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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学校那些日子

 东营微文化_ 2023-01-11 发布于山东

摄影丨旅途

出罢春季那茬子伕,就进入了麦收大忙季节了。俗话说,三秋不如一麦忙,生产队里过麦那真叫忙哩。天不亮就提着镰刀去田里割麦子,三顿饭都在坡里吃,直累得腰酸背痛,连炕也爬不上去了。刚回村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壮志与激情早已被繁重而又无休止的劳作折腾得无影无踪,心里充满了迷茫和徬徨。
没想到码三小学扩班,急需老师,大队党支部选中了我,由是我便糊里糊涂地当了一名令村里人羡慕嫉妒的民办教师,开始了近二十年的教坛生涯。
小学校坐落在村西南角一块不大的空地上,西边靠着供销社的苇席收购点,每逢码头集挤满了前卖苇席的人,扛着的,背着的,抱着的,掐着的排成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湾沿边。东邻是一些刚刚搬来的住房,其中有一家住着我小学老师韩庆民先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不再教书了,成了一个农民,但是举手投足,甚至连碾篾子、锄草也都是一副温文尔雅,卓然不群的样子。学校的北边是一个小湾,湾里种着莲藕,微风一吹,校园里到处弥漫着阵阵荷香。南边是一片树林子,有槐树、榆树、杨树、梧桐树,高高低低,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各不相让。树干上爬满了知了,林子里落满了小鸟。清晨,傍晚叫个不停,与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一唱一和,此起彼伏。小学校在喧嚣的闹市中享受着一份鸟语花香,而我又回了失去多年的少年时代。
学校里的最年长的老师是成汝春先生。他高鼻梁,大眼睛,戴一付一根腿的老花镜,写一笔漂亮颜楷毛笔字,经常操着一口时而“普通”,时而“扑通”的嗓音,摇头晃脑地背诵唐诗宋词,并自诩为我们学校里的活“字典”。每当这时,我就捧着一部厚厚的《词源》,专找一些生涩隐晦的词语来考他,而他却都能如数家珍,甚至连渊源出处、本义引伸义讲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与《词源》中一字不错。有时,我故意逗他,与他争论,他大眼一瞪,面红耳赤,活像电影《闪闪的红星》中还乡团头子胡汉三,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其实,他是一位忠厚老实,知识渊博,教学认真,宽厚包容而稍显迂腐的老先生。我与他一起共事八年之久,他给予我莫大的支持和帮助,成为忘年之交。后来,他调到另一个码二小学任教,不久,就退休了。我调到东营后,他还去找过我,两人一起喝着小酒,回顾在一起的日子,感到格外亲切快乐。去年回老家他大女儿告诉我,他去世了。享年九十六岁,无疾而终。听到这个消息,我无语了。早想去看望他,却一直没顾得上。如今他作故了,悲伤内疚之余,又不胜感念。
教数学的是王素珍老师。王老师是蓬莱人,丈夫是公社里的财经协理员,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才从滨州北镇完小调来。大圆脸,短头发,二目炯炯有神,说话声音宏亮,铿锵有力,干起事来有板有眼,雷厉风行,是一个宽厚仁慈,真诚坦荡之人。她虽然是一位娴娴女性,言谈举止,处世为人却有一股一般女人少有的丈夫气。她一家五口人挤在小学校南侧两间草屋里,那屋子又破又旧,每逢刮风下雨,四处透风,屋外大下,屋内小下,整个房间摆满了脸盆、缸子接雨,雨点敲打着盆缸,叮当作响,使人无法入睡。后来找人修了一下,总算是能住一阵子了。屋子尽管简陋,却被王老师收拾得干净利索,井井有条。
放了寒假,王老师一家回了蓬莱,便把钥匙交给我们几个给她看家。一到晚上,我们便点烧起小火炉,炒上几个小菜,翻出老单珍藏的好酒,举杯换盏,猜拳行令喝个痛快。春节一过,我们都盼着王老师早点回来。她一回来,便从老家带回许多好吃的。有海蟹、海虾,海蛎子,还有花生、毛豆、大馒头,特别是用面粉做的面鱼、喜雀惟妙惟肖,活龙活现,让我们大饱口福。记得有一次我和她组织学生在公路上开运动会,碰上一个外村不讲理的人把学生打了。我气愤不过,与那人扭打在一起,那人身材高大,而我身体瘦小,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这时,王老师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大声呵斥那人,那人自知理亏,不得不落荒而逃。
