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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重峦叠嶂间:欧阳婷读《山川纪行》

 kibcat 2023-01-13 发布于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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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世界正在不断追问“未来如何更加可持续”。而“溯源”这一动作,正是对历史答案的慎重回望。上个月刚刚落幕的首届卷宗书店溯源奖中,“最佳可持续主题出版物”奖项授予《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这是著名真菌学家臧穆(1930—2011)于1975至2000年间在我国喜马拉雅地区的野外科考日记集,由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历经四年时间编辑出版。走入这位学者的档案,水彩绘图、钢笔速写等手稿影印图、辑录文字和对照呈现的笔记原稿,不仅传递出珍贵的自然科学知识,更以人文精神使知识拥有了一种抵达的真实性,呈现出科学研究关注真实之人的原初精神。

值此机会,卷宗书店特别邀请作家欧阳婷撰写书评,带领读者领略来自中国西南地区自然中的壮阔与浪漫,一同感受臧穆笔下所书写的慷慨,以及他作为一位学者不负天下人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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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这本书,可以读得很快,也可以读得很慢。如果只是把它看作是一本带有行旅色彩的笔记,那么日记体的文字确实是比较好读的,多是写走在哪里、看到些什么、经历如何,加之以手绘速写,大概很快就能读完。然而,如果以一个博物爱好者的视角,这些看似“简单”的手记,实则记录细腻、蕴藏丰富,那些辛苦到达的一个个地名、仔细辨识采样的一个个物种名字,无不在勾勒着三四十年前的生态环境和自然植被状况,再加上写意而生动的速写,令人跨越时空,再三思味。读完心里最多的感受,除了敬重,还是敬重,为老一辈植物分类学家所付出的辛苦、所做的坚实的奠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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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穆先生是享有国际声誉的真菌学家,他在早年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开创了西南地区高等真菌综合研究的先河,对许多真菌类群进行了专题研究,发表了1个新属以及40多个新种,同时还一手创建了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隐花植物标本馆,并任首任馆长。《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是他在1975至2000年间的科考日记,共53万字,配有他手绘的390幅速写插图,主要记录的是他在藏东南地区(1975 年、1976 年、1980 年)、横断山区(1978 年、1982年)以及云贵高原的科考及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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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真菌学会前主席、德国图宾根大学 F. Oberwinkler 教授2010年8月29日于昆明绘制的臧穆肖像

日记的起始是在1975年。熟悉我国青藏高原综合科考的历史背景,便会知道,限于当时的条件,青藏高原的考察一直难以长期持续开展,时断时续,直到1973年,中国科学院组织国内相关部门的50多个专业、2000多名科研人员,历经30年,才完成了这重要的第一次青藏高原综合科考工作。臧穆先生便是在1975年参加第一次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作为真菌学专家,他收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和标本,也正是基于此,他才能在昆明植物研究所最初没有一份孢子植物标本的情况下,通过一份一份地采集和积累,创建起隐花植物标本馆,并且后来和同行一起,完成了《西藏真菌》《横断山区真菌》的编写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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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穆在室内进行研究

不过,在《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这本书里,并非只是记录真菌。除了菌类、植物,他也对地质、地理、气象、农业、经济、少数民族风俗和生活状况等多有记述,尤其是书中的手绘图,非常生动。虽然都是他在辛苦劳顿的考察途中匆匆画就的速写、线稿,但也尽可能地着色。写意的感觉有时看着很像中国古代文人画,然而植物细节也生动而准确,甚至会感觉,手绘图比起实景照片,更有一种意境悠远而使人无法拔离出来的想象空间。书中无论是他的文字还是画作,都有古雅之意,显示出他的学养和底蕴,这种如同双翼一般的表达能力,在植物学家里也是不多见的。而这些,恐怕正是这本书虽然以科学和专业性做底,却也能够走向大众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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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臧穆夫妇在梵净山考察,左为黎兴江(1932.9—2020.11.4),我国著名苔藓植物学家,中国孢子植物志编委,整理臧穆20多册野外科学考察日记,为《山川纪行》的面世付出了巨大心血

