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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勤:一个隐者的水墨之境|2021企鹅艺术家

 太行山石 2023-01-05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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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对沈勤冲击最大的是超现实主义,那种震撼“就像久居在黑暗山洞,突然洞口大开,稍微一点光亮,就会刺激得眼睛流泪。所以你看那个时期我们的作品,对我影响最大的明显就是达利,而徐累是马格利特”。沈勤在当代美术史上具有代表意义的《师徒对话》就是这一时期的探索。

1992年“后89’中国现代艺术展”上,沈勤还是中国画单元最受瞩目的一员,参展艺术家包括曾梵志、方力钧、张晓刚,真正用传统水墨方式创作的只有他一个。但那之后,他却与主流艺术圈渐行渐远了。当时艺术市场渐渐升温,香港画商、台湾画商带着钱进来买画,“新文人画”变得炙手可热,“老在那儿受刺激还不如躲开。”

他不卖画,跟艺术界也几乎停了往来,每天钓鱼、买菜、做饭、带孩子。偶尔接点广告和设计的活儿,画画完全成了随性的自娱。直到2005年,孟禄丁介绍他认识了“新北京画廊”的老板刘刚,与画廊签订了合作协议,“把我从'庄子里’捞出来了。”一年后,他的“田”、“园”系列首次展出,从1990年代中期就不再关注水墨的栗宪庭出于好奇,想看看从85队伍里失散的沈勤“把剑磨成了什么样”。看完作品,老栗说,“他的功夫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至今还是个老愤青,胸有块垒难平之气,气到眼圈发黑骂骂咧咧。但本质上,他又知道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特别胆小怕事,见事就躲,最怕跟人红脸,对具体的人,从来不会让人下不来台,“哪怕是看电影、看电视,发现这个人接下来要很尴尬,我马上就不看了。”




沈勤,1958年出生于江苏南京,自幼因爱好而习画,中学时期师从赵绪成,后考入江苏省国画院中国画研究班。“85美术新潮”中以《师徒对话》、“黑山水”系列等作品声名鹊起,90年代离开南京定居石家庄后逐渐远离主流画坛,但其创作并没有因此止步,他将画画作为自己精神生活的出口,用水墨营造一个可以独善其身的世界,把对视觉的诉求和对水墨的体验揉合起来,从而成就了眼下的艺术

以水墨传递内心回响


在叛逆中脱颖而出

1978年,沈勤考入江苏省国画院,这一时期的作品主要以临摹为主,学习四年多,除去写生、学习理论课,余下全是临摹。从顾恺之,到阎立本、张萱,一路过来。当时很多国内当红的画家像刘海粟、陆俨少、周思聪、袁运生、林庸等都曾来校授课,同时,国画院大量的画册特别是国外现代绘画资料对当时沈勤的触动也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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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勤 师徒对话 124cm×151.5cm 纸本水墨 1985

在画院四年的学习中,沈勤临了很多作品,从工笔到写意,从南北朝、唐宋一直到任伯年等等,都花了很大力气来临,主要学习传统勾线和渲染。沈勤直言在国画院时自己接触的东西跨度特别大,在画院属于另类分子,在绘画上不太安分。之所以在那时候能够画出与主流不-样的东西,沈勤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跟自己的性格有关,也许是种奇怪的互补,生活上,自己胆小怕事,所以在艺术上找到了宣泄口,通过画画来展示自己的反叛。

沈勤的作品打破了传统绘画的深沉和肃穆,以一种后现代的幽默重现水墨。1982年,刚从国画院毕业后的沈勤在南艺举办个人画展,展出其文人画气息的写意作品。之后,沈勤转向工笔画创作,1985年创作的《师徒对话》在光线的运用、画面的构成上使用超现实主义语言模式,用传统的晕染手段传达出中国禅宗的意境。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沈勤画了大量的抽象水墨画,以黑白分明的画面,有意让正形与负形互为山形,颇有道家辩证法的意味,同时,皴擦点染等传统笔法的运用与硬边的山形形成鲜明的对比。到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大展”时,《黑白——山系列》标志着沈勤从对东方世界的向往转向内心的精神世界。

