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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去世十周年祭

 柔情1991 2023-01-04 发布于云南

外婆已经去世十年了,我还记得那天的大风。突然就狂风呜咽,摧枯拉朽,树枝遍地都是,雷声怒吼。我和男友走在小城的大街上。父亲打电话来说,回来也没什么用了。我也没有太过于悲伤,但夜里在小旅馆我还是哭了。

她在院子里摔倒了。用科学术语来说是髋骨骨折。听母亲说她摔倒了,在石板地上躺了好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凉不凉,天黑透了姨妈回来了才把搀起来。那几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一个80多岁的老人,那时候想了些什么?外婆自此不能走路了。

外婆好像只来过我家两次。那一年来的时候,有秋日的暖阳。外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做饭,她还拿麻吊结绳。只几年,外婆就不能走路了。阳光也不明媚,家里的一切都那么凄凉,冬天的风是那么凌厉。家里专门给外婆买了一个马桶椅,可以直接在上面尿和屙。她已经不怎么大便了,大概几天一次,小便却是几分钟一次。她苦,母亲也苦。寒冬腊月,砖头缝里钻进来冰冷的风,母亲刚睡下。我尿哩,我尿哩,灯拉着(zhuo),灯拉着,咋这么黑。外婆呼喊着。母亲大吼,才尿好又尿,每回都是滴几滴,我都起来十回八回了。有时候干脆憋气不动,故意不搭理她。可外婆的声音越来越大:还不起来管管我,没有人管我……母亲心疼,气呼呼地掀开被子起来,像拽一个沉重的木头一样,拽起外婆,将她的棉袄披上,有时候将她的鞋子狠狠地塞进她硬邦邦的脚里,有时候干脆大声喊着,不穿鞋了,胡dong(弄脏)吧,反正也没法干净,半搀半抱(外婆的身体重量全部压在母亲身上)将她拉拽到马桶椅边,狠狠地将她摔在马桶椅上,尿吧,看你能尿多大一泡,母亲上床睡了,说,你不是不想睡吗,那就一直坐着吧。灯一拉,外婆坐在黑暗中了。管管我嘛,管管我,外婆坐在黑暗中,可怜地说。母亲终于还是不忍心,又穿衣下床,用全身力气把外婆搀到床上,摸摸她脚头的热水瓶水凉了,又灌两瓶热水,盖好被子,再自己睡下。没过两分钟,叫声又响起来了。那一年冬天,母亲大概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夜里要起来十次八次,穿衣脱衣,母亲受风受寒,也许落下了咳嗽的病根。感冒算什么,天不亮,母亲又起来忙活了,倒尿盆、洗衣服、劈柴、烧火做饭……母亲似乎从来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感冒了躺在床上,丈夫端来热水吃药,母亲是刚强的。外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外婆折磨着母亲。

屋里一股尿骚味,父亲嫌弃的很,扫地洒水开门透气,母亲说开门风大,外婆却喊着不冷不冷。嚷着将她身上的被褥拿开,用一只能动的腿使劲地踢着踹着,那被褥确实太沉重了,几十年的旧棉絮,还塞了旧衣服在里面。我双手拿起都吃力,但外婆那小小的躯体还是有力的,她很多次将被褥踢到了床下。外婆常喊着出门透气,有太阳的时候坐着晒太阳倒是暖和一些,虽然风大。没有太阳,她也坚持要出去,阴冷的冬天,风像刀子一样,我给外婆腿上裹着厚褥子,她坐在旧沙发上。冷不冷,母亲问她。不冷不冷,我不冷,她生硬地喊着。

可怜的外婆呵。她有吐不完的痰。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常常给她买竹沥青。不能走路了,痰似乎更多了,吐不出来,狠狠地咳嗽才能吐,黏糊糊的痰啊,怎么都吐不出来,要被痰噎死了吗?拿纸巾往嘴里塞去吸,蘸啊蘸啊,满嘴都是湿的碎纸巾。满脸通红的外婆,瘦弱的身子要被咳死了吗?一咳骨头都要散架了,哪里禁得住天天咳呢?我是后来才知道髋骨骨折长期躺在床上身体会产生积液。咳嗽是它引起的吗?不停地尿又是怎么回事呢?没有住院的条件,也没有医生诊治,外婆在熬着。

