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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初:1963年,父亲在天门姜店钉马掌

 铁马冰河风雨斋 2023-01-04 发布于广东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张东初,男,56岁,《天门周刊》特约记者、天门市作协会员、天门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1963年,父亲在天门姜店钉马掌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大哥、二哥,及所有从事“钉马掌”行当的手艺人
                          ——题记
前言

何为钉马掌?就是在马蹄上钉马蹄铁,天门俗称“钉马刹”,荆州方言谓之“打马掌”,这里泛指给骡、马、驴、牛等牲口钉马蹄铁。马蹄,俗名马脚,马脚趾端的表皮变形物,由坚硬的角质层组成,也泛指马的脚。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马、驴、骡、牛等牲口是重要的货物运载工具,这些牲口的脚掌在行走、奔跑的过程中角质层长期与地面摩擦和雨水浸泡,容易加速磨损和脱落,造成行走困难,人们给马钉马掌,让马穿上铁质的“鞋子”,增强抓力,便于奔跑、行走和劳役。钉上马掌后,马蹄的角质层依然会缓慢生长,造成畸形,影响行走,因此需要定期铲马蹄子(像人剪脚指甲),修剪平整后再重新钉马掌,所以这个行业非常重要。

马蹄外部主要由蹄壁、蹄底、蹄叉组成,属于角质化的结构,没有血管,这就是给马钉掌时马不会感到疼痛和流血的原因;马蹄内部有骨骼、关节和神经敏感系统,蹄缘是蹄子与牲口的皮肤相连无毛的部分,宽约0.5厘米,呈半环形,钉马掌时,铁钉不能逾越这道分界线。由于这道分界线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全靠钉马掌的手艺人在实际操作中灵活掌握。

马和骡子的马蹄铁相同,一般厚约0.8厘米、宽约1.3厘米,与马蹄的形状相当,呈半环形,每支马掌上有6个腰子形的钉孔,呈左右排列,每边3孔,部队军马的马掌一般为8孔。驴子的蹄子稍小一些,其驴掌(蹄铁)也相应小一些,每支驴掌的钉孔为4个,左右两边各2孔。牛也可钉掌,但是牛的每只蹄子分为两瓣。这里面还有一个神话故事。相传牛和马的蹄子很早以前是一样的,都没有分瓣,有次玉皇大帝让神牛去凡间传达圣旨,让凡人一天吃一顿饭,洗三次脸。当牛来到凡间,看见田间饥饿劳碌的农民,不忍人间的现状,于是临时篡改了圣旨,让人们一天吃三顿饭,洗一次脸,这样一来可乐坏了凡人们。事后玉皇大帝知道牛篡改圣旨,为了惩罚它,就用刀把牛蹄子分成了两瓣,这样牛走起路来就很痛很痛,速度也没有马快了。给牛钉掌时,牛蹄的两瓣分开来单独钉掌,牛的蹄铁比马掌薄一些,所用的铁钉也小一些,一般在生活与生产中,给牛钉掌比较少见。

铲马蹄子,除了师傅要有一定的力量,还要有相当的技巧,须格外小心。得将马系在牢固的木桩上,马见了陌生的人靠近,大多会惊恐不安。这时主人在马的前面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马的额头,同时口里发出“吁()……”安抚着马儿。钉马掌师傅左手捉起马蹄,让马蹄搁在一张特制的凳子上,右手拿起铲刀,并用胳膊夹住铲刀的把柄,用力修剪马蹄。马是动物,动物的天性好动,人在铲马蹄子时,需时刻警惕马蹄蹬来蹬去,防止铲刀误伤自己的左手或其他部位(如大腿)。马掌修剪完毕,钉马掌师傅挑选大小与马蹄相当的马掌,用铁钉将马掌固定在马蹄上,如果马掌的大小与马蹄匹配稍有不适,使用铁锤敲打即可。