在我们的心目中,王老师不仅是一名治学严谨,诲人不倦的辛勤园丁,更是一位既严厉又宽容,善良慈爱的好大姐,有她在身旁,我们几个都感到有一种幸福安全感。
教语文的是我的发小、同学韩广荣。我们俩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一起背着书包上学,一起当了民办教师。广荣从小就特聪明伶俐,小个子,小脸蛋,小眼睛,小嘴巴。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写字横平竖直,端严庄重;唱歌童声童气,字正腔圆;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他音乐、文学禀赋极高,读初中时,就熟识乐谱,不管是多么复杂的曲谱拿过来就能唱,胡琴、二胡、坠琴、月琴、锣鼓十八般器样样精通,拉来如泣如诉,清脆悦耳。诗词歌赋、大篇文章信手拈来,满座皆惊,是我们同学中的骄骄者。
小学校是一至五年级的完全小学,8个教学班,300多个学生,十几个老师。绝大多数是民办老师,只有成汝春和王素珍是公办老师。公办老师有工资,每月43.5元;民办老师每月仅仅2元的补助,挣的是工分,每天一个工,年底生产队分红,一个工只有五分钱,少得可怜。
尽管待遇很低,但大家干得却很有劲。王老师带五年级数学,成汝春带四年级语文,我和广荣带着五年级的语文,一二三年级分别由韩庆孜、杜桂芹、杜桂田、许月华、许金花、张光晓等教课。大家讨论制定教学大纲,研究教学方法,自制教具,写教案,搞家访,为启发孩子们的学习兴趣,成立课外活动小组,努力提高教学质量。为了活跃师生的学习生活,经常与孩子们一起做游戏,打台湾、捉特务、击鼓传花,一个个都像是老小孩,上课,下课,自编自排小节目,被评为公社里的先进小学。这期间,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又介绍王素珍老师入了党。老师们辛勤工作,教学相长,日子过得既充实又快乐。
1976年大码头初中下放到各村来办,码三小学带帽初中班,改为码三学校。小学升初中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学校接踵而来的是许多困难和问题。一是师资问题,小学的大部分老师都是初中学历,有的只上过小学,本来教小学就非常吃力,根本无法胜任初中的教学任务;二是由于缺乏老师,诸如数学、物理、化学、英语等课程开不起来;三是没有教室、课桌、教学仪器,无法进行正常的教学。
面对着三大难题,我们没有退缩,而是迎难而上。首先利用暑假一个月的时间建起了初中部新校区,两排红瓦房赫然而立,窗明几净,非常宽敞。院子中间竖起高高的旗杆,作为每天早上升国旗之用。我们把新命名为东校区,原来的小学部自然称为西校区。没有桌椅板凳,乡亲们凑,有条桌、方桌、椅子、板凳,大大小小,七高八低,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王素珍主动请缨带毕业班数学课,我挑起了毕业班的语文课重担,成汝春、韩广荣、韩广德分别任初一的语文课,并专门组织招考评审小组对村里的高中毕业生进行了严格招评选拔,新招了韩庆敏、韩双祥、许志红、许晓红、燕奎礼、韩卫等分别担任物理、化学、英语课程,其它历史、地理、生物、音乐、体育等副课由主课老师兼职。
没有教学仪器,老师们土法上马,自己制作,没有参考资料,学校成立攻关小组自己编写。为了尽快提高师资水平,每个老师都制定了自修计划,晚上自学,白天教学生,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就连午休时间有的老师也不放过,骑着自行车跑到家里给学生辅导,调动起教与学的两个积极性,形成了良好的学习氛围。
那个时代,高考是孩子们离开农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也是乡亲们望子成龙,光宗耀祖的一线希望,老师们深知自己责任重,不敢掉以轻心。年近半百的王素珍老师家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还没有上学,一天到晚盯在学校里,孩子也顾不上照料。临近中考的那段时间,由于工作压力大,为学生们加班加点,突然患了脊椎病,腰疼得直不起来,她咬着牙,背上暖水袋坚持上课。孩子们望着疼得满脸是汗的老师,感动地流下了眼泪。韩庆敏、许志红既要辅导学生,又要自己复习准备高考。