奶奶还没来的时候,外婆睡在那张小床上,奶奶一来,奶奶怕风,外婆老喊着不冷,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外婆给奶奶腾了地方。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她用蛮力使劲扭转着身子,用手死死地扒着床栏杆,透过栏杆的空白,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管管我嘛,再停一会儿再走嘛,别走,别急着走嘛。舅舅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进门到离开不到半小时。像个被遗弃的小孩,外婆被丢弃在路边的草丛里。

外婆活了81年,我问她的名字,她仿佛很生气地说问这个干嘛。她的母亲什么样,她有几个姊妹没人知道。奶奶倒是喜欢讲她的家世,出生在地主家,孩子太多,她被送到一个穷家,自己站在街口张望着布店门口,等自己的父亲出来。后来她还是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的兄弟保持着很好的关系,而外婆几乎没有什么亲戚,外公60出头便去世了,家里常年挂着那张遗像。外婆常常累了就躺在床上歇一会,起来就去地里割麦子拔草,弓着腰。不去地里干活,就坐在邻居的门口闲聊,头顶是掉着皮的土坯墙,墙上有毛泽东语录。蚊蝇叮咬着外婆们穿着薄裤子的腿,外婆还笑着说着。那是难得的快乐时刻,大部分时候,外婆是严肃的,是因为儿子老不来看她呢,还是因为外公去世得太早了呢?她牙齿掉光了,吃东西总是ruai(用牙龈咀嚼)着,嗓门却尖细,说话声音很大。说累了她就往回走,进屋躺下了,枕头搁在床中间,她头对着窗户,横在中间。眯一会就起来了,穿过小白门帘,跨过门槛,下台阶,穿过小门,下台阶,拉灯,跨过门槛,来厨房点火做饭了。夏天吃完就去外面大石板上乘凉,冬天天不黑就睡下了,要么是坐在小屋火炉边,手里还剥着豆角干着杂活。早晨天不亮起来,先将鸡笼的石头拿开,喂鸡,扫鸡屎。

那时候,老人都还在,后来常常吸着旱烟的老汉死了,栓群的妈死了,挨到外婆了,外婆知道,她有时候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一会儿就回去了,没人聊天了。她回去躺下了,棚顶老鼠咚咚咚地窜来窜去,落下一阵阵泥土。窗台上的泥土没人擦,煤油灯还搁在窗台上。被褥也没有被罩,床单是粗布的。常年不洗,不洗澡,头也常年不洗,只是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洗过一次,平时的午后,坐在石板上,头发散下来了,拿刮虱梳梳头发,一丛丛头发在梳子上,拿手卷一卷,塞进墙缝里,头发先扎好盘成一个髻子,黑色的网兜兜住,插上铁丝发簪,这是一个习惯,也是一个仪式,大概三四天一次。

母亲常常带着我去外婆家,暑假两个月我都在外婆家度过。我跟着外婆往田里走,遇上人,外婆总笑着,也许有种自豪,自己的孙女长得不赖,还是大山外的。我们像个孩子一样煮方便面,里面放很多的青菜、西红柿。外婆说,你吃你吃。她自己吃热面条,就着一碟子韭菜花咸菜,蹲坐在厨房门口的石板上。我走的时候往往是早晨,趁车走,我也没有什么胃口,外婆常常愧疚地说娃走哩,饭都没好好吃,往我包里塞好几个煮鸡蛋,还塞20块钱。

外婆去世十年了,我对人世冷暖有了更多的理解。我再也不会像10多年前那样大声吼外婆了。但外婆早已化为尘土了。但我还记得外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小声地对我说,我再也不闹了,再也不闹了。

总要用文字留下一点记忆,不然我对外婆的感情就丝毫不存在了。此刻,一滴泪都不会流,我的心怎会变得如此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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