钉马掌使用的铁钉长约4厘米,是铁匠铺打制的一种特殊铁钉,其钉帽呈扁形,大小比马掌的钉孔稍小一些。当铁钉顺着马掌的钉孔钉入马蹄约2厘米后,钉尖还得沿着蹄壁斜着出来,随后用顶铁(或称靠铁,钉马掌使用的一种专业工具,长约20厘来、宽约4厘米、厚约2.5厘米,上宽下窄、上厚下薄,下端成一钩形)抵在钉尖处,随着铁锤在钉铆处有节奏的敲打,顶铁恰到好处地顶在钉尖处,让钉尖在外力的作用下,逐渐挽成一个好似妇女头上的发髻,俗称“挽簪”,然后使其倒扣在蹄壁边沿,这样既加固了马掌,又能方便下次更换马掌时取出旧铁钉,而且旧铁钉不会残留在马蹄里。当铁钉将马掌固定在马蹄上后,钉帽正好嵌入钉孔,或略高出钉孔一些。钉铁钉也是一门技术活,如果钉入马蹄过浅,钉尖便斜着出来,马掌不牢固,极易掉落;如果钉入了马蹄的内部结构,马蹄则会出血,轻者致伤,重者危及生命。

无论是铲马蹄子还是钉马掌,遇着性子烈的马,不是围着木桩转圈圈让人无法靠近,就是前咬后踢,使人招架不住,没有十八般武艺揽不了钉马掌这活儿。既便这样,从事这一行当的手艺人,平时小伤小痛是家常便饭。我父亲是一名钉马掌的手艺人,也曾被一匹骡子踢断过两根肋骨,卧床达三月之久。钉马掌这一行当,既要有扎实的功底,又要有安全防范意识,因其特殊性,很多人不愿学习,因此从业者寥寥无几。

解放初期,天门没有沥青路和水泥路,石子路也少,马蹄的磨损不大,只需定期给马蹄修剪即可。后来随着交通的发展,一些主要道路相继铺设了石子,特别是沥青路、水泥路的诞生,让马蹄的磨损变得越来越严重,亟需给马(包括骡子、驴子、牛等牲口)钉马掌。
天门早期只有铲马蹄子的师傅,专业从事钉马掌的师傅几乎没有。1958年,整个天门(县)只有皂市镇一户人家,专门从事打造马掌并给牲口钉马掌的行当。这家的主人是一位姓李的爹爹,祖籍河北邯郸。李爹爹早年逃荒时偶遇一支北伐军,他凭借北方人对牲口的熟悉和钉马掌的手艺,便成了随军的一名马夫。1926年,北伐军攻打武昌城,获胜后的辗转途中,李爹爹流落到皂市镇。皂市以前是汉宜公路上的一个古镇,也是重要的交通要道,过往牲口甚多,李爹爹便在皂市镇干起了钉马掌的手艺,有些积蓄后娶妻成家,只生有一女,取名虾子。虾子年方十八时,招女婿杨少仿入赘,杨少仿年长我父亲几岁,我们称他为杨伯伯。杨伯伯后来传承了李爹爹的钉马掌手艺,全国解放后,他在皂市农具场工作,并育有两子,分别是长子杨雄光、次子杨新光。

我父亲小名张金苟,出生于1930年,早年得传于祖上铲马蹄子手艺,时常穿行在乡间豆腐坊及搬运码头,给牲口铲蹄子(当时他还不会钉马掌)。1958年,全国大办钢厂,父亲被生产队抽调到荆门市南桥镇开挖矿石,用作冶炼钢铁的原料。矿石除一部分靠人工挑运外,大部分由骡、马、驴等牲口运输。工地上聚集了各地的民工,运输车辆络绎不绝,人们挥舞着马鞭喊着号子,人声鼎沸,热闹无比。由于路面全是石子路,牲口的蹄子极易走坏,每天都有因蹄子磨损致伤的跛驴瘸马被调换下来,严重影响矿石的远输,给牲口钉马掌就成了当务之急。

