之为“上上神品”,见于卷后题跋:

褚摸兰亭,曩见墨拓及陆继善钩本,今观此卷,乃至米元章所评“转折豪铓,备尽之”语,良为确当。御题。

而米芾与褚遂良的关联,董其昌曾经指出:“米元章书,多从褚登善悟入。登善深于兰亭,为唐贤秀颖第一。”乾隆后来还收藏有另一件褚遂良所临的《兰亭序》,其鉴定意见同样来自董其昌:“其贞观御书标题及卷后董其昌跋分毫不爽,似为真迹无疑。惟较之向所刻兰亭八柱帖之褚临纸本,其用笔结体有不同处。”

第三柱:唐冯承素摹《兰亭序》

“兰亭八柱第三”为唐冯承素摹本,同样,它经过诸多收藏家和鉴赏家之手,元郭天锡跋中认为是“冯承素等”所摹,而明项元汴在题记中具体确定到“冯承素”。项元汴购得此卷后,请文嘉为其跋,文嘉考证了神龙兰亭的若干版本,进一步肯定了作者为冯承素的归属。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比较了唐代若干摹本的特征之后,肯定了此卷的优良品质:

《兰亭》出唐名贤手摹参杂自家习气,欧之肥,褚之瘦,于右军本来面目不无增损,正如仁智自生见耳。此定本(冯承素摹本),从真迹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称量诸家《禊帖》,乃神物也。

乾隆朝的翁方纲《苏米斋兰亭考》认为是褚临本。但乾隆接受了此作归于冯承素名下,列入“兰亭八柱”,题签为“唐冯承素摹兰亭帖内府珍赏兰亭八柱第三”,引首题字:“晋唐心印”。乾隆在壬辰年(1772)的题跋中修正了之前“韩冯摹本反无真”之句,肯定其与褚遂良本一样,“皆唐时名迹”,同时传递了自己拥有多种版本兰亭“足傲海岳所不足矣”的自豪感,此诗亦见于《御制诗集》。

第四柱:唐柳公权书《兰亭诗》

“兰亭八柱第四”为柳公权之《兰亭诗》,对于乾隆来说,这件作品最重要的信息莫过于曾刻入董其昌的《戏鸿堂帖》。在董其昌看来,柳公权是学《兰亭序》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人,而他自己,也正是学了柳公权,“方悟用笔古淡处”,甚至“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趋右军也”:

柳诚悬书极力变右军法,盖不欲与禊帖面目相似,所谓神奇化为臭腐故离之耳,凡人学书以姿态取媚,鲜能解此,余于虞褚颜欧皆曾仿佛十一,自学柳诚悬,方悟用笔古淡处,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趋右军也。

事实上,乾隆正是在发现《董其昌戏鸿堂所刻柳公权书兰亭诗》之后,进而发现此卷,并一同列入“兰亭八柱”的。题“笔谏遗型”。并于己亥年(1779)题记一段,亦见于乾隆《御制诗集》,亦见于乾隆五十年(1785)所作的《题兰亭八柱再叠旧作韵》。

如上所述,《董其昌戏鸿堂所刻柳公权书兰亭诗》是乾隆集结”兰亭八柱”的支点。之后,照原刻双钩廓填本,《石渠宝笈》中“柳书兰亭诗真迹”,“董其昌临柳卷”,以及“于敏中补戏鸿堂刻柳公权《兰亭诗》阙笔本”,“乾隆临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为其延伸。发现内府收藏的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三家摹本为向前回溯的结果。在这里,乾隆的关键词为:“兰亭”“董其昌”和“柳公权”。乾隆有句诗最能传达柳公权、董其昌和他之间的关联:“公权禊帖早称神,一脉香光得髄真。”

董其昌可谓是乾隆皇帝鉴定兰亭的隔代顾问,乾隆内府收藏有五件曾经董其昌画禅室收藏的书画作品,遂于宫内特辟“画禅室”以藏之,并记载入《石渠宝笈》之《画禅室》。董其昌也是乾隆皇帝乃至清初康熙、雍正和乾隆隔代的书法学习对象。

