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小贩

 柔情1991 2023-01-04 发布于云南

我们村以前流行着人们开车来卖东西。大米(我们中原不产大米,我们主食是面条、馒头,我们只是买几斤大米,这几斤大米就够吃一年半载,大多也不是做米饭,而是将它夹杂着小米,煮成一锅粥,即使蒸米饭,我们也没吃多少,晚上加点水便是稀粥)、挂面、调料、饼干点心、蔬菜水果等等。村里有商店,乡上也有大商店(像超市一样),我们却很少去商店买东西,尤其不在村里商店买,一般去乡上买。母亲们信赖开着三轮车来卖货的小贩,虽然他们也是奸商,但是母亲们就是信赖他,觉得那是从发达的地方来的,带来的都是好货,而不是村里乡里那些覆盖着尘土、积灰的东西,那些东西用母亲的话说,都是过期货。母亲不喜欢村里那些开商店的人,仿佛觉得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你们赚我们的钱,太不仁义了。我来月经,母亲也不支持我去买卫生巾。一直到现在,母亲也很少去村里商店买东西。

爷爷生前除了吃,最爱的就是和小贩聊天,聊政治,军事,国家大事。爷爷坐在那里,像尊弥勒佛,小贩站在那里,可能是实在耽误事,就说先走,奶奶骂着:人家是做生意的,你和人家聊个没完没了,真是没眼色。

遇到有点亲戚的小贩,爷爷一定要小贩在家里吃饭,那小贩肯定不吃,但是碍于情面,赠送给爷爷一点点心等廉价货色。

小贩走街串巷,嘴里喊着,而不是喇叭叫着,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喇叭,不知道喇叭可以代替嗓子。喊累了,声音也变得沙哑,毕竟已经串过很多个村子了。一天下来,也许挣不到几个钱,他们在县城或者是自己的村里一般是有店面的,出来只是为了拓展生意,要是单靠这个,那得饿死。不过也有没有店面的,纯靠这个,夏忙时倒腾麦子,秋天倒腾玉米,冬天倒腾柿饼,总是有的忙的。

小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当时收粮食,母亲从不卖给他,宁可卖给外地人,后来,母亲才渐渐意识到还是自己亲戚靠谱。母亲粜粮食,总是一直在观望,观望,想卖个好价钱,但是往往卖的价格并不高,甚至有时候亏得厉害。

小贩一般是和老婆一起来的,老婆在上面卖东西,他只管开车,到了,下来,老婆卖东西收钱。他和别人闲聊。也有自己一个人来的,手忙脚乱,腰上挎着一个腰包,里面塞着的钱大把大把的,想要掉出来。那钱一般都是浸透了汗水,皱巴巴的,经过反复使用过。那些钱被农民攥在手心,折叠起来,塞在床缝下(家里越穷,越喜欢将钱塞在床缝下),最后成了那副鬼样子。小贩拿到钱,也不嫌脏,将钱卷开,收好,搁进腰包里。

小贩走了,天微微黑,卖油条的就来了,喊着:卖油条,卖油条。我急了,说想吃,母亲一般说贵死了,吃那干啥,一会儿给你炖两个荷包蛋(小时候,荷包蛋是最好的哄骗小孩的手段,我吃了无数个荷包蛋)。有那么一次,母亲上去买来了油条,父亲吃个不停。父亲吃东西快,不管不顾的,我知道先给母亲留出来。父亲吃得快,最后反刍。将吃过咽过的东西重回嘴里,嚼来嚼去,间或吐出一个韭菜叶子,一点碎渣。

卖油条的小贩想必是快乐的,天微微黑,空气清凉,没人看到他的辛苦,多自在,多快乐,骑着自行车,从县城骑到村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售卖,回去时候腰包鼓鼓的,油条也卖光了。村里人笨,不会炸油条(蓬松的不会,但是会做出来那种硬硬的实在的,母亲说那炸油条要放白矾,得有比例,掌握不好比例,做出来的油条就不会松软),而且家家户户忙着农活,谁有时间炸油条啊。油条一根五毛钱,六根够家里人吃了,才三块钱,所以大家还是有钱买油条的。但是也仅仅限于那些稍微开明一点的,有点钱的人家。像我母亲这样的乡村妇女还是占大多数的,因为三块钱就是几个月的电费,家里有馒头,干嘛买油条呢。要不是几个村子跑,那小贩的油条绝对卖不完。而且我们村是比较穷的。