这次大炼钢铁中,工地人员除了荆门本地人,其余皆为荆门周边各县所抽调的人员,工地上成立了联合指挥部。因急需给牲口钉马掌,于是天门(县)有关部门将李爹爹与女婿杨伯伯抽调到荆门南桥钉马掌。当时牲口众多,他俩忙不过来,指挥部经大队干部谢义发同志推荐,让我父亲从矿山上撤下来,给李爹爹和杨伯伯打下手。常言道:从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偷艺”。父亲是个有心机的人,他细心观察李爹爹翁婿钉马掌的一铲一锤,以及每一个细微动作,琢磨钉马掌的技术要领。父亲有时也向他俩请教,但他俩总是三缄其口,不透露只言片语。父亲凭借着基本功和领悟力,基本上掌握了钉马掌技术。后来,大炼钢铁失败,父亲从荆门南桥回到家中。


1963年,生产队实行承包副业,让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外出务工。父亲自忖在荆门南桥学到了钉马掌技术,于是自告奋勇地和生产队签订了副业承包合同,来到天门城关姜店钉马掌。姜店位于原天门大桥南约700米处,是南北交通的一个要道。当时天门河还没有修建天门大桥和天门船闸(天门大桥1968年动工、1970年竣工,是连接镇区南北两岸和天(门)、皂(市)、荷(包湖)两公路的纽带;天门船闸桥位于竟陵西段天岳公路上,为钢梁结构,1970年动工、1971年竣工,是天门船闸的配套工程和沟通南北交通的重要桥梁)。天门河两岸航运码头众多,如生资仓库码头、瑞兰码头、邱家巷码头、张公碑码头、义水关码头、鸿渐关码头等等,航运业务十分繁忙,于是天门城关搬运站和城关陆运站应运而生。搬运站负责将船上的物资搬上码头,然后进入仓库,这一过程俗称“起坡”,旧时搬运工人大都靠人力肩挑背扛,这一苦力活称作“箩行”、“挑箩行”。

物资入仓后由陆运站负责安排车辆将货物运往天门各地,当时由于机械运输非常有限,陆运站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牲口运输占主导地位。因当时天门大桥与天门船闸桥尚未修建,驶往马湾、干一的马车,需在小板镇过拉(扯)渡船,然后驶往目的地;驶往岳口、横林、麻洋的马车需在姜店过拉渡船后,分别到达各地。为了避免牲口南北两头跑,陆运站于是在姜店的对河两边,设有分站,并分别建有马房。原天门大桥通车后,两个陆运分站以及马房合并,地址位于今天门市人民医院附近的东方大酒店旁边,同年,城关搬运站与城关陆运站合并,统称为天门装卸运输总公司。为了更好地调配马匹运输,原来陆运站旧址设为其分公司,人们仍习惯称之为陆运站。

陆运站旧址(作者拍摄)

父亲正是看中了姜店独特的地理位置,将钉马掌的场地选择在那里。跑运输的牲口众多,天门城关当时仅我父亲一人从事这一手艺,因此生意十分兴隆,从早到晚牵着马匹等候钉马掌的人群络绎不绝。父亲虽然干得热火朝天,但他的手艺还欠火候。手艺好的匠人钉的马掌,牲口一般能行走20~30天的路程而不掉马掌,而父亲钉的马掌,隔三差五总掉掌,而且钉的马掌有时铁钉没对准方位将牲口钉伤,以致耽搁了运输,人们怨言不断。天门城关的铁匠铺对打马掌不熟悉,打出的马掌难以达到标准,给父亲带来了很大的不便,让父亲焦虑。在焦头烂额之际,父亲忽然想到了皂市镇上的李爹爹与杨伯伯,于是备上礼品北上皂市,寻求帮助。李爹爹毕竟与我父亲相识一场,他老人家有着北方人的质朴与豪爽,对我父亲道:“不砍大树无柴烧。”让父亲去随县(今随州市)找包一忠师傅购买马掌,并为父亲写了一封介绍信。