至于西方现代派艺术对个人创作的影响,沈勤谈到,85的时候受到以达利为首的超现实主义绘画的影响,90年代之后喜欢蒙克以及后印象派的画法并一直影响到当下的创作,尤其是画面的空灵、简淡也正是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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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勤 村001 46cm × 61cm 纸本水墨 2015

远离喧嚣 静心创作

90年代,沈勤离开南京,定居石家庄,在这一时期,沈勤做过广告创意、设计、电影美术等等工作,虽说这些工作的主要目的是养家糊口,但这些经历对后来的创作中画面的结构以及空间感的把握产生了重要影响。远离喧嚣,画画成为其业余、纯粹、轻松的爱好。在艺术商业气味开始弥漫之时,沈勤远离了主流画坛,直到2007年才“重出江湖”。有人说,沈勤本应采摘水墨实验的果实,成为“新水墨”原创者之一,却久久被边缘、被冷落。但沈勤并不遗憾,亦自信,“大家在热闹之时,你能躲在一个地方,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东西,该养儿子时养儿子,儿子大了解下围裙擦擦手,又重趟江湖。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画画最终不是技术问题,一个有天分的人,所有之前的经历,最后都会爆发出来。”曾经被推上主流位置的沈勤,恰能改变为清冷,面对这份清冷,沈勤不是以那种高傲脱俗,故摆高人状,而是有些羞涩般的虔诚来善待外部世界,滤清了这个年代的众多影响的杂质,返归了一种澄澈的静观状态。

虽说远离南京,但沈勤的作品中仍然散发着浓烈的金陵气息,不夸饰、不张扬、依恋小景,执迷旧物。这一时期创作题材多样,既有近代传统意义上的人物、风景、静物,又有飞机、花、蜻蜓等,作品一直在工笔、写意,色彩、水墨,大幅、小幅中不断变化。尽管题材和风格多变,但这些作品有一个内在联系,就是有感而发,用最精简、最节约的技法,通过有控制的节奏,单刀直入,直面人心。

2000年代初,沈勤的作品借助抽象主义手法解构传统山水图式,并沿着这一手法创作了园林、静物等作品,营造出与传统水墨世界完全迥异的图像世界,他借助对江南的那些风景做了一些意象化的处理,借助于江南的庭院、假山石和荷花,既表达了对传统的一种依恋,也表达了对消费社会无知主义的一种背离。在他的几个主要题材中,江南园林和乡村题材表达了对故乡的怀念.对西藏风景等的处理带有个人生活的缅怀之情,而关于飞机、泳池等现代生活场景的描绘则显示了他个人语言的张力和适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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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勤 山 29cm×178cm 纸本水墨 2019

营造“出世”的水墨空间

皮道坚在《水墨天地,安身立命——边缘人沈勤之水墨生活》中提到,沈勤为我们创造了史上前所未有、当下独一无二的水墨新空间:薄、轻、通透、空灵;有云烟供养,散发着水墨芳香,飘渺、沉潜、静谧;无声无息、若即若离、似幻似真。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水墨材质之不可替代的特殊物性品质被沈勤发挥到了极致,淡墨的晕染妙不可言,空间的营造则保留早期作品中的超现实梦幻气息,是实体空间与虚拟场域的浑融,是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一切都仿佛是那样地不可确定。尤其是模糊朦胧层次丰富的淡墨晕染与明显尖细的浓墨线条之间的对比关系所制造出的离间效果,构成了有多重意味的阐释空间,虚与实、浓与淡顷刻间有了符号的意义。它们是对当下无目标生活的规避,对匆忙、烦嚣的拒绝和对物质主义与拜金主义的蔑视。与一些“实验水墨”艺术家积极谋求水墨性绘画对当代观念问题发言权的“入世”态度不同,沈勤的水墨空间是“出世”的,“出世”之人面对的不是他者而是自己,沈勤的绘画因而有着明显的独善其身气质,透露着无尽的孤独。山水园林看似依然“文人画”题材,但却与旧“文人画”之闲情逸致、新“文人画”之自命清高都大相径庭。沈勤所安身立命的水墨天地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个中的趣味与格调,既非暂时抽身的忙里偷闲,也非孤芳自赏的自我陶醉,而是全身心地跳脱与离开,叙事的禅味与冥想的诗意便也因此而更加耐人寻味。边缘人的生存方式让沈勤不只避免了尘世的烦嚣,更让他获得了独立艺术思考的时间与空间,不被打搅、不受干扰,自在而淡定地活在他为自己营构的水墨天地之中,这实在是对水墨性、水墨精神的一种绝妙的时代诠释。

