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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园文赏 | 郑曼青《论画》(下)

 派护林人 2023-01-10 发布于广东

《论 画》

郑曼青

总论七篇

(一)一画

一画开天,伏羲氏之所作。我欲假以辟画学之鸿蒙,即以一画究其终始。倘一画未明,万象俱罔,一画未得,万象不生。是以一画之不成,则万象而无根。故书称精一,道明一贯,可以见矣。

盖画即为书。一画之平铺,何止七面,画虽唯一,乃多点而形成。若真以点求画,则不成其为画,以面求点,亦不成其为点,而况画乎。然点犹混沌,焉分数面,开天一画,焉识阴阳。故吾曰:一画初形,万法已具。念之在兹,操之在兹,舍此他求,乌足为学?精粗善恶,真伪妍媸,一画甫定,何可逃形?知之者,固不待言。不知者,虽言难喻。卑之无甚高论,我其由之。

譬之精一,在乎执中。执中者,不偏也。不独意念及一切迹象,不偏已耳。即执笔亦不可偏,偏则失其中锋。虽欲求精,不可得也。苟得其中锋,行之既久,渐悟生机,锲而不舍,力透纸背,所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者,迹象都忘,则浑成矣,是谓精一。反此则恶笔日侵,不知自辟,终其身无所成,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进而言之,以画求面,其始于以点求线,向背阴阳,抑扬顿挫,皆已寓于其中。荣枯静躁,邪正刚柔,亦已形乎其外,有笔有墨,于以见焉。若穷变化,则犹未也。能变化者,显水包于虚无,融五彩于毫末,泼墨而不溢乎笔,惜墨而更含馀滋。能是,岂仅于一画之中,摄阴阳穷向背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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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曼青 春海棠图

119×29cm 1947年

温州博物馆藏

(二)

           

《易·系辞》曰:“天地    ,万物化醇,乃气交之所致。”余论画以石涛之笔墨,颇带有    之气,故其论画及题句,亦喜道     。兹复论其梗概。

笔与墨,犹画之有天地也。笔墨    缊,迹象化醇,难言之矣。以渴笔蘸墨,凝而不化,以湿笔和墨,散而不聚,是在失之不调。既调矣,见笔于线,见墨于团,亦无     之可言,是在失之于法。法得矣,线亦见墨,团亦见笔,而无濡染淋漓之致,在失之无气,不足言      也。

气者何?地气上升,天气下降,天地和合而成春,此      化醇之候。笔犹天也,墨犹地也,笔有气能降,墨有气能升,于以笔中有墨,墨中有笔,笔墨偕行。及其成也,无所谓笔,无所谓墨,一气呵成。笔无余墨,墨亦无违笔矣。笔有尽,含意无穷,墨有韵,千年犹湿。

和合而成春者,有赖乎水。用水殊不易。譬如写水若有声,在乎浓淡、绝续之间,得      之气,其妙在乎用水。写花若有香,于含苞初吐之时,蕴有     之气者,亦即在乎用水。以及写山水竹石、云雨泉林之胜,如无    之气,便枯槁乏味,又何气韵生动之可言?无气韵生动者,画工之事,复何论焉。

至于余所得者,姑略言之。笔先浸之以水,复去其过湿,得其润而已。先蘸墨十之二三,调而和之。如是,笔之蓄墨其色不一,可得四五层焉,此为笔中常备之墨。如需浓墨者,复蘸墨十之二三,不复再调。用竭其浓者,继之以常备之墨。如不给,又蘸浓墨。倘欲其淡,随时蘸水。欲其渴与枯者,笔甫下而便提,墨甫着而已揭,其速愈加,而力愈出。纵有盈笔之水,着纸不滋,有盈笔之墨,到纸若渴。此不过娴其技而已,于      犹一间耳。然既具其技,无微而不入,无显而不出,欲方而就矩,欲圆而就规,揖让呼应之间、向背阴阳之际,无所不达。墨为笔用,笔与神会,心有所得,手辄应之,意有所到,境界生焉。极其至者,笔走龙蛇,墨成黼黻,写云山不失叆叇之趣,写江水自有弥漫之声。所谓“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用之者,如奔腕底。“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运之者,跃出毫端,       化醇之意。如此,又岂仅“元气淋漓障犹湿”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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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曼青 富贵忘忧图 