下图:臧穆的部分野外科学考察日记

实际上,这本书是精选自他的《山川纪行:第三极发现之旅——臧穆科学考察手记》(国家出版基金版),后者的时间跨度更久,所集内容也更为丰富和全面,是他1975至2008年33年间野外科学考察日记的总集,集结了他所留下的20多册野外日记,上、中、下三册共120万字,同时收录了他的664 幅手绘图、213 张照片。这也可以说是在世界范围内都少见的、由完备的手稿影印图与辑录文字对照呈现的科考笔记。手稿日记的文字录入、校勘,拉丁文的校译,照片、图片资料的搜寻、整理等等琐细的工作,有赖于臧穆先生的爱人、苔藓植物学家黎兴江以及夫妇俩的学生、助手们(他们也都是不同科研单位和大学里的专家教授)及出版社的编辑团队。看编委会导言里说,“总集”偏重文献性,“精选本”注重普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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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的内页P188-189

“臧穆先生早期的青藏科考野外日记,物种采集记录占据了很大的篇幅与比重,对一般读者而言专业性过强,从内容的通俗性出发,编者对这部分内容进行了较大幅度的删减,采取了将日记中富有代表性、欣赏价值较高的绘图以插图的形式与文字穿插并排”,并且,部分内容在“总集”的基础上还有所改写、删节或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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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的定稿过程呈现

左图:电子稿初稿:完全录入拉丁文,尚未翻译为中文名

右图:电子稿定稿:已完成拉丁文的翻译,且已省略拉丁文,仅保留中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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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受众的需求和风格的定位,编辑部对同一内容的整理方式有所不同,呈现出三卷本(基金版)、精选本之间的区别

◉上图:《山川纪行:第三极发现之旅——臧穆科学考察手记》(上):手稿扫描图居中,手稿内容全文照录,居于图片两侧,物种拉丁学名全部译为中文名

◉下图:《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精选本):手稿中大量的物种名录予以省略

《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我甫读了20多页,就决定以后一定要再买一套总集(基金版)收藏。像这样内容具细、丰富且有极高艺术价值的手绘科考笔记,在国内罕有,如前所说,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少见的。恰恰是他行旅途中的那些坚韧生长的原生植被,他们忍受潮湿、干热、蚊虫、风雨所采集到的标本,所匆匆记录下来的植物、菌类名字(有些在路途中暂时只能到属名),才能够定义那重峦叠嶂间不同的大地受到季风、气流、降水、人类耕种等种种因素影响的特性,甚至可以由间断物种分布考证出,在更早的地质时期,冰川的移动、地壳的隆升、高原和山脉的形成这些史诗般的时刻是怎么发生的。而这,也是他和其他学者的科研工作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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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显现出臧穆先生丰富的精神世界。我之所以读得慢,也是因为除了日记的整理文字,把每张手绘图片以及上面手写体的字都细细看了,觉得这样才不负他的用心。

他写的日记,用语极为凝练,有点像读明清散文,有古意,也因此有着琅琅的节奏感,这恐怕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语感,在那样繁重的工作之余,每天挤出来一些时间做笔记,几乎没有细细推敲酝酿词句的可能。他自幼就酷爱中国传统书法和绘画,甚至曾萌发过报考艺术院校的念头,是父亲坚持让他学习自然科学。他还痴迷于京剧,在南京师范学院教书时期,参加过学校的业余京剧团活动,是正式的京剧票友,会唱很多戏,京剧唱词本身就有极高的文学性。在书里看到他在考察之余的阅读,读诗词鉴赏,读苏轼、贾岛、岳飞,也时常提及徐霞客。想必这些古典文学、艺术,潜移默化对他都有影响,他那个时代的学人,许多都是这样,学养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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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臧穆所画墨竹图

右图:臧穆的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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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穆登台彩唱京剧

野外科考条件艰苦,尤其是上世纪70年代,物质极为匮乏,然而看他在青藏高原的行走,不诉一个苦字,只是平静地描述他的所见所感。在我此前读过的另一本《青藏高原科考访谈录》里,恰恰也有一篇对他的访谈,他说,一场“文革”,业务荒废,去青藏考察,是心向往之,认识自然,采标本,搞研究,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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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内页:P18-19(上图);P64-65(下图)

青藏高原从1500米到4000米的垂直高度,给了科学家们非常难得的研究条件,展现了不同地带的物种和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一天等于是走了世界上的几个自然带。他在考察途中都是用铅笔画现场素描,晚上在蜡烛下填颜色(80年代中后期他才有相机拍照)。每天都记,一方面是采标本的需要,若不记录,所采标本的生境就会遗忘,另一方面采集地的风光本身也秀丽迷人,令他很想画下来。没有相机,路上就靠脑子记颜色,晚上回来先整理标本、烤标本,然后写日记、根据回忆把颜色填补上,一般都是半夜一两点钟才睡觉,早晨起来就要走,睡觉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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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1976年西藏科考归途(泸定)

