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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与死亡

 柔情1991 2023-01-04 发布于云南

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这样写道:衰老是一种不体面的状态,应当及时制止,八十一岁时,他仍旧足够清醒地意识到,把自己拴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下几根细细的丝线,睡梦中简单地改变一下姿势都可能让它们毫无痛苦地断开。让我想起我的爷爷。

他活着的时候八十多岁,每天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眼睛里永远有擦不完的眼屎和液体。黏糊的泪水,他拿出口袋里的一只手绢来擦,鼻涕,嘴角吃东西的油与馍头屑他也用它擦。他坐在那里晒太阳,孤单的想要窒息,抓住一个卖东西的小贩,开始搭话,你从哪来,你老家哪里,你有几个孩子,你爸妈还健在吗,我的奶奶嘴里嘟囔着:你管人家那么多干啥,你和人家八竿子搭不上关系,真话多。我的爷爷很生气:你管我!回去做你的饭吧。

我的爷爷奶奶很早已经分床睡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六十多岁,已经不习惯旁边有人翻动了,呼吸声也让他们厌倦,他们曾经在床上缠绵了多久,生下了八个孩子。爷爷那时一定是一个很强大的男人。

他们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卧室厨房,一个是杂货间。他们的卧室里,一张奶奶的高床在小窗户下,窗户上每年夏天奶奶开始在外面糊白纸,深秋开始在里外糊白纸。她用筷子把浆糊抺在纸上,窗上,有时浆糊用完了,她用唾沫舔在纸上,伸出小小的舌苔上有白色荡漾的小舌头。

高床的右边是一个黑色大箱子,放奶奶爷爷的衣服,还有奶奶藏起来的吃食,还有用手绢包起来的钱,一角,一块,五块,十块的零钱。在箱子里放吃食,这是乡下人的习惯(母亲将饼干、糖果分散藏在罐子里、盆子里、桶里等),说是小气,其实是穷怕了,也是怕孙辈们太多,经常过来翻箱倒柜。

箱头是爷爷的矮床,床上夏天铺着油毡,黏糊糊的。爷爷的梦想,爱情,痴迷,孤独,忧愁,衰老,死亡,都永远地遗留在这张床上。

爷爷的床头放大水缸,一大缸子的清澈的水,用一个带把的粗糙的水瓢舀。水缸头是一个木箱,放蔬菜吃食,木箱右边是墙上镶嵌的木板,上面放着小小的药瓶,里面装盐巴,奶奶捣碎的花椒面,辣椒面,这些瓶子上有用针刺的小洞。注射液瓶子里盛放着酱油、醋。酱油、醋是打来的,门口有卖酱油醋的小贩拉小车,上面有大桶的酱油、醋,你拿一个瓶子去打,他用一个漏斗放在上面,一瓶5角钱。醋是奶奶最爱吃的,她总是自己来酿醋,柿子醋、麦子醋。酿一次醋可以吃几年。

案板是黑灰色的薄薄的,三块木板拼接而成,中间有缝隙,有一块凹进去的,菜掉进去,灰尘面粉掉进去,时间久了,黑乎乎的沉淀。案板下面是用砖头泥浆堆砌的高台,案板上面是刀架、擀面杖架,用木头做成像梯子的架子,上面有插刀的缝隙,放擀杖的圆孔。漆黑中,奶奶摸索着,但是一直到老,奶奶的视力还是挺好。案板右上方还有小台,放鸡蛋,碱面。

案板右边是小木门,门外面有圆环,里面有木闩,门外挂小竹帘,竹帘里面从中间往下是奶奶缝的白布,用来挡风。门右边是一个面缸,上面有小窑,放些点心的袋子。面缸边上的桌子上有小瓷盘,上面放红色的小暖壶。这就是爷爷奶奶所有的家当。

我和姑姑的儿子上小学,姑姑家离学校太远,儿子寄居在奶奶家,我早上六点上早自习,母亲怕我冬天太早起床,冷,走路怕,也让我晩上住学校门口的奶奶家。我和奶奶睡,哥哥和爷爷睡,他的姐姐来了,我和哥哥爷爷一起睡,我和哥哥睡在里面的被窝,爷爷在外面。

奶奶每天晚上都要祷告,坐在被窝里,手举在胸前,呈阿弥陀佛的姿势,嘴巴里嘟囔着:我祷告,我……阿门,我一直偷听,从来听不懂在讲什么。我有时候在被子里偷偷笑。奶奶祷告之后,撩开被子,去屋里的黑桶(黑色塑料桶搁在砖地中间,漆黑的夜里下来尿尿实在冷,夜里爷爷奶奶总要起来好几次)里尿尿,再爬上床开始发出“啵啵啵”嘴巴啪嗒的声音,沉沉睡去。

屋顶一直不停地落土,晚上老鼠在上面扑扑通通,我嫌弃床里面床单上的泥土,又怕老鼠掉下来,一直往外挤,总是把奶奶的被子挤到床底下。

下大雨,屋顶塌了一点,儿媳妇谁也不想让他们搬进自己家,大娘骂骂咧咧地让爷爷奶奶住进了自己家以前的牛圈改的房子。过几天,她又大发脾气,逼迫爷爷奶奶搬出来。听母亲说,大娘说他们不搬出来,她就和大伯分居,她要一个人住到大场外的充满了牛粪的牛圈屋里。爷爷奶奶只好又搬回去。

又下了一场大暴雨,小屋屋顶掉落了一大半,爷爷奶奶再次搬了出来,一直到爷爷死去。

牛圈屋门口放一张铁丝床,爷爷夏天躺在上面,苍蝇蚊子在他身上蹭饭吃,他用蒲扇怎么也赶不走。苍蝇蚊子扑在他脸上,吸他的满脸皱纹和老年斑下的血。那个蒲扇陪伴了爷爷一辈子,我开心时,用大力气挥舞它,给爷爷扇他的满头大汗。爷爷躺在那里,吃完香蕉吃橘子吃完又吃葡萄又喝牛奶,娘娘们说他是撑死的。奶奶也不管他,让他一个劲儿吃,一个劲儿地拉在裤子上️,再帮他洗永远也洗不完的黄色屎裤。只有二伯不嫌脏,用手把他屁股抬起,给他擦屁股,扒下屎裤,放在盆里洗。

一到红白事,娘娘们交头接耳地聚集一处,说爷爷的闲话。平日里她们都是仇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恨得牙痒痒。她们骂道:爷爷爱坐席,爱吃红烧肉,大块大块往嘴里塞,再拉在裤子上。爸爸嫌脏,二伯生气骂他:小时候怎么给你擦屁股的。

爷爷是夜里死的,第二天早上,大娘在墙后叫,爸爸马上爬起来去西头。据说是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咽不上气,死了。

爷爷葬礼很隆重,村里人几乎都来了。奶奶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像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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