118×31cm

章佳乐藏

(三)气韵

近数十年来,吾国之画家,大抵视学识与修养似可不问,乃亟亟于沽名图利之谋。此为糊口者计,犹有可说,鉴赏及著论者,亦置学养而不顾,却敢放胆肆论,我亦末奈之何。总之,吾国之画学,与哲理有息息相关之处,故作者、论者及鉴赏,俱非浅学所能办。其他姑弗论,惟“气韵生动”四字,则不可不究。不然,辨生死,别雅俗,则失所凭借。

譬如写动植物,不得其生姿,便为死态。死则僵,生则动。生死姿态,虽鉴赏及论者亦能辨,然气何能写得而见到,则难言矣。其所系于骨法用笔则甚大。能用笔具有骨法者,而气易乎相生,倘不失其形似,畔其色泽,则气始全矣。苟能写得其气,亦能见到者,已非易事,况进而言韵乎!余音绕梁,声之韵也;齿颊留芳,味之韵也,气之有韵,亦若是。古人深于此理,乃能悟得此境。若对于工力浅薄者言之,虽舌弊而难明。所谓“不悱不启,不愤不发”者,非不教也。未得其时,越级而教之无益也。

余究心此道,逾四十年,于“气韵”二字,略有所得。盖“气韵生动”为谢赫“六法”中最超越之功夫,亦即最后成就之一法也。此外如“骨法用笔”“应物写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四法,为初步功夫,求之在我者。至于“传模移写”,为第二步功夫,欲观摩而证诸于古人也。“气韵生动”,即第三步功夫,已入超越境界。若必欲穷究气韵之所以然、生死之所以辨、雅俗之所以别无已,则我之说作矣。我谓画之有气者,必于空间求之;有韵者,必于水分求之。譬如巨幅不过丈二,纸之大亦有限,若能写泰山北斗以见其高,必具有仰测之比例;或写平远溪山,纸虽不及尺,能见千里之遥;写古木千章,见其深邃无穷,此所谓远瞩及透视之意。或写丛山万叠、屋宇千重,此得鸟瞰之方,又如写水石花木,笔墨稠密,甚至纸无余隙,望之皆已离纸,纸犹若一空白然,此得立体之法。以上数点,是皆以意造境,幻出空间,已为难得,然我犹以为易耳。

我所谓有气必于空间求之,乃直接之实事也。纸幅不论大小,画不分山水、花鸟、人物、兰竹,只着寥寥数笔,不独不觉纸之空隙过多,而但觉生气满幅,此非具有六法者,不足以语此境也。必须笔墨既能操纵在我,形体无遗,愈减愈炼,精神焕发,而能照应全局者,方可得也,韵者尤进乎此。不善用水者,虽语之犹格格不入。用水难于用笔用墨,譬盛水满碗,置于篮中,系之以绳,绕身旋舞。既毕,而水不致泛出一滴,是以空气吸住水分。运笔用水时,犹若是也。必须提住水分,使不得下,欲用水一分,下一分,操纵之在我。故使水甫到纸时,而笔与墨已有以包含之,致水色若永不消失,虽历久犹湿者,始可得水之妙用,韵亦于以生焉。故气韵者,所以兼笔与墨而言。分之者,有气无韵,或有韵无气,皆非也。雅俗之别,亦不劳他求,于此得之,具气韵生动者,已臻自然之境,绝无尘俗之可言。如有意造作者,恶得谓之雅乎?庶可知矣。学者倘不河汉斯言,潜心穷究,必有一旦豁然而贯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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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曼青 白莲图

118x34cm

章擎天藏

(四)陶冶

舜谓“人情不美”,荀谓“人性本恶”,此皆欲导之为善。导善者,犹土之在陶,金之在冶,希变化其气质已耳。仲尼曰:“游于艺”,游也者,性情之陶冶也,广之书画,艺也。

夫学书学画,必先求形似。形似亦匪易也,须随时体察,方易改善。既得形似,进而言神。不知老之将至,而无一时不在改善之中,不谓之陶冶性情,安可得哉!虽然,欲得改善之方,将何从着手。聊举两端,以资参悟:如性情刚直者,必挺拔有余,醇浑不足,即以醇浑药之;如柔弱者,温润易得,俊逸难期,当以俊逸济之。

今之说者,以书画冠乎艺术,艺术之究竟何如?人皆莫衷一是。古人有谓“画鬼神易,画狗马难”,以人之习见与未见也。此形似之说,皮相耳。若论形似之工,何如今之摄影。近十年来,世界画家,创有抽象派者,正与此极端相反,抑亦矫枉过正者乎?夫一草一木,一水一石,以及人物翎毛、鳞介昆虫之类,莫不有其性与情,惟得之者匪易,苟得之则神全,否则形似耳,恶足论?然人鲜知草木昆虫之性情,倘以专志求之,应无不格。由是而进,不独能得一物二物,以及万物之情与神而已。能以我之性情,陶冶万物,而出乎笔,此之谓两忘,此之谓相化。