沈勤的作品继承宋画的传统,采用西画的空间构成,通过水墨不断精简,以看似随意的笔墨喧染,达到自己理想中的境界。在表现上非常自由,画出迥乎当下人们所习以为常的以个人内心表达为核心的视觉感受。以一种宁静的、宋代的、文人气息的疏淡,将笔墨的单纯性表现为一种东方的极致。在杨小彦《作为一种视觉的水墨——沈勤说的话与沈勤画的水墨》一文中提到,沈勤的画面经营得非常小心。为了达到一种诗意般的视觉效果,他宁愿把笔意放小,扩大对墨性和水性的交互运用,而以淡墨为主,小心渲染,绝不多染多画。他的画意颇为寂寞幽冷,但却不绝望肃杀。他的水墨多以园林为对象,必要时还会加上明确的线条,以制造视觉的间隔效果。一角一地,一汪水池,池中有隐约的墨荷。他笔下的瓷器更为孤独,兀自站立,瓷表有淡青色的纹样,也如自立般,散发着迷人的清光。沈勤有一部分作品画在皮纸上,不用化墨,而只小染,其中那份孤清,那份自我,跃然画上,挥之不去,却又从不近前。沈勤大胆在所画对象上创新,画天上的飞机,以及飞机掠过时留下的光影。这一类画用色大胆,构图奇特。看得出来,画家想通过这么一种大幅度的改造,来突破自己向来所习惯的模式。

确实,在沈勤眼中的器皿与庭院本是一种古代经典的符号,但这一符号具有某种被固定了的文化属性。庭院竹影、小桥流水成了一个通往文雅的概念。这一概念被反复使用,其精神内涵恰恰已无文雅实质了。而沈勤以独自的视线,以审美的方式来关照这些古典景物,按心灵的体验来分辨其吻合画面内在的形式美,用一种被消融的西方现代语言来诠释东方古典的情怀,它的文化属性已呈现出新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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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勤 村 38cm×90cm 纸本水墨 2019

追求朴拙的画面表达

沈勤一直回避文人画依靠笔墨经验构建的审美传统,并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不采用这种所谓经典的语言系统,重新构建出新的水墨感观仍然可以获得一种东方精神的传达效果。就这个角度理解,沈勤的水墨在当代中国画发展的内在线索上,无疑属于“反文人画”方向上的水墨感观的重建。“两个中国艺术史上最完美的门类——“书法”与“宋画”的会合实在是中国艺术史上的悲剧!两种极至的语言,写实与抽象,将要在后代杂交成不伦不类的“文人画”。写到此处,只想为中国绘画致哀。”沈勤毫不掩饰自己对宋画的推崇和对明清以后文人画的厌恶,完全颠覆世人对文人画“诗书画”三绝的评价。他认为宋画对自然和空间的处理,需要极强的大脑思维能力,而此后中国画就开始变得低智了,用书法等去表现,最终难逃往漫画方向走的命运。但他对文人画的激烈批评与他笔下的田园和山野所透露出的文人画气息却产生了“有趣的分裂”。对此,沈勤说,“我的水墨采用西画的画面构成,但对墨的水分、层次的控制及画面的通透有极精细的把握。总之,表现是自由的,但最终的气息一定是宋词、宋瓷、宋画的宁静疏淡。” 沈勤在自己的实践中一直努力还原绘画自身在感观上的单纯性——消解文人画依靠非绘画性因素建立起来的、以笔墨经验为中心的程式化的自然感知方式。当他剔除了水墨语言之外的一些非绘画性的语言要求之后,沈勤用自己的作品证明了单纯的水墨,不借助任何文人画的表达,依然能够呈现出中国画的静谧与清凉的精神质地,并因此使水墨获得了一种全新的与自然的链接方式。重新回到水墨材质的本身上,构建一种“反文人画”的新的感观,并借助这种新感观实现东方精神的传达,重建语言与自然之间的视觉联系。

