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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 | 华锅张:渡淮引江去上海

 新用户9326cauu 2023-01-03 发布于安徽

渡淮引江去上海

文 /  华锅张

从明光去上海,相信大部分老乡应该都是乘列车,坐船去的可能不多,包括老知青兆才兄。但我却有一次乘船从老明光去上海,已经尘封了很久的经历,不妨跟大家掰扯掰扯。
50年前,父亲是嘉山县食品公司的一个小头目,当时是计划经济年代,嘉山县每个月都有按计划往上海供应生鲜物资的任务,父亲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本来,父亲的主要任务是组织货源和安排好人员即可,不需要他亲自去送。但不久前他被打成了“走资派”,“靠边站”了,而他又闲不住,也许是想往外面跑跑散散心,于是他开始亲自带着几个人往上海送货。
所谓走资派,全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父亲1949年因伤就地转业到嘉山县工作时,职务只是个小小的副连长,对应到地方,也就是个副股级,在食品公司也不是主要领导,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也许说得过去,因为当年从事整个流通领域的工作,都被认为属于“资本主义”,但就他那点屁大的官,凭啥也算“当权派”?
扯远了。
父亲往上海运送物资,主要有两条路:一条是铁路,就是先到蚌埠铁路局申请到车皮,把装满物资的车皮挂在列车上,运往上海;另一条是走水路,就是用船运。因为当时车皮比较紧张,代价也较大,所以只要天气不是太热,时间要求不是太紧,父亲他们就走水路。
记不清是1969年还是1970年了,农历年底。虽然还没过年,但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
那天早晨,我还没起床,父亲就掀开我的被子,往我的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快起来,带你到上海玩!”
一听去上海,我高兴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大约上午九十点钟,父亲把我带到码头,码头附近的水面上结着薄冰,他们的货已经装好了,共五条船,串成一串,上面分别装有生猪、鸡鸭,还有蛋类、蔬菜什么的,父亲一行四个人,除了父亲都是年轻小伙子,每条船上有一个人“押船”,就是负责船上的物资安全。
头条船上住着船老大一家。船老大有一儿一女,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儿子比我要小。我和父亲住在第二条船上,船舱是陷入小船一半的两层小阁楼,船头与船尾是连在一起的,上面还铺着木板,可以直接走过去。头船的动力是一台柴油机,“突突突”声音有点像拖拉机,速度也不快,但船一动,波浪就击碎了水面的薄冰,把冬日的阳光都打花了,远处的野鸭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惊飞了起来。
船刚上路,父亲和他的另三个同事便张罗起喝酒的菜去了。
前面的水面越来越宽,船已经进了女山湖。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铺在湖面上,微微的西北风吹起细碎的波纹,洒满了湖面。湖面大,野鸭子的胆子也变大了,它们跟在船的附近,一会儿潜入水中,一会儿展翅高飞,自由自在。航道在湖的一侧,很快,我们就只能看见一侧的岸边,另一面变得烟波兰浩渺,已经看不到了湖岸。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大面积的水面,虽然没有晕船,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甚至是恐惧。好在吃完了午饭,慢慢的也就适应了。
趁着大人们喝酒的当儿,我去找船老大家的那姐弟俩玩。从小明子叔叔身边经过时,他说:“别影响我们喝酒,不然就把你留给船老大当女婿了!”
小明子是父亲的手下,负责押最后那条船。虽然他也才二十多岁,父亲却让我喊他叔叔。
我那时其实还是个生瓜蛋子,并不懂得女孩的窈窕和妙处,想找他们纯粹是玩,真正的玩,用后来很多流氓们惯于为自己开脱的话说,就是异性朋友。跟他们一起玩的时候,我还问船老大:“他们让我给你当女婿哩!女婿是什么?管饭吗?”
可见在我当时的心里,吃饭比当女婿更重要。
船老大呵呵呵地笑着说:“管饭管饭!”