夫万物之一经乎目而出乎笔者,即成我家之物,非他人所能有。众人见之,以为不似;艺术家见之,以为有其情性寓焉。此为有生命之艺术,乃陶冶改善之所得。若陶冶不得其方,亦不足以臻其圣境。是故抽象派者,乃乱世之艺事耳。八大山人者,明之遗裔,其书画自有陶冶之方。如众人画鱼鸟,鱼鸟而已,八大之画鱼鸟也,皆作白眼以对人,此岂鱼鸟之性情哉?彼有遗世独立之风格故也。倪高士之画树石亦然,简洁而有绝尘之概,亦即士之所以为高。他如郑所南画兰无根,以志异族凭凌之痛。柳公权书有风骨,以心正则笔正致谏。凡此数贤,可谓造艺术之极致者矣。然而万物于我,本无情之可言,而况性乎?路人往来,于我又何情之可言?遑论其性乎。然一经我目而出乎笔,若无感于情,奚以知其性焉?不然恶能传其神哉。是以形神俱得,且有我之情性介于其间者,然若形神俱丧,不独举世之艺术家对之莫辨,其自顾亦茫然矣。而曰写我之个性,彼虽谓之艺,我谓离乎艺术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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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曼青 鸡冠花雄鸡

134x33cm 1948年

章震天藏

(五)可久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吾以是而得可久之理焉。天道不息,地道以恒,俱能久。人道百年,何得而能久?尧舜周孔,有其道,亦可以久矣。我希几游乎一艺者,亦欲有可久之道,安可得哉?

夫画通乎书,创于书者,亦圣人也。而画能陶熔情性,其用亦莫大矣。惟在学者之能自尊其道,自崇其德,弃名利如敝屣,视富贵若浮云,专心致志,不尚可欲,以其坚贞之心,不与世相推移。松柏后凋,其趣不远,虽然言近,犹阔论也。

笔之能得生气,墨之能涵韵味,欲略申数言以究其万一。总之,笔墨如于纸面上涂抹,则使形神俱丧。必须力透纸背,则笔方能骧腾,墨亦有韵味矣。又有进乎此者,欲求生动,务于沉静之中,欲得气韵,却见乎重拙之际。能如是,始可久玩不厌。

小言之,为必传,大者,能不朽矣。圣人之言,犹布帛之与菽粟。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易》曰“易简”,《老》称“素朴”,此皆可久之道,画学岂独不然?重繁缛,矜奇巧,尚壮丽,逞时髦,凡落于有人我之见而失自然者,纵能煊赫一时,论者以其泽必及身而斩。信矣。

吾犹鉴乎可久不厌之事,得参证焉。婴儿甫学语而能嬉戏者,不独动作之娱人,言笑之可爱已耳。时或号哭嗔怒,亦足惹人喜乐,何也?不失其天真,纯乎自然。即如八大山人之画,时人称其得意时,所作之署款,“八大”二字成笑形,谓之笑山人;不得意时,便作哭山人矣。然其笑或类哭之署款,我尝得而见之,亦皆爱不释手,真百读不厌。未尝以其署哭山人之作,为可厌也。可久之道,亦不言而喻矣。

(六)尊古

数十年来,往往闻有反对尊古之说。其大意有二:若尽人尊古,便丧创造之心;倘惟古人足尊,则不复有今之可贵也,此亦近理。大涤子亦曰:“今人皆师古人,则古人又复师谁?”又曰:“恨古人之未能见我。”其自负有以异于常人。

予少时亦尝以为文艺之事,秦汉不如商周,明清不及宋元,则一代不如一代,此乃尊古之弊所致。每思有以自拔,欲跃出牢笼,独师造化。穷十余年之心力,时自体察,一旦豁然自笑,仍不出古人之囿。可见古人,并非泥古,大都创作,有所成就者矣。自是以后,对于应否尊古,反复此心,久而不得其理。今则垂垂老矣,虽有所会,亦不易达,勉条其理,希与同好共探讨焉。

仲尼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圣人岂欺我哉?不然亦不致过谦,贻误后学。况已往历史悠久,古之贤哲,何止亿计,取其善者师之,已不胜数。且留传者,皆几经淘汰簸扬,仅存者,亦沧海一粟耳。故经我目者,皆不朽之作。岂可以渺小之一我,而能比乎往哲先贤焉。此古之不可不尊者一也。