中国画讲画品,一旦和现实靠得太近,品位就不会高;挑动情趣特别明确的画,品位也不会高。中国的艺术一定要跟“具体”拉开距离,才能产生诗意的美感。在沈勤的画面中,很少出现“具体”的形象,他认为'具体'会让你陷进细碎、目的之中,遮蔽你的情感,从而分裂画面呈现出不完整的状态。所以,在他的人物画中,不论是苦行的僧侣,还是身边的朋友,许多形象都是没有脸庞的。当沈勤后来开始画苏州园林系列时,也进一步简化了园林中的那些实物,仅仅余留一些暗示性的轮廓或者形体的边缘,把庭院中的池塘、假山石、荷花等等,经如同水性一样虚淡化处理,都成为薄薄的一层透明的余影,以淡墨轻染,保持画面的洁净,整个园林似乎已经虚化为一层梦幻一般的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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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勤 山 80cm×175cm 纸本水墨 2019

线面分离内外相生

沈勤经常运用光的手段,这个光的处理不是简单的有一点明暗,他处理的方式不是从素描观念处理东西,而是从一种画面效果来处理,直线和晕染形成画面整体的效果,正好形成视觉上的一种冲突。沈勤弱化了体积的份量感与纵深感,他创造了一种水墨图示,或者说是水墨语言的方式。比如他对淡墨的运用、对空间的营造在用非常朦胧模糊的水墨层次表现的同时,用很明显很尖细的线与之构成对比,构成一种张力,相互之间构成关系,构成了阐释的空间。沈勤有意识地将线条和形体的块面分开来画,他认为线面分离所形成的画面层次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每一个线条都有那种很纯粹的美感在里面,所以一直沿用到现在。通过色晕、墨迹相互晕化的作用,在充分发挥材质性能的基础上,产生一种图式效应,让我们在这简洁、明晰、优美的图式引导下有意识地出现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却又有一种遥远的感觉。

以真诚的态度,甚至有点感恩的色彩来善待生活、善待自己眼中的世界,使得沈勤的画中没有教条式的“传统腔”也没有“革命式的”现代状。他是内心世界与客体邂逅所映现的一个透明的景致。

沈勤没有我们印象中艺术家的“文艺范”,他的生活显得“平淡如水”。生活折射到他的作品里,呈现一份自然流露的闲适和温润。他骨子里的“南京味”使他的绘画更加具有江南的烟雨气。高山细流、梯田蜿蜒、云峥霞霭……那些本因大气磅礴的题材,在他的画笔下显得清新淡雅而耐人寻味。从85时期到现在,尽管外在的探索形式一直在变,但核心的东西没有变,就是他一直试图把中国的语言方式放置于当下的环境中重新阐释。


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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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者,避世脱俗、高蹈绝尘者也。90年代的南京,已成为“新文人画”和商品画的重镇,在迅速商业化的情境中,本以自尊、清高自诩的文人画彻底堕落成媚俗的把戏——作为“85新潮”水墨革新派的代表,沈勤急流勇退不告而别,逃离南京,逃离体制、主流、艺术圈,远“嫁”石家庄“相妻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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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村丨139x314.5cm丨纸本水墨丨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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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倪云林画意丨 139x272cm丨纸本水墨丨2015

当艺术品价格不断上涨、市场一路走高,他在看书、钓鱼、画画、相妻教子;当当年的同行者和追随者在艺术界逐渐坐大,他在买菜、做饭、画画、相妻教子——这份超然和淡然,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中有磊落风骨,如同艺术江湖中的“扫地僧”,倏忽而出,倏然又隐,但每次出场必定使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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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丨137x69cm丨纸本水墨丨2015