当天晚上,我们在洪泽湖畔一个叫“老子山”的小镇码头过夜。谁知晚饭后不久,我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透过阁楼木板缝往外一看,就见朦胧的月光下,父亲手持一根长篙,像军人拼剌刀那样端在手里,十分伟岸。只听他断喝道:“我再说一遍,老子当过兵,跟日本鬼子拼过剌刀,还怕你们?!你们跟小明子的事我不管,但这船上的物资是国家的,我必须保护,谁要是敢硬闯,老子就敢一篙给他串成糖葫芦!”
父亲的对面,是十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他们虽然不敢硬往船上闯,嘴里却一直骂骂咧咧,嚷嚷着要父亲把小明子叔叔交出来。
小明子叔叔现在大约也是髦耋之年了,如果他碰巧看到此文,因涉及他年轻时的糗事,希望他不要怪罪我。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小明子叔叔经常跑这条水路,每次都在老子山镇过夜,时间一长,不知何种机缘下,他居然跟镇上一个叫如霞的漂亮女孩悄悄地好上了,只要路过这里,他就去找她。但如霞的父母对小明子不知根不知底,反对他们往来。
这天晚上吃过饭,喝了几杯酒的小明子叔叔又去找如霞,不料被如霞的父母发现了,正看到小明子酒壮英雄胆,跟如霞如胶似漆地搂在一起,上面亲着嘴,下面动手动脚。如霞妈妈恼羞成怒,一边骂一边对如霞爸爸说:“你在这儿看着他,别让他跑了。我去把如霞的几个舅舅叫来,看不打断这狗日的腿!”
小明子叔叔一看,情况不妙,玩命地挣脱了如霞爸爸,逃回船上。如霞的几个舅舅赶到后,又一起追到码头。
不要说父亲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那个年代,老百姓对国家财产还是特别看重的,谁也不敢乱动。如霞的家人不敢硬闯,就让父亲把小明子交出来。小明子叔叔躲在我和父亲的船舱里,对着父亲又是使眼色又是摆手,那意思是千万别把我交给他们!
父亲见对方不敢硬闯,也慢慢放下心来,不时跟对方周旋,一会儿说小明子根本不在船上,如果在船上就交给他们了;一会儿又劝如霞父母,少管年轻人的事,而且小明子这人还是不错的,精明能干,还是非农户口、正式工……大约折腾到半夜时分,那伙人才慢慢散去。
那伙人走后,小明子叔叔再三向父亲表示感谢,说如果刚才父亲把他交给如霞舅舅们,他就死定了:“如霞有个舅舅是杀猪的,那家伙脾气火爆,要是落到他手里我就算交待了。”父亲则劝小明子叔叔: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真心喜欢那个如霞,就别这么总是偷偷摸摸的,不如找个介绍人,大着胆子带点礼品上门提亲,说不定事情就成了。
当天晚上,父亲不放心,特地让船老大把船队驰离码头几十米远,泊在湖面上,把所有的桅灯都点起来挂在桅杆上,大家这才在点点渔火中安心睡觉。
看着倒映在湖面上清冷的月光,还有飘渺的水雾,我狗屁不通地问小明子叔叔:什么是相好?啥叫约会?如霞的父母为什么反对女儿跟你相好?你为什么要去找如霞?跟我去找船老大女儿玩是一个意思吗……
小明子叔叔有些不耐烦地说:“小屁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只要记住,哄10岁女孩用糖,哄20岁女孩用话,哄30岁女孩用心,哄40岁女人用钱……你会受益终身!”
父亲笑着踢了小明子叔叔一下:“滚!我真后悔刚才没把你交给如霞那个杀猪的舅舅!”
后来,小明子叔叔通过朋友请到如霞家所在村的支部书记当介绍人,到如霞家去提亲,两个人还真成了夫妻。
再后来我们家去了农场,有一次小明子叔叔还带着他的老婆如霞去我们家玩过。父亲问小明子叔叔跟老丈人的关系现在怎样,小明子叔叔牛气哄哄地拍着胸脯说:“自从我把如霞哄进了洞房,就轮到了要是他们对我不好,就打断他们的狗腿了!”