语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故知新,便为有根之学,斯可以为师。譬如五谷之为种,干而藏之,经久如故,得水逢春以温之,无不萌蘖。渊明所谓“良苗亦怀新”,即温故所得。此可知尊古并非泥古,正所以求知其新也明矣。此其二。

伏羲画卦,仓颉造字,大都发于自然,取诸天地,此皆师事造化。继之者,虽成就或小大不同,然亦同此类也。是以后人之欲超越前人,亦犹超越造化,岂可得哉?亦止于温故知新而已。此其三。

三十年来,予于金石文字,独喜《石鼓》,以其美而醇。今则不然,而反醉心于《散氏盘》,始知其浑朴自然之不可及。又如汉隶之有《石门颂》与《张迁碑》,较《礼器》《曹全》,有以过之,亦以其淳厚近古耳。是以予往往对古人之一点一画,锲而不舍,昼以继夜,穷临摹之力以攻之,愈趋愈远,始知其巧可及也,其拙不可及也。人皆贵巧而贱拙,予以为耐人寻味。良对不厌者,拙而已矣。老氏所谓“大巧若拙”,意者其近之。此其四。

予以为以上四者,皆学人所宜究心,天地万物,悉已故矣。子欲新子之意,以创子之文艺,非温故而可得乎?温故必从尊古始。然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之学者薄荣利,今之学者尚浮名,是以易成弄巧反拙之讥,此非我之所谓“拙”也。我之所谓“拙”者,殆已忘机者矣。

(七)真伪

乡愿者,伪也,夫子恶其乱德,故谓之“贼”。夫善画者,于笔墨能见其情性,是为率真,不然亦犹乡愿之于德。呜呼!真伪难言矣。如周公处流言之日,王莽正下士之时,谁其识之。

兹举我之所谓真伪者,亦犹宋元君之谓解衣盘礴是真画者。真画必出于真画者所作,此之谓真。伪造赝本,斯下矣。约言之:一、笔墨自然;二、竟体气脉俱通;三、笔墨无强弱不齐。

笔墨自然者,笔欲方而不涩,圆而不流,曲而下滞,直而不僵,重而不板,轻而不纤。混点圆而有序,线条弦而犹张。墨欲浓不伤浊,淡不嫌薄,渴若桐焦,泼若云堕。和之以水,而气韵生焉。破之以焦,而神采焕发。以此审笔,笔难藏形,以此究墨,墨难遁迹。此其一也。

何谓气脉俱通?如不穷究,似乎悟澈,倘问之审,具体难对。夫山无气脉,水无来源者,画家病之。其实山之气脉,亦犹水之源流也。水流溢则分,久之支派成矣。一分二,二分四,以至无穷,岂独山水然也。竹之与木又何异。竹干一,而节多,枝更多,而叶无穷,皆有气脉,得以相生。如节不附干,枝不附节,叶不附枝,又何气脉之可言?木亦犹然。此其二也。

强弱何谓不齐?用笔着意有力者为强,不着意而无力者为弱,败笔、率笔,更无论焉。然着意有力,虽强易耳,犹若少年之作,不着意而无力者,虽弱亦不失为老手衰退之作,是为出于无意。而有力能强者,虽极微细疏淡之处,愈见其有力,与巨大浓密者较,而不以为弱,是为能齐矣。一二笔能是,至千万笔,而无不然,是为能齐矣。至于阔笔尖笔,游丝劈斧,无不皆然,是为能齐矣。如笔法强弱,固然齐者,决非临摹仿拟者所能办,其庶乎炉火纯青之候。此其三。

凡此三者,固已穷真伪之殊理。若持此以究无笔无墨者,形状虽工,浮于纸面,色泽夺目,徒尚皮毛,便一览而无遗。此外,欲窃人之长,为沽名欺世之具者,不免移山倒海,其气脉未有能如法者也。或欲夺胎效颦,超时图利者,其笔法之强弱,必不能齐,此之谓真伪,稍稍留意,便自能辨别矣。

(原载于《曼髯三论》,台湾中华书局1974年8月版。)


 展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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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髯长青——纪念郑曼青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师友书画展

 主办单位 

温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

 承办单位 
温州博物馆
温州市鹿城区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

温州市鹿城区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

温州市鹿城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温州衍园美术馆

 协办单位 
台湾时中学社
温州市鹿城区郑曼青文化研究会

温州博物馆之友协会

温州春兰草堂

 展览时间 
2022年12月20日至2023年4月15日

 展览地点 

温州衍园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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