沈勤用笔精简,单刀直入,直扣人心。而在近20年中的洁癖式不断清减后,沈勤的画中已无多话,只剩下纯粹的笔墨诗情动人心弦:从82年南艺个展时的写意、之后的工笔、85年后的黑白水墨、色彩,沈勤的艺术创作一直在做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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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丨138×68cm丨纸本水墨丨2015

无论是表达方式还是画面中的作品元素,沈勤从最初的宏观叙事转变为现在的微观叙事,通过和“具象”拉开距离、借鉴古人线面发掘出线条本身的抽象美感——沈勤其画有高古逸气,绝不媚俗,引人生超世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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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1606丨81.5×61cm丨纸本设色水墨丨2016

面对他的作品,安静。安静得让人忘记今日是何年;忘却身后灯红酒绿杯光交错的红尘;忘却身后拥挤繁忙的高速公路、地铁、机场;忘却网络上正在疯转的各种政治、经济、暴力、暧昧和恐惧……置身其中,观者恍如隔世——如一场单色的、片段的梦,黛瓦白墙园林一角似醒非醒的一场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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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宋山水丨136.5×43.5cm丨纸本水墨丨2015

当代著名批评家栗宪庭说道:“沈勤作品清新沉静境界的创造,最得力之处,在于用墨,晕染是沈勤作品从传统中变化出来的独特技法,不落与'书法书写性有关联的绘画性’的套路。晕染平稳、均匀而不见笔触,却不腻不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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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宋山水丨92×179cm丨纸本水墨丨2017

歌德学院(中国)总院长米歇尔·康·阿克曼感叹道:“中国当代画家中,名符其实的水墨画家寥寥无几,沈勤是其中之一,而且地位特殊。没有谁像他一样如此接近水墨的内核,也没有谁像他一样如此决绝的远离自身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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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棵树丨139×69cm丨纸本水墨丨2015

他在艺术上的激烈是悄然无声的:他没有大张旗鼓,试图全盘接受全球超市上的西方艺术流派,将水墨'现代化’;也没有抵制当代先锋艺术——沈勤的艺术与两者都不相干。”他只是在静静地,自我呈现,寻求一个能让他自己以及同感人逃隐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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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水丨175×86cm 丨纸本水墨丨2017

也许90年代那场长达近20年的逃隐,对于沈勤来说应该是庆幸的。时至今日我们才发现商业对艺术的侵蚀一点不比意识形态对创作的钳制来得轻。当很多国画家们主动放弃了独立的学术自由而臣服于商业市场;当他们大量地重复古人、重复自己,使艺术品成为工艺品;当中国画与时代脱节到已完全无法通过画面表达情绪——在所谓主流之外,总会出现让人耳目一新或令人感动的水墨作品,譬如沈勤其画,我们为此欢呼和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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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林丨138.5×69.5cm丨 纸本设色水墨 丨2016

艺术是一个人整体生命状态的体现。我们总在说“传统”“当代”,但如果没有真正深入地体会,对于两者只是文字逻辑上的思辨,那么再多的讨论也可能是无效的。相反,在一个如此扁平化的时代,所有人类历史上的信息都可瞬间蜂拥而至,也正给了我们吸收、借鉴、融合,创造的机会。这时,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

沈勤是上世纪“85 新潮”的参与者,其时他的水墨作品明显受到西方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具有一种非常魔幻却又阴郁的味道。后来的沈勤淡出艺术圈多年,等他带着新作再次返回到人们视野之中时,他的作品气质完全变了。那种对于传统完全的反叛甚至颠覆不见了踪迹,或者说化于无形。对于西方艺术的借鉴也不仅仅在于“现代”与否,无论何种元素加入其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成熟艺术家的个人完成。这种“完成”,只要是真实的,那么无论他吸收了何种营养,其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充满时代感的。

如果传统是一种技法,我们可以去不断更新;如果传统是一种境界,一种理想,一种对美的认识,那么它是可以被颠覆的吗?如果当代不是一种姿态,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指摘,而是一种真正个人独立性的完成和表达,那么它又怎会与传统乃至更多的文化资源相冲突?