磨剪子换菜刀,收鸡,收头发,收破烂……这些在午后响起的声音如今恐怕没有了。城市街巷里响着的声音是收旧家电,电视机,洗衣机,洗油烟机……

磨剪子换菜刀永远是那一个人,扯着嗓子喊着,在炎热的太阳下。母亲听到了,就拿出一堆废铜烂铁(从饮料瓶子上抠下来的一点铝,从地上捡到的饮料瓶的扣子,马路上车经过捡来的螺丝),交给那个人,那个人挑挑拣拣,将有用的拿走,给母亲一个铝盆或者是菜刀。

收鸡的来了,别人家院子里的鸡疯狂起来了,乱窜,咯咯咯叫着,似乎知道自己要没命了。我们家卖公鸡,谁让他不会下蛋呢,母亲要的是鸡蛋。没有肉,只有靠鸡蛋补充营养,我一流鼻血,磕破,割麦子镰刀划破腿,母亲就说吃的鸡蛋好不容易补点血,又没了。

收头发的来了,我剪下了长头发,上初中的第一天,别人都认不出我来了。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美的真谛,只知道短发显得脸大就是丑,而且是收头发的人剪得,他为了利益最大化,不可能给你好好剪,俗话说,就像狗啃了似的。但是现在想想,一定是很好看的,丑陋的“美”。母亲的头发上有很多白头发,染过的头发后来长出了新的白头发,收头发的嫌母亲的头发软,稀疏,母亲的长头发只卖了50块。我当年的又黑又直的长头发卖了150块。后来,我不再卖头发了,任凭理发师将长长的头发剪落一地。虽然我知道,那些头发可能能卖几百块钱,我听母亲说现在长头发可值钱了。

收破烂的来了,母亲将他喊下来,从屋里搬出旧报纸,饮料瓶,玻璃瓶,破铜烂铁,后来收破烂的老汉说不要玻璃瓶,母亲就再也不捡玻璃瓶了。收破烂的老汉一般年纪较大,看着邋里邋遢的,似乎对母亲有点意思。收破烂的老汉就像吃饭挑食一样将不要的乱扔一气,母亲还得一点点捡起来收好,也许另外一个收破烂的还要呢。

在暖阳里,在高架桥下,在地铁口,在凛冽的秋风中,有人将扁担靠在身后的墙上,面前搁着两只篮子,篮子上搁着堆堆垒起来的无花果,网兜橘子,他站着,等待着,有期盼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心里像乞讨一样:行行好吧,买点吧。其实他间或问一句:要吗?无人问津,人们都带了午餐、糕点、水果。那水果也许是在每日优鲜、盒马生鲜上买的。宁愿自己累点带过来,也不想再为他人的辛苦买单。他卖的自然是贵了一些,本来无花果就不便宜。谁吃无花果啊,那种有营养的东西,大家宁愿吃点梨。他也不敢卖的太贵,太贵的话一天就只能干站着了,生意明显是不好,来往的人没有一个买的。他还站着。这里是复兴公园,人流量可以,换个地方还不如这儿呢。

在地铁口,女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两个篮子,篮子里搁着垒起来的山竹,最上面那个剥开了。还有卖荸荠的妇人,她的板凳太矮,她的肚子太大,以至于她坐着难受。面前的荸荠泡得又白又大。地上是一堆带泥土的荸荠皮。

在七八十年代,人们比现在更爱逛公园。逛公园自然少不了吃点东西。逛着逛着无聊了累了,起身买一串冰糖葫芦,买一份爆米花。

在北方的冬天,公园里最常见的是那骑着自行车,车头悬挂着旋转的冰糖葫芦棍。那根棍子本来很细,因为上面缠绕着海绵,方便冰糖葫芦的细棍插进去,海绵上包着一层白色的编织袋子。那棍子上插着的一只只红色的晶莹发亮的冰糖葫芦,说是冰糖葫芦,其实都是白糖做的。好的话撒上点芝麻。过于晶莹光滑的并不好吃,反倒是那些素朴的可以瞧见里面山楂上的灰尘和斑点的那种好吃一些。还有一种是加了色素,使得那冰糖葫芦看着像正在滴血,那么鲜红,看着就吓人,吃到嘴上,就像刚喝了血。那种个头较小,最多八个山楂,成本较低,里面的山楂也大都是小小的蔫了的,或者是陈年的山楂,坏了的。不过那种大的冰糖葫芦里面的山楂质量并不一定就是好的。山楂容易生虫子。