康熙酷爱董其昌书法,曾要求“将(董其昌)海内真迹,搜访殆尽”。他对于董其昌书法的体悟和喜爱,可见于他对董其昌书法的题跋:“董其昌书米芾书天马赋纵横骞翥,前无古人,董其昌所临,既得其形似,且极游行自如之妙,朕尝爱玩,揭之屏风,因题数语,志真赏焉。”

《石渠宝笈》中著录董其昌书作九十八件,董其昌的临古书作二十八件,其中就有临褚遂良和虞世南本兰亭,这些都成为清初诸帝的师法对象,根据《石渠宝笈》《石渠宝笈续编》《石渠宝笈三编》《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乾隆御制诗文集》等统计,康熙临《董其昌临兰亭》一件,乾隆临《董其昌临兰亭》六件;康熙临董其昌十二件,乾隆临董其昌十八件。当时朝廷乃至举国学习董其昌巍然成风。乾隆在文艺爱好上,与乃祖亦有相似之处。乾隆朝刊刻的《三希堂法帖》里的有董其昌书法十二件,延续了其祖康熙对董其昌的喜爱。

作为满族统治者,乾隆对于汉文化有着精深研习,而这一传统,来源于其先祖的教导和影响。在乾隆四年(1739)修改定稿的《明史·董其昌传》中,被褒奖为在有明一代“超越诸家”的董其昌无疑清初帝王家族承接汉文化的重要纽带。

总之,董其昌成为乾隆选择“兰亭八柱”的主要依凭。从现在的鉴定结果来看,董其昌的鉴定结果多有错讹,但这正是书法史中的一种真实存在,它生动地反映了书法史知识生成的一种模式。

第五柱:明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

“心正笔正”:“谏臣”身份与政教伦理

如前所述,乾隆集结“兰亭八柱”的关键词是“兰亭”“董其昌”和“柳公权”。这样,他在内府收藏的众多“兰亭”中剔除了其他诸多版本。除了剔除前面论及的定武本等摹拓本,还剔除了很多名家的兰亭。

相对于柳公权本《兰亭诗》而言,陆柬之《兰亭诗》是更为可靠的版本,它在康熙年间就归于清内府,康熙二十九年(1690)刻入《懋勤殿法帖》,但是没有被选“兰亭八柱”。此外,未被关注的名家兰亭,还有陆继善摹本,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卷一,刻于《三希堂法帖》。王连起认为“元陆继善摹《兰亭序》,较传世的唐摹本所谓冯承素、虞世南、褚遂良诸本,时代虽晚,但其近真的程度除所谓的冯摹之外,似乎就不让任何其他摹本了”。

赵孟頫反复题跋独孤本兰亭的名作《兰亭十三跋》也未能入选。此外,《元赵孟頫临兰亭序》《元赵孟頫摹定武兰亭》《元赵孟頫临俞和摹定武禊帖册》《文徵明书兰亭序》不在“兰亭八柱”之列。

第六柱:清内府钩填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

“兰亭八柱”中,有五帖以柳公权为“权舆”,都与柳公权所书的“兰亭诗”有关。对于柳公权书法真伪的判断,乾隆依凭的主要是董其昌。乾隆更为看重的,正如他此卷前所题的“笔谏遗型”。“笔谏”一词,在《命大学士于敏中补书栁公权兰亭诗帖》,乾隆四十七年(1782)《再题兰亭八柱册迭旧作韵》,以及乾隆五十年(1785)《题兰亭八柱再疉旧作韵》中反复出现。

关于柳公权“笔谏”, 见于《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五:

公权,字诚悬,幼嗜学,十二能为辞赋,元和初,进士擢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李听镇夏州,辟为掌书记,穆宗即位,入奏事,帝召见,谓公权曰:我于佛寺,见卿笔迹,思之久。即日拜右拾遗,充翰林侍书学士,迁右补阙司封员外郎,穆宗政僻,尝问公权笔何尽善,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上改容,知其笔谏也。

柳公权对唐穆宗以书法用笔进谏的笔谏核心是: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其中的道德规谏意义为核心,以笔为媒介是为手段。此后,柳公权与“心正笔正”的史实也载于各类书法史籍。宋苏轼谈到,“心正笔正”并非单纯的“讽谏”而是符合书法与人品之间关系的:柳少师……其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

第七柱:清于敏中补戏鸿堂刻柳公权《兰亭诗》阙笔

南宋姜夔进一步谈到书法中具体的“笔正”的运笔之法:

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坼,此皆后人之论……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竒出焉。常欲笔锋在画中,则左右皆无病矣……心正则笔正,意在笔前,字居心后,皆名言也。

康熙在《圣祖仁皇帝庭训格言》,显示了他对于“心正则笔正”“心正气和”“掌虚指实”深有体会:训曰:书法为六艺之一,而游艺为圣学之成功,以其为心体所寓也……大慨书法心正则笔正,书大字如小字,此正古人所谓,心正气和,掌虚指实,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也。

乾隆也不断地提及柳公权及其名言, 见于他1750年之后的诗文集中。乾隆时的宠臣有张照,乾隆常命之图,其常用印中,即有“臣张照”“心正笔正”二印。张照是乾隆时学习董其昌书风的名家,“董其昌临公权卷”,就是初蔵张照家,而张照也是《石渠宝笈》的编撰者。《柳公权书兰亭诗》就是乾隆在《石渠宝笈》中发现的:

柳公权书兰亭诗,惟于戏鸿堂帖见之。初不知其墨迹已入内府,近闻石渠宝笈书,始知其卷久列名书上等,石渠宝笈乃张照等校定,而董其昌所临柳卷即藏照家,且戏鸿堂刻本亦照所深悉。

清帝不唯对柳公权“心正笔正”的道德规谏意义情有独钟。同样,清帝在谈及虞世南和褚遂良的时候,也多称赞其道德高度及书法。康熙在《跋虞世南墨迹后》就提及“五绝”:

虞世南仕贞观朝,为太宗所赏,称其五绝:一曰徳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文词、五曰书翰。

同此,褚遂良的德行也被强调,康熙谈及《褚遂良请复高昌疏》时,就谈到褚遂良的忠义。

乾隆也多次提及褚遂良的德行,如1778年《题褚遂良石渠砚》:

下岩端石尚贻唐,况是曽宾褚遂良。摹古可临兰亭帖,忧谗或草爱州章。淑躬克践润为徳,持己无惭式以方。独笑咸亨竟昏懦,那思执手付文皇。

如此看来,乾隆以《柳公权兰亭诗》为“权舆”正是在于其“心正笔正”的“笔谏”背后的忠义德操,而虞世南、褚遂良所临兰亭能够入选“兰亭八柱”,他们道德方面的高度也是重要指标。在这种尺度下,陆柬之、陆继善、赵孟頫等人未能入选。

第八柱:清乾隆临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

“兰亭八柱”的亭、碑、柱组合与时空位移

从东晋的兰亭雅集,王羲之的纸本兰亭,到《兰亭序》的若干临本、摹本和拓本,再到乾隆集大成的“兰亭八柱”,这个过程,经历了漫长的时空位移,也经历了从艺术到政治的多重转换。因此,我们有必要从起点:兰亭开始,追溯这一系列的演进之路。

兰亭位于绍兴城之西南,因“勾践种兰渚山”而得名。最初的兰亭,并非纯指楼阁亭台之亭,但在宋代以后的《兰亭图》画作中,多以亭台水榭指代“兰亭”。而现存于兰亭景区的兰亭,为康熙年间重建。亭内有巨碑,碑阳镌刻有康熙三十二年(1693)临写的《兰亭序》,三十四年(一六九五)勒石,三十七年(1697)复御书“兰亭”二大字悬之于亭。乾隆仿效先祖康熙,也有六次南巡,乾隆十六年(1751)上会稽、祭大禹、抵兰亭、拜书圣,留下《兰亭即事诗》一首,刻于巨碑的碑阴,即为著名的“祖孙碑”。

康熙、乾隆的南巡并非单纯的游山玩水之旅,而是带有强烈的政治、经济、文化目的,如祭孔庙、访遗贤;督促水利、整饬武备等,更重要的,还有夸耀文治武功、笼络江南知识分子的意义。访兰亭、竖巨碑,就是其中重要表现。此碑高686cm,宽264cm,厚44cm,重达十八吨,康熙所临写的《兰亭序》字径达十余厘米。而《兰亭序》冯承素摹本高24.5cm,宽69.9cm。由横卷转换为竖碑,高和宽的尺寸都放大了十倍,书写者由王羲之变为了康熙,风格由王羲之变为了董其昌。这种转换,一方面表明了康熙对于王羲之《兰亭序》的追慕,另一方面也展示了自己对汉文化和书法的造诣,不无夸饰震慑成分。如此一来,极具文采风流的《兰亭序》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意味,巨碑的《兰亭序》具备了巫鸿所说的“纪念碑性”。