父亲离开皂市前往随县,经打听找到了包师傅。包师傅是一位铁匠,不仅镰刀斧子等工具打得好,而且马掌打得在随县也小有名气,备受周边县市钉马掌师傅们的青睐。包师傅也是一位爽快人,见是李爹爹介绍而来,不但将马掌卖给了我父亲,还安排既能钉马掌也能打马掌的夏定凯、夏定国两兄弟与钦春如师傅一同前往天门,协助父亲钉马掌。父亲不虚此行,非常高兴,便挑了马掌带领他们三人乘车回到姜店。三位师傅来到姜店后,一边协助父亲钉马掌,一边支起打铁的炉膛打马掌,干得热火朝天。可是好景不长,后来因分账不匀,干了几个月后,三位师傅离开了天门。

父亲考虑再三,决定再赴皂市,请李爹爹“出山”。父亲一生最大的优点是仗义疏财,敬重老人。当时李爹爹虽年过花甲,但身体非常硬朗。在父亲的恳请下,李爹爹与杨伯伯一起来到了姜店,父亲对他们好烟好酒款待。李爹爹负责“指手画脚”,偶尔做做示范,父亲每天所得的收入与李爹爹对半平分,杨伯伯单独钉马掌,其收入归他自己个人所有。在李爹爹的亲自指导下,父亲的技艺有了很大提高。李爹爹见父亲为人厚道,谦虚好学,平日里除了指导父亲钉马掌外,还给他传授了防治牲口疾病的经验以及验方。李爹爹将他一身本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父亲,让他在牛马行内名声鹊起。李爹爹与我父亲因钉马掌而结缘,姜店的合作让他们成为忘年之交,我父亲也与杨伯伯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两个家庭建立了深厚友谊,时至今日仍有联系。

今日姜店(作者拍摄)

转眼到了1970年,生产队的干部见我父亲钉马掌收入可观,对他“另眼相待”,唯独提高他一人所缴的副业款,父亲十分气愤,便回到生产队干了10个月的农活。在此期间,城关陆运站将杨伯伯和他的长子杨雄光(出生于1949年)留在陆运站打马掌、钉马掌,每人每月工资60元。这年年底,父亲因习惯了在外面自由散漫的生活,受不了农村清苦日子的煎熬,终于向生产队妥协,回到了他的老“根据地”——天门姜店,继续做他的钉马掌手艺。当时天门城关除了杨伯伯父子俩在陆运站钉马掌外,再无他人与父亲争“饭碗”,因此生意仍然兴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同时考虑到祖业传承,于是让我年仅16岁的大哥辍学当学徒。

见我父亲在姜店干得风声水起,我的几位堂叔、姑父以及舅舅曾分别来到姜店,一方面协助父亲钉马掌,另一方面想学习这门手艺,但我父亲认为带的徒弟越多,将来同行之间的竞争会愈激烈,担心他的5个儿子长大后没有“”吃(手艺饭),只是让这些亲戚给打个下手,如递递铲刀、捉捉马蹄以及买菜烧饭等,并没有教给他们太多的技术要领。那时给一匹马(骡子)钉马掌(四只蹄子)的价钱是2.8元,驴子钉马掌每头1.8元,除去马掌的成本约一元钱(驴子的马掌成本相应少一些),每头牲口钉马掌的净利润大约1.5元,给每头牲口钉马掌所花费的时间约20来分钟,也就是说,父亲每小时能净挣5元钱。当年他曾有一天钉马掌的流水账高达72元,除去成本、房租与生活开支,能净赚30多元。那年月木工、油漆工、泥瓦匠等手艺人干一天活的工钱为2元,父亲与这些手艺人的收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父亲在姜店打拼了几年后,赚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于1972年回家盖了新房,添置了家具,并让年幼的我们都穿上了新衣裳。父亲开始有些飘飘然,他花90元钱让裁缝做了一件纯皮羊毛大衣,年底当他头戴雷锋帽、身穿这件纯皮羊毛大衣回家过春节时,让村民们羡慕不已,也让父亲得瑟了好一阵子