当然,沈勤的作品具有著东方气质的深深烙印。近些年似乎更加回归传统山水的“境界”,那种静谧、淡雅、隽永……在传统的面貌之下,那些作品细节上个人化的精心置换与处理,才是沈勤真正独特的地方。


一个画家的三十年

文 / 李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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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001 46cm×61cm 纸本水墨 2015
  
很长时间里,沈勤的名字在人们的印象里并不清晰。他是画家,他画水墨画,1980年代就登台亮相,获得好评,然而在之后的岁月中,他若隐若现,用他自己的话说,几乎在石家庄隐居了三十年。沈勤是南京的画家,在石家庄“隐居”,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的事发生在一个画家身上其实是很正常的,要是这个画家足够厉害,就更正常了。沈勤在水墨画领域里足够厉害,在我的视野里,能够与他匹敌的人屈指可数。我知道,这样的说法是有些可疑的,画画不是打擂台,谁赢谁输不靠勇力,所以匹不匹敌只是一种比喻。在某种程度上,奠定画家的地位需要时间,这个时间不是三年五年,很多时候三十年五十年都看不出来。我常常用筛子来形容——在筛子晃动下,泥土和小石子先掉下去,接着掉下的是中石头,最后只剩大石块留下来了。谁经得起时间这个筛子,谁就有地位,就是人们心目中的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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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宋山水(局部) 32cm×176cm  纸本水墨  2017

水墨画以前叫中国画,近几十年来,由于中国画这一提法包涵内容太广,歧义太多,为方便起见,缩小范围,用材料命名,与油画、版画等画种一样,就容易解释和言说了。水墨画的现实处境显得尴尬,作为本土的传统艺术,我们热爱她,想着如何呵护她。但是,这个“我们”不包括许多头脑简单的人,更不包括利欲熏心、浑水摸鱼的人。因为水墨画看起来门槛不高,与大多数同胞又有著天然的亲和力,给后者提供了发挥的机会和空间。他们像广场舞大妈一样人多势众,也与广场舞大妈一样跳着最简单的舞步,却引来阵阵喝彩和掌声。在各种各类展览里,各种各类的交易中,最显眼的身影往往是水平低下的家伙。我曾和一位著名的画院院长开玩笑:你们那里不少画家顶着一级画师二级画师的名头,一天到晚画低层次重复的东西,甚至有的只是地摊货水平,不嫌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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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28(局部) 33cm×148cm 纸本水墨 2017

我得赶紧补充一句,我没有贬低地摊画的意思,人家画画谋生,没什么好丢脸的。水墨画门槛低,水墨画有群众基础,但不能因此把她硬生生地弄成烂东西。尤其是那些专门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吃着皇粮,盆满鉢满,总该有点尊严的意思,拿出一点真材实料吧?唐代以前不说,宋、元、明、清,那可是大师辈出;即使在民国,也留下了不少优秀的遗产。我们时代的画家本该奋起直追,为何反倒令人失望了呢?

沈勤言语不多,却往往能够画龙点睛,三言两语,直指问题的实质。我们聊得来,原因在于我们都直来直去,反感绕弯弯;都有精神的洁癖,容忍不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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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宋山水 92cm×179cm 纸本水墨 2017

譬如他说了,恶俗的时代需要恶俗的画家。没错,事实的确如此。时代怎么会恶俗了呢?这件事说来话长:体制、市场、传统、人心等等,等等,各种因素交叉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复杂归复杂,总有一些根本的因素在起作用。在我看来,标准的扭曲便是其中之一。本来,美丑优劣的标准摆那儿,人若有自知之明,对号入座就行了,问题是倒过来了,像莎士比亚的描述,黑的变成了白的,香的变成了臭的,美的变成了丑的。标准一变,就什么都变了。所以,一个劣质画家会成为官场和市场的宠儿,一个优秀画家反而长年坐冷板凳——当然啦,这种情况古今中外并不鲜见,只是我们时代过于突出。我在以前一篇文章里写道,那些宠儿是神笔马良,能画金山银山,就是进不了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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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 (局部)27cm×175cm 纸本水墨 2017