我既当校长,又当班主任,还带着毕业班的语文、政治,忙得不可开交。晚上下了自习课,我总是要在校园里走一圈。我发现教室里灯黑了,可是办公室里依旧亮着,有时彻夜不熄。每当此时,我就想起了李商隐那首无题中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的,人啊,不管干什么,也不管是身居何处,只要付出,就会心安理得,聊以自慰。
有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功夫不负有心人。1978年高考揭榜,码三学校大获丰收,一个班29人,考取小中考8人,技校2人,高中录取18人,升学率几乎百分之百。更为可喜的是韩庆敏老师考中了广饶师范学校,许志红考中了济南铁路学校。全校成绩名列全县之首,并出席了惠民地区先进教育工作者表彰大会,得到了全社会的认可和好评。
乡亲们更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这家炖鸡、炖鱼,那家摆酒、炒菜,以农民那种特有的淳朴和热情慰问犒赏老师们。孩子们开学报到的日期比较集中,我和老师们连续一个月不间断地去赴升学宴,吃得香,喝得爽,第一次尽情地享受了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殊劳。
1979年我调到码一学校任教,后又调到港联中任校长,离开了令我难以忘怀的小学校。
王素珍老师也调走了。进了广饶城,在二小任副校长。我们在一起共事十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从她身上,我懂得了执着与坚韧,学会了理解与包容,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在很长的时期内,我自觉不自觉地学着以她的行为方式去为人处事,每每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她的品行、德操、境界甚至影响了我的后半生。她退休后,做过两次大手术,身体大不如前了。我与广荣、广德多次去拜望她,每次她都是那样和蔼可亲,那诙谐幽默,那样爽朗达观,给予我们许多启迪与教益。前年一个寒冷的冬天,她走了,走得是那样急促,那样突然,来不及与我们说一声再见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有西泽、广荣、广德、庆孜、庆敏大都是在小学待过的老师,更多是她的学生们。人们挂着白花,含着眼泪,默默地为她鞠躬,告别。我望着她那张被党旗映照下平静的遗容,想起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心中一阵绞痛,泪水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广荣、广德也都退休了。我们三个倒是常聚一起,不是回老家,就是在东营,小学校自然是我们离不开的话题。有一次,我突然心血来潮,邀他俩再去看看小学校。可是找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广德告诉我,几经变迁早已是面目全非了。那飘着荷香的小湾,挤满人群的苇席收购站,爬满知了落满小鸟的小树林都不复存在了,但是那一起上课,一起跑操,一起与孩子们嬉笑打闹,一起享受家长信任,乡亲们尊重的日子却深深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壬寅腊月十六日好成于悟庐

【作者简介】

许好成,字子美,别署悟庐,1950年出生,祖籍山东东营。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北京荣宝斋画院特聘书法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画院工作室导师,著名书画家、艺术评论家、诗人、剧作家。

其书法作品多次在国展中入展、获奖,先后出版过《长天厚土》散文集,《谈书说话》艺术评论集,《悟庐文集》四卷,创作过吕剧《铁门关》《夫妻井》《故事前后》,京剧《闯王泪》,小品《老帽》,并被搬上舞台,公演后引起了很大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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