一旁的如霞脸一红,顺手在小明子的大腿上轻轻地掐了一下。
看得出,他们的感情不错。
出了洪泽湖,水路再次变窄。父亲告诉我,我们进入了大运河。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女山湖、淮河和大运河和长江。父亲对大运河的知识很有限,只知道是古人开凿的,从北京通到杭州,有一千多年了:“但我对大运河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它路过我的老家兖州附近,我家门前的泗水河就流进大运河,小时候我就经常在河里捉鱼、游泳。”
人在异乡,遇到不顺,便免不了想家。父亲成了走资派,心情当然也不好,也许想家了吧。在那个四面透风的小阁楼里,父亲一边抽烟,一边第一次跟我说起了我们老张家的家史。
父亲告诉我,他的爷爷是煤矿工人,他的父亲是铁路工人:“我们兖州老家离孔子和孟子的故乡都只有一二十里地,邻里不是姓孔就是姓孟,当地除了孔孟都是小姓,我们经常受姓孔或姓孟的欺负。1941年,我在老家读私塾时,有一次跟一个姓孟的同学打架,失手把他的头打破了。孟同学的父亲是保长,跟日本人有关系,我知道闯祸了,吓得不敢回家。恰好听说新四军在郊区大杨庄招兵。虽然当时我只有15岁,但我一害怕,还是瞒着你爷爷奶奶跑到大杨庄报了名。说起来,我也是个你爷爷奶奶的不孝儿啊……”
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睛就有些潮湿了。他有点尴尬地揉了揉眼睛:“妈的,爸爸有时也没出息,又有点想家了……”
父亲是典型的山东大汉,他性格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有什么看不惯的,是一定要讲的。也许正因为这个,他才成了“走资派”。
当时新四军七师的师长兼政委,就是建国后任安徽首位省委书记的曾希圣。因为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当时也算个有文化的人,曾经在师部当过通讯员,后在曾希圣的亲自安排下,他和几名机关工作人员下连队当排长。因父亲个头大,180厘米,山东人多少也会点武功,曾几次跟日本鬼子拼过剌刀。据说有一次在枣庄的战斗中,父亲为救战友,独自单挑三个鬼子,致敌两死一伤。本来当时就要提拔的,但报到上面后,曾希圣说机关下去的年轻人缺少锻炼,再摔打摔打。所以直到解放战争时,父亲才被提拔为副连长。
可惜在渡淮作战时,父亲胸部中弹,肺部被击穿。好在保住了一条命,在组织上的安排下,留在明光娶妻成家,否则就特么没有我什么事了。但父亲从此离开了部队。
大约几个月后,我们家去了农场。可能父亲已经心灰意冷,加上有伤,年仅40多岁就退了休,成了我国最早的一批离退休人员。
虽然父亲是山东兖州人,但我对兖州却并不熟悉,加起来只去过不超过五趟,主要是跟着父亲去看望爷爷奶奶并祭祖。我记得爷爷家有一栋灰漆漆的两层旧楼,站在二楼上就能看到杨柳依依,平静流淌的泗水河。
后来我读了些孔孟才知道,孔子就出生在泗水河畔的尼山上,山上有著名的古迹夫子洞。当时曲阜和兖州都属于泗水县。泗水流经曲阜时,分作了泗水和洙水,所谓“洙泗渊源”指的就是儒家文化的根。所以孔孟都把泗水称为母亲河,著述中更是多处提及,连孔子的墓地也葬在泗水河畔。
从资料上看,泗水是一条非常古老的河流,早在春秋时期就是国内著名的“四渎八流”之一。由于当时泗水流域属于鲁国的封地,所以孔子及其弟子足迹几乎遍布泗水。《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据专家考证,其中的“川”就是指的目前泗水河。
我对我奶奶的映像也是很深的。我妈告诉我,我才几个月大时,奶奶来明光看我。山东人喜欢穿那种很宽敞的深色对襟老棉袄,奶奶带我出门怕我冷,就把我揣在怀里,只露个小脑袋在外面,像只小袋鼠。
可能因为奶奶生活在孔孟之乡吧,老人虽然基本上是个文盲,却比较传统和封建:记得吃饭时她总是喜欢把好吃的夹给我和哥哥,却从来不给两个姐姐夹。姐姐们有意见,她就说:“他是我大头孙子,孙子就是比孙女精贵,谁让你们不长把子呢……”
在父亲有些感怀的叙说下,想着枕下的河水一直通到兖州,那里是我的祖籍,住着我的爷爷奶奶,郊外还有祖爷爷们的坟茔,坟茔上的青草又枯了,在北风中摇曳,不知道是不是“根”的原因,我的心情居然安逸了起来,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过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高邮湖,到了扬州。在扬州,船老大给船加了油,买了些菜,父亲也带我下船到扬州转了转。其实并没有离码头多远,连瘦西湖和平山堂都没去,但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扬州的小笼汤包。虽然它现在只是个不能再普通了的小吃,可在当时,已经是我们老百姓能吃到的最好的美食了。一边吃我还一边琢磨:这特么又是汤又是水的,是怎么包进面皮里的呢?它为什么不会漏出来呢?