常言道“树大招风”。由于父亲的得瑟,人们知道他赚钱了,于是产生了嫉妒心理,生产队便每月轮留安排社员到姜店给父亲烧火做饭,名义上是做后勤,实际上是监督父亲。父亲小名金苟,社员们每当轮到自己去姜店,都说到天门城关“淘金狗子”(发财的意思)去。生产队在1971~1973年的三年时间里,将父亲的副业款从开始的每年500元逐年加码,最后猛涨到3000元,1973年年底,父亲实际缴纳副业款2800元,当时生产队社员的一个工分约0.2元,2800元能抵14000个工分!相当于四个全劳力干一年。后来卢市区区公所知晓了此事,让宣传干事在宣传栏上画了一幅嘲讽的漫画,图中画的是一只大肥猪将屁股微微撅起,猪尾巴甩得老高,寓意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翘上了天。


1974年,天门县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所有小商小贩禁止经营,外出承包副业的人员被全部招回生产队,我父亲和大哥回了老家,杨伯伯父子也回到了皂市农具厂。这一年另一位钉马掌的手艺人黄伯伯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黄伯伯出生于辛亥年(1911年),他的父母没多少文化,当初给他取名时依出生年取名黄辛亥,黄伯伯读私塾时被老师改为其谐音——黄兴汉。黄伯伯年长我父亲19岁,天门市杨林街办事处费湾村人,他早年在湖北省当阳县(市)赶牲口,长年与牲口打交道,也会钉马掌。黄伯伯虽有妻子,但膝下并无儿女,在他63岁时,夫妻俩从当阳回到了天门。黄伯伯在当阳赶了大半辈子牲口,闲散惯了,回到费湾村后,受不了生产队的约束,经常吵着要外出自谋生路,因他俩是孤寡老人,生产队拿他没办法,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自行其事。我父亲与杨伯伯各自回到当地后,天门城关己无专业钉马掌的手艺人,黄伯伯于是在原天门大桥南边不远处的中窑场(也称窑货垸)钉起了马掌。

窑货垸旧址(天门大桥南,作者拍摄)

杨伯伯父子俩回到皂市后,陆运站的牲口由城关兽医站(地址位于姜店)的医生负责钉马掌,这些兽医平时给牲畜看个病还行,钉马掌却并不内行。1975年的上半年,陆运站将黄伯伯请到站里,指导兽医钉马掌,待遇为月工资37.5元,另加每月24元的补助,可是到了下半年,黄伯伯每月的补助款被停发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他妻子在协助钉马掌时,被牲口踢断了两根肋骨。为了给老伴治病,黄伯伯花了不少费用,但陆运站付了部分医疗费后便不再理会,黄伯伯在讨要医疗费与营养费无果的情况下,愤而离开了陆运站。陆运站对黄伯伯的出走也非常恼怒,于是给黄伯伯立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要求他不得在天门城关镇内(天门市区)钉马掌。迫于无奈,黄伯伯后来将他原来在中窑场钉马掌的地址,迁到了汉北一桥的西边(汉北一桥的西边属黄潭公社管辖,桥的东边属城关镇管辖)。

今日汉北一桥(谢端平拍摄)

黄伯伯离开陆运站后,城关兽医站的医生没有师傅指导,钉的马掌质量达不到要求。1978年,陆运站领导决定,将我大哥作为特殊行业的手艺人调过来,给陆运站的牲口钉马掌。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还没结束,承包副业仍被禁止,陆运站于是致函合丰公社(1987年,老家划归净潭乡管辖),要求借调我父亲与大哥。陆运站经理吴在德亲自来到我家,给我父亲和大哥做思想动员工作,在吴经理的恳切相邀下,时年22岁的大哥成为陆运站(天门装卸运输公司)的一名非正式职工,期待有朝一日农转非。1980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市场经济的活跃,大哥和许许多多的时代弄潮儿一样,毅然离开天门装卸运输公司,前往荆州打拼,寻找新的钉马掌场所。