沈勤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不将就,不随俗,或许“隐居”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毕竟给他一个安静思考和创作环境,对于他这样心性的人来说,自然是十分贴切的。几十年来,水墨领域花样百出,各色人等粉墨登场,现在看来,凑热闹易,出成果难——此情此景,沈勤便显得愈加难能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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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村 139cm×314.5cm 纸本水墨 2015

从图式上看,沈勤的画是独一无二的——我想指出,独特的图式是一个画家是否优秀的主要指标。我参观过许多水墨画展览,不看作品展签,很难区分谁谁谁,千人一面是水墨画家的通病。我经常听到这些千人一面的画家自吹自擂:我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画家。其实这些大言不惭的自我吹嘘者与两百年前的清朝人的绘画几乎雷同,而两百年的时间却从手指缝里溜走了。这是水墨画领域的奇葩现象:山头林立、人人“第一”、“大师”成堆,为什么所谓的国学、国术、国医之类行业中的骗子特别多?原因不外乎一点,他们忽悠那些吃瓜群众不需要多少本事。

实际上,在当下的文化生态里,多元化、多样性的艺术类型、艺术表达已经大大挤压了水墨画的空间,如果弄水墨画的仍然躲在古人的隐蔽下原地踏步,举着“民族文化”的招牌,便以为可以放低标准,得到高分,结果只能是广场舞水准,图个热闹而已。我敢说,没有个人的独特图式,而且,这种图式必须与传统表达拉开极大的距离——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是全新的,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才有一点点可能与当代艺术试比高。我说一点点可能已经拔高了水墨画的意义。若干年时间里,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水墨画有没有再创辉煌的前景?我的答案是悲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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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29 76.5cm×148cm 纸本设色 2017

正如我和沈勤谈到,无论是现实还是未来,越是高端的水墨画将越是小众的,越缺乏大背景的支撑。因为真正能够创作出高品质水墨画的作者越来越少,真正能够欣赏这样高品质水墨画的人也越来越少。附带说一句,在很长时间内,许多头脑发热的人想把水墨画推向世界,使之变成“国际化语言”。我始终泼冷水:你们这么做,与孔子学院、太极拳、针灸、书法等等货色在国外下场一样,是在开“国际玩笑”。

回到沈勤作品的内部,看看他一个人悄悄练了“三十年”功,本事究竟如何?有一则笑话:某人躲在天山脚下练了一辈子功,从来不与人比试,只是号称自己天下无敌。笑话背后的意味当然一目了然,本事多大终究必须进入评价系统,否则就叫“笑话”。沈勤作画依旧运用传统媒材——前面说过,从中国画到水墨画,清理了概念的混杂,使其易于分辨,易于解说。就结果倒推起因,沈勤是个天生的水墨画家——我相信,他或许也可以做一些其它创作,但不会把他的细腻、敏感、空灵、通透如此完整地加以表达。在沈勤的水墨语言里,题材是不起多大作用的,对象即是他自身,听起来抽象,仔细辨析便可发现,他在作品里透射的自身的影子一直如画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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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山流水 179cm×98cm 纸本设色 2017

至于技法,简直是他的一项绝活:层次的展开了无痕迹,薄如蝉翼,细如发丝;既灵动如水纹,又明晰如碧空,并恰到好处地与画面的大块黑白结构连接起来,水墨画的表现力因此凸显——清注意,这个表现力既与作者的才华和认识有关,也借力于媒材的特性。我特别想指出一点,文字语言在这里已经变得迟钝了,任何类比、隐喻都只能接近而难贴切。沈勤把水墨画的门槛从一厘米拔高到一米零一厘米,这是他的贡献,是他多年修为的结果。可以想象,一米多高的门槛,身边还会剩下多少跟随者?幸好,沈勤只关注自己的作品,以及作品能否在自己期待中更长久地延续下去。

一个画家的三十年,最终用作品证明了时间的胜利,这是我要说的全部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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