碑刻自古以来就是具有强烈“纪念碑性”的礼器,无论是秦代《峄山碑》,还是东汉的《开通褒斜道刻石》,抑或佛教的碑刻造像,都以其特殊的视觉和物质形式强化了当时的权力概念,成为最有威力的宗教、礼仪和社会地位的象征。

“兰亭”不仅存在于绍兴,也出现于清帝的圆明园。和兰亭景区一样,圆明园也有“曲水流觞”“坐石临流”景区,是圆明园四十景中的第三十八景。此处的兰亭,初建于雍正朝,俗称流杯亭,原是一座重檐三开间长方形敞亭,后改建成重檐八角攒尖方亭,仿自浙江绍兴古兰亭,乾隆初年额题“坐石临流”。乾隆四十四年(1779)春,乾隆从内府藏帖中,尽搜历代名家的兰亭墨迹共成八卷,合为《兰亭八柱册》,此即《兰亭八柱》。为“以永其传”,于当年将“坐石临流”重檐三开间亭改建为八方形,并易以石柱八柱,每柱刻帖一册,每柱均高326cm,径50cm,此即著名“兰亭八柱”。亭中有一石屏,即兰亭碑,碑身高136cm,宽188cm。碑阳刻有王羲之等文人雅士《兰亭修禊图》并“兰亭八柱并序”,碑阴刻乾隆御笔诗四首,即九年“坐石临流”诗,四十四年、四十七年、五十年“题兰亭八柱册”诗。

仿造的兰亭、兰亭碑和八柱兰亭形成了关于兰亭的组合纪念碑,尤其是“兰亭八柱”,将原本案头展玩的手卷,展演为高大的石刻建筑;秘玩的私人空间变为敞亮的“公共空间”;高大的体量使欣赏的视觉得以改变,更具有庙堂瞻仰的性质。这一组亭、碑、柱的石刻组合无疑具有更为强烈的“纪念碑性”。这里面,既有对魏晋文人雅集的向往,对《兰亭序》书法的追慕,更有对忠谏之臣的揄扬,此外,还有对康熙以来帝王之家对于汉文化的亲近,以及乾隆对于祖宗之制的恭谨之心。正如雍正帝《御制圆明园记》中阐明的“圆明”之意:“人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以及乾隆帝《圆明园后记》中所云“圣人对时育物,修文崇武,煦万汇保太合,期跻斯世于春台,游斯人于乐国之意”。

乾隆在内府收藏的众多“兰亭”版本中,将八件作品选入“兰亭八柱”,其鉴定标尺,来源于隔代的鉴定顾问董其昌,董其昌同时也是康熙以来清初诸帝的书法偶像,同时也是他们承接汉文化最为重要的纽带。他们对于书法家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权的选择,也是基于他们谏臣、忠臣以及著名书法家的身份,这也是基于社稷江山的道统原则。康熙和乾隆的南巡,即是表达对江南士人和文风的亲近,不无夸饰文治武功的成分。在绍兴兰亭的巨碑和题诗使“兰亭”具有“纪念碑性”,而圆明园的“兰亭八柱”,亭、碑、柱的组合,以及墨迹本的“兰亭”转化为石刻的“兰亭”,进一步拓展了“纪念碑性”的深刻含义。乾隆选择、集结、刻石的过程,也是他构建书法史的过程,创造了属于他个人风格的建构模式。

结语

“兰亭八柱”从艺术水准,以及乾隆和董其昌的鉴定水准和选择方式而言,并不全部值得赞美,但也不能一味贬低或无视,其中基于艺术审美和政教伦理的价值判断,深刻地反映了中国书法史知识生成的一种建构模式和内在机制,这种模式和机制,在别的历史时期也有着或隐或现的踪迹,值得注意和玩味。对这种模式和机制的探讨,其意义或远胜于单纯的审美、真伪等价值判断。从这角度而言,书法史的研究尚有很多的开拓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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