下图:1982年,独龙江科考期间,臧穆在由云南进入西藏后,在高山湿冷的野外环境下做记录菌类颜色的标签及日记

最令人深感震惊的是,虽然辑录整理出的文字出于阅读方便的考量,把物种的拉丁名都直接换用中文名,但从手稿里可以看到,他随手记录的物种几乎全部都以拉丁名写就,可以看出他的植物学功底是多么扎实,令后辈感到由衷敬佩。他却说,分类工作搞到最后,常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人认识的东西总是局部的,而自然则无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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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穆整理的文字中直接使用拉丁名来标示物种。此图紫色所示为小叶杜鹃,1975年记录,位于西藏亚东,绰木拉日峰与帕里镇

他用这一双“有限”的眼睛,在看什么呢?

他看真菌的种类和分布情况,观察真菌与种子植物根系的共生现象。那些流石滩上的明星物种比如绿绒蒿、雪兔子有时都没时间走到近前看,只能远望,当高山灌丛草甸逐渐代替了森林,周围极干旱,无树木,只有紫红色的小叶杜鹃,他用色彩标注不同植被的生态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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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1994年8月6日,云南思茅至江城途中所见鸡㙡菌及蚁巢

下图:左为臧穆标本采集记录卡 19750528 大丝膜菌Cortinarius largus Fr. 右为臧穆的手绘真菌标本记录卡 1974 T. imbricate

他关心农田中的庄稼,小麦已经抽穗,菜花正黄,有几种小麦病菌,由周围他地传来,对收成很有影响。青稞的生长线能到达海拔4200米的地方。而高山草甸由于过度放牧和鼠兔破坏,很多有毒植物和有刺植物已经变成优势种,同时因为可供饲食牲畜的茅草种类也很少。

他看气候带的过渡和变化,干热河谷水分蒸腾强烈,或受季风影响很大,而高山地带也很干旱,因为寒风常年侵袭,唯中间地带属于湿润地带,海拔通常在3000-4000米。因此他建议干热河谷可种稻、玉米、茶、油桐、漆树,亚高山地带可以种小麦,再高处可以种青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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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6月26日,西藏自治区隆子县列麦雄曲河谷。农田中,小麦多品种已抽穗,菜花正黄。闻有3种小麦病毒病,由加玉传来,甚有影响(待考),据说有白翼蝉和多种蚜虫,亟待解决。

他还看岩层。河谷岩石基如果是沙岩,则水分不易保存,因此植被也差,而如果是花岗岩,被风化后有吸收和蓄水的能力,因此植被就比较丰富,而石灰岩容易形成较多的特异的小地形,植物种类也远比沙岩地带丰富。岩石的色泽预示着与古气候有关,比如含有高氧化铁的岩层呈现出红色,就是有古热带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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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元谋至黄瓜园途中所见的第四纪冲击红壤地貌

他第二次随着吴征镒院士入藏考察之后,在日记里对考察前期的阶段成果做了一个初步总结,画了气流对藏东南地区的影响图,分析气候对植物被分布、自然划带的影响,横断山脉河流、地形和植被的分布情况,以及藏东南地区残存的古南大陆(旧热带成分)植物区系的问题。这一部分的文字,是颇具专业性的综述,在日记里不多见,但是也非常有必要,这是他受专门研究植物区系的吴征镒院士的影响,对此做的详尽记录,而读者也能站在一个全局的角度,获得对青藏高原更深刻的识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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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9月日记,诸气流对西藏昌都地区影响示意图

从他的目光中,可以体会到他的博学,以及内心世界的广博。他不仅仅带着植物分类学的眼光,还带着多个学科的眼光,他不仅研究真菌学,也超越真菌,几乎是对万事万物都有兴趣,都想探究,这种综合素质,让他的手记内容涵盖丰富。看他的这些手绘记录,也会与时下流行的手帐日记联系在一起。不过,这个手帐的科学含量极高。他的绘画风格,随着去往的地方地貌、植被、气候的变化,时间、心境的不同,画中之意、设色用笔,也都有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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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尤其偏爱看他在云南高黎贡山和独龙江无人区这一带的考察记录(1978年,1982年)。横断山脉,三江并流,这被称为“世界物种基因库”之地,相信也是许多博物爱好者渴慕能够亲历探寻之境。