此时的荆州为地区行署,所在地江陵县,毗邻省辖市沙市,两地依傍黄金水道长江,是改革开放初期全国著名的轻工业基地。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催生了运输业的发展,其运输除一部分机动车辆外,畜力车运输仍占重要地位。大哥来到荆州后,凭借自己过硬的手艺打出一片天地,迅速占领了当地的钉马掌市场,并在荆州东门外通往江汉石油学院方向的三岔路口开了钉马掌档口。 

1981年上半年,老家还未分田到户(同年年底实行责任田),仍然实行人民公社集体制,因政策放宽,父亲再次承包副业。虽然父亲有心重操旧业,但因无钱购买马掌,难以东山再起,于是在家捕鳝鱼,一把铁锹、一张鳝鱼钩、一个鱼篓,便是父亲的全部家当。为了捕得更多的鳝鱼,父亲的足迹遍及老家附近的沟渠及堰塘,但收入甚微。后经人介绍,父亲不辞劳苦远赴洪湖汊河镇,继续捕鳝鱼。他的双腿长期浸泡在水中,导致两只脚都泡烂了,双手也患上了皮肤病,其痒无比。因惦念我大哥,父亲决定前去荆州探望。那是夏天的一个中午,父亲从洪湖市乘车到达荆州东门外,找到了我大哥钉马掌的地方,此时大哥因口渴刚好到附近商店买饮料去了。父亲将目光扫视了一下钉马掌的场地,一条熟悉的凳子映入视线,这是一条短而窄且上面钉了皮条的凳子,是我家专业铲马蹄子的凳子,他确定此地钉马掌者非我大哥莫属。当大哥从商店买好饮料返回时,打开瓶盖正欲喝上一口,见一个邋邋遢遢的老头正在场地打量钉马掌工具。但见这老头头戴一顶破草帽,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短袖上衣,裤筒微微卷起,且左右高低不一,脚穿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牌胶鞋,皮肤黝黑,满脸胡子拉碴,背着一个蛇皮袋,提着一个旧鱼篓,面对如此熟悉的身影,令大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父亲吗?是那个曾经身穿真皮纯羊毛大衣、头戴雷锋帽威风凛凛的父亲吗?是那个1973年年缴副业款2800元、绰号“金狗子”的父亲吗?大哥正在诧异间,父亲对着叫了声:“超(张继超),我总算找到你了。”大哥听到父亲的呼唤,丢下手中的饮料,立马上前将父亲一把抱住,此刻父子俩泪流满面。父子团聚后,大哥将父亲留了下来,让父亲在自己的场地钉马掌,他则骑着一辆驮有马掌及钉马掌工具的自行车,穿行于荆州与沙市的各个码头以及每一个搬运站,联络需要钉马掌的客户。这年底,大哥回天门与大嫂完婚,婚后大哥将他们的新家安在了现在的天门市侨乡开发区接官社区,荆州的生意则交给父亲打理。