2016年冬天,我吃到了最好吃的冰糖葫芦。那天天气不好,灰白色的天空下,那冰糖葫芦四块五毛钱一只(2012年已经卖五块钱了,四年后居然还有更便宜的,我吃了一惊),山楂个头较大,整根棍子也较长,上面大概有十几个山楂。上面有很多白芝麻。白芝麻炒香了,聚集在一起格外酥。那糖不像一般的冰糖葫芦的糖那么硬,咬起来,糖和里面的山楂是连着的,薄薄的一层糖。里面的山楂格外的酸甜可口,不像一般的山楂那么酸。山楂较糯,咬了芝麻,舌头舔到糖,咬到包裹着糖的山楂,口感回味无穷。

冰糖葫芦后来发展为花样繁多,有夹着香蕉段的,有用大颗草莓做的,有夹核桃仁的……2012年冬天,我躺在床上时候,男友从外面回来,带回一只核桃味的冰糖葫芦。5块钱对他来说不是小数,因为我们是斤斤计较着短暂的难得的约会时光的吃喝住的。下午在街上,我说想尝一尝核桃味的冰糖葫芦(因为宿舍的女孩老吃那个,还一直说好吃),他要买,我说算了,没想到他半夜出去带回了一只。

在杨浦大桥等车时候,我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是靠在小三轮车边上的女人,车上摆着堆堆叠叠的男士裤子,她本来正在和坐着转动着爆米花机器的男人聊天。有一个老头子来看,她便和他比划起来,还拿裤子在他的身上试,用尺子量他的腰围。男人说腰围不知道合适不,又说不确定是不是纯棉的。试了好几条,裤子也没买,走了。一条裤子50元,已经是很便宜了(女人在寒风中蹬车躲避城管不容易)。女人非常不高兴地将裤子叠好,蹬车走了。

那地上转动着老式爆米花机器的男人,嘴上叼着香烟,那爆米花机器已经几十年了,上面有很多黑色的积灰。我看着他,赶紧捂上耳朵,因为我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爆炸会来。童年,蹲在爆米花那个圆筒边上等待着爆米花爆炸,疯了一样挤上去捡爆米花,就像饿狼一样,捡起来直接塞进嘴里,甜蜜之前是有痛苦的。那痛苦就是巨大的爆炸声。

除了这两个人,还有一个卖水果的男人,河南口音。车上搁着的是一盒盒上面有露珠的颜色鲜艳的草莓。我问多少钱,他说25,我说太贵了吧,他说20给你,我说不要,他说1515给你一盒,最低价了。我却不想要了。

在夜晚的灯光中,挑着箩筐的老大爷回家去了。今天他的收入不太好,梨和桑葚不如葡萄好卖,他低着头,沮丧地回家。我每天都会看到他,在我回家的路边上,太阳大时他躲在围栏后面。他矮,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屁股的弧度,他那有意识的一瞥我明白。我问他价钱,他说15元一斤,我说没带钱,迟疑又馋地走了。到了晚上,他说五元一堆,我说你咋还不回去。中午我问他,我说你卖的咋样,他说,已经卖箩筐上那么多了。人经过,想买,他就用剪子剪下一小串递给她尝。他卖的夏黑甜酸好吃。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小老头,去年我在他那里买梨,七块钱两个,我以为他坑我。他划给我一块,我说不甜,他说,水果嘛,肯定不像糖那么甜,水果就是水多。每年他都这样卖水果,挑着担子,蹲在路边,有时候他切一块梨自己吃,有时候拿一串葡萄自己吃,把皮吐在有灰尘的地上。他抽卷烟。小黑脸,小黑眼睛很精神,戴着小帽。中午时候,他买了盒饭吃着,矮而瘦,瘦显得更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