进入长江不久,就到了落日余晖下的扬中。小明子叔叔说,为感谢父亲的“救命之恩”,他要上岸请我们吃顿饭。在码头不远处的一个小饭店,具体吃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个清炖大鱼头。那时的菜特别货真价实,鱼头是盛在盆里的,肉特别鲜嫩,奶白色的汤尤其鲜美。
长大后我吃过很多鱼头汤,包括名头很大的千岛湖、兴凯湖、查干湖大鱼头,后来还有两三次又去扬中,但再也没吃过那么美好的鱼头。
不料我们回船的时候,有几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跟了上来。我不记得她们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们眉飞色舞个个浑身散发着剌鼻的香水味。小明子叔叔等人跟她们打情骂俏。父亲火了,先是指着小明子等人喝道:“别以为老子现在靠边站了,管不了你们了,你们要是敢搞歪门邪道,老子照样有办法处分你们!”
然后转身对那几个女人吼了一个字:“滚!”
说到这里,可能有些朋友会觉得我吹牛:那还是那啥大革命期间,江苏再前卫,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我自己也觉得逻辑上有些说不通,但确有其事。我想起了那句俗话:“不是家花是野花,车站码头王婆瓜……”
第四天中午,我们到达上海。我已经记不清码头的名字了,只记得好像在吴淞口附近,码头附近还有不少芦苇,芦苇附近同样结着薄冰。
没想到办完交接手续,父亲正准备带着我上岸时,又出了事:在卸生猪的时候,不知怎么笼门开了,有几头猪跑了出来,在附近几条船上乱蹿。父亲连忙和大家一起去捉。不料惊慌之下的八戒们,掉到了船与船之间的黄浦江里。
父亲二话不说,脱掉衣服就跳进了江里。在父亲的带动下,先是小明子叔叔他们,接着还有不少我不认识的上海人,或者是船民,有的下水有的在岸上帮忙。十几分钟后,才把那几头落汤猪捉了回来。父亲他们却已经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颤抖。特别是父亲的胳膊上,还被拼命挣扎的二师兄蹬掉了一块皮,血流如注。
在船舱里换衣服的时候,父亲的手下二彪子抱怨说:“都办完了交接手续,不关我们的事了,你还管这些闲事干什么?”父亲正色道:“那些物资都是国家财产啊!我们的任务是把这批物资安全送到上海,完整地交到他们的手里。虽然办完了交接手续,但东西还没交到对方手里,在我看来,就是任务还没有完成,怎么能说不关我们的事呢?”
二彪子笑着对父亲挑起了大姆指,略带嘲讽地说:“到底是当过兵、当过领导的人,就是不一样!”
父亲只当没听懂。他带着我在外滩、人民广场、南京路等处转了转,当天傍晚坐火车回了明光。
那是我平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水路从明光去上海。我第一次认识了女山湖、淮河、大运河以及长江、黄浦江。还有我的家史。第一次知道它们竟然是可以连在一起的,除了水路,还有血脉,对当时我这个小屁孩子认识这个世界有一定的影响。
再就是父亲这一路上的表现,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责任和担当,记住了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要尽量做到善始善终,让我受益终身……

文化明光|我为家乡代言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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