作者大哥和他的钉马掌工具与马掌

1982年,年逾七旬的黄伯伯因年事已高,告别了钉马掌这一行当,他后来买了一头给牲口配种的公驴,干起了他的配种业务。俗话说:“拉不完的京山,塞不满的天门”。京山据其地理优势,物产丰富,天门属江汉平原,资源短缺且人口众多。京山与天门两地相连,交通便捷,由于天门发展迅猛,京山所产的木材、石灰、石膏、石头(石子)、水泥以及粮食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天门。农村实行责任田后,一部分剩余的劳动力从田间调剂出来,有的购买牲口赶起驴子板车跑运输。天门西线包括天门至石河、钱场、京山,以及天门至渔薪、多宝、沙洋等地的两条主线,且运输业繁忙,也是牲口比较密集的地方,于是我大哥从荆州回到天门后,便在天门药材大厦旁边钉起了马掌,后迁至西门油库(原天门石油总公司,今西塔寺加油站)附近。不久皂市的杨伯伯也来到位于城关西门的农机公司附近重操旧业——钉马掌。虽然杨伯伯与我大哥相隔不远,但跑运输的牲口川流不息,他们两个人的生意彼此兴隆。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二哥高中毕业后趁在家务农的空闲时间,多次来到天门向大哥学习钉马掌技术。1983年元旦,学有所成的二哥前去荆州接替父亲钉马掌,顺利完成了新老手艺人的交接工作,父亲退居“二线”,回老家打理责任田以及照理家务。二哥的手艺得到大哥与父亲的倾囊相授,加上他勤学苦练,兢兢业业,且为人和善,在荆州得到了人们的好评,并收获了爱情。1986年,二哥与二嫂在荆州小北门外五台村喜结连理,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如果全面谈及天门半个多世纪以来的钉马掌历程,不能不提到另一位钉马掌师傅——吴月清,他是天门市长湾社区人,其年龄与我大哥相仿。吴师傅早年参军,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骑兵连,在部队期间,吴师傅接受过钉马掌的技术培训,他后来也经常给连队的战马钉马掌。吴师傅退役后回到家乡种过地,也经营过各种小本买卖,但还是放不下在部队学到的钉马掌手艺,1986年,在我大哥帮助下,吴师傅在原天门大桥的南边开始了钉马掌,为天门南边跑运输的牲口提供了方便。


时光进入上世纪90年代,随着时代的进步,科学技术的发展,汽车运输成为主流。为了美化城市的环境,加快建设文明城市,牲口被禁止进入所有城区主干道,牲口数量逐年锐减,给钉马掌这一行当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杨伯伯在80年代末告老还乡回皂市去了,我大哥和吴师傅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他们艰难地维持着这一行当,一边钉着马掌,一边在附近打些零工。进入21世纪,牲口数量更少,除靠近汉江边的张港、岳口、麻洋、多祥等地的码头仍有少量牲口外,其它地方很难见到踪迹了,钉马掌的艺人们被迫转行从事其它的工作。我大哥成了一名搬运工人,吴师傅经营起了一家蜂窝煤加工厂,如有极少数牲口仍需钉马掌的,需电话预约或等待他们下班后进行。远在荆州的二哥也面临着同样的窘境,他凭借着对牲口的熟悉,先后在荆州、武汉等地的游乐园及训马场当过专职的马匹看护员。

2016年,在我大哥60岁生日之际,二哥给他写去一封情真意切的贺信。信中除了叙述兄弟情谊外,也讲述了我家几代人钉马掌的经历,同时也回顾了整个天门钉马掌这一特殊行当的历程,信中沉甸甸的文字后面,既有对老一辈钉马掌人的敬仰与怀念之情,也有对从事这一行当的同仁们在业务上兢兢业业的礼赞,更有对时代的讴歌与对生活充满挚爱的情怀。不幸的是两年之后,二哥在给荆州市沙市区一私营老板看护马匹时,突发脑溢血,虽经医院抢救,仍没能挽救他的生命,三个月后二哥不幸病世。二哥把他自己宝贵的青春乃至生命,献给了钟爱的钉马掌行当,那年二哥年仅58岁。

作者二哥写给大哥的信

时过境迁,李爹爹、杨伯伯、黄伯伯以及我父亲,这些老一辈钉马掌的手艺人皆已作古,我大哥和吴月新师傅也年近七旬,他们早已告别钉马掌这一行当,在家安享晚年。曾经的钉马掌手艺人,从手艺传承人变成了这一行当几近消失的见证者。那搁置在杂屋间锈迹斑斑的钉马掌工具,仿佛向人们诉说着以往的故事,那精湛的钉马掌技艺,以及有关牲口方面的丰富知识,封存在他们的脑海,沉淀在人们的记忆里,让人们永远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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