先看高黎贡山这一程。1978年6月到8月中旬,他们主要在怒江傈傈族自治州的泸水县和福贡县考察,这里是三江并流核心地区。从他画的这些手绘图的风格变化也能看出,与之前在藏东南地区不同,用色多了许多浓深的靛紫、青蓝,显示出山林的郁密、水气的丰沛,以及还多有热带的红壤出现,在记录中,阔叶树出现了桉树、木棉、榕树、油桐、野核桃、番木瓜等,气候和植被有了一些热带的特点。当然,他的主要工作是还记录真菌,从不同海拔高度真菌的种类和分布情况,也能够看出这里植物区系成分热带亲缘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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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高黎贡山一程所见的树林

他所画多是凭临怒江,险峻的深切峡谷、重山如屏,有时又如锯齿交错,浓云不散,峰脊偶尔微露,远山沓渺,路道和江水如游线迂回在重山叠嶂间。雨季漫长(他们去的6—9月正是一年中的第二个雨季),行路也苦,潮湿难耐,蠓虫滋扰,虽有时只是一笔带过,也能体会到背后未言及的艰苦,起初多用“雨蒙蒙”,后来都变成了“淫雨”。烤制真菌标本也不容易,只能烤到半干,第二天背着走,有些标本变黑了,幸好孢子还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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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1978年,怒江两岸险峻

下图:1978年,高黎贡山科考,臧穆乘铁索横渡碧江

而这一部分描写景物的文字,感觉比其他章节显得词句讲究。虽也是每天行旅之余匆匆写就,但耐品读,我在这一章停留的时间也长。看他的描写,再搭配看他画中的细节,我猜想,一个感官敏锐的人,面对这样大开大阖的壮景,也是很有抒发的表达欲吧。比如片马风雪垭口,这里海拔高,3000多米,因此几乎终日都是高山雨雾弥漫,谷地重雾不散,他描写此地的文字看来毫不费力、一挥而就,读来爽利,言简意赅,颇有节奏感和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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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1978年,高黎贡山 ,片马垭口处

下图:1978年,高黎贡山,姚家坪处

他画泸水县城,白墙黑瓦,说这里有些像李可染画的漓江烟雨中的房屋笔调,而我猛一看他画的这幅,也有此感,只是画中滇西北的山岭,峻意更浓。后面行走在独龙江腹地,群山环抱,重重岩脊屏障,他说有如傅抱石的披麻皴,“山水作墨不多,景色动人肺腑。”而云杉冷杉林中的松萝,“是一个明朗的基调,像石涛和尚泼下的石绿。”有意思的是,16年后他带着中日考察团重走怒江傈傈族自治州,再发感慨,

“凡所见大山大川,西南犹雄,惜无著名的山水画家,如抱石、可染先生来此,必有惊世大作。有些画家,如吴冠中、(吴)作人等,虽来云南,然未入大山,故未见此气势,难能有传世之作,也不可能在短期访问中,蕴有雄伟的气势。科学也是如此,如停止深人调查,不可能有完整的了解。”这些细细碎碎的细节,都让我看到一位植物学家身上可贵的艺术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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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夜晚下的泸水县城

云南独龙江这部分的考察笔记写得更为丰富,内容很多,写了100多页,除了植被,还记录了许多独龙族的风俗、民情、耕作、生活水平等。这也让我感到,像我过往读过的那些西方写作者一样,一个植物学家不仅仅只局限于自己本业,而是以一个博物学者的视角和学识,同时关注自然和人文,可以让他的写作达至更丰富之地。

他是中国科学界踏足这个生物宝库的先遣队成员之一,从贡山向西进入独龙江,再向北开始穿越原始森林,上溯至独龙江源头的两条分岔河流克劳洛河和麻必洛河,最后沿克劳洛河进入藏南察隅县的日东河流域,这一段无人区,原始生态保存完整,独龙族的生活古老而神秘,此前从未有科学家涉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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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独龙江考察期间

进独龙江的准备工作很具细,臧穆先生根据前期的科考总结,以及地图地形地貌,两次绘制了很详细的科考线路图,可见他的重视。独龙江两岸,植被开始出现了芭蕉、水青冈、桤木、鱼尾葵、马先蒿、苦苣苔科等,从他的画用色上看,都是浓深的绿,墨绿,绿到发蓝的绿,可以想象出原始森林深山的蓊郁、阴翳,如他所写,“森林林冠极整密,树冠层次无法区分,密密麻麻,上上下下无针、阔之混交界限。”“云雨之中,也自成颜色,非中国水墨画莫能达其实景真情。”当独龙江出现时,“声响至巨”。他们又逢面雨季。这里3至9月几乎天天有雨,11月底开始有雪雹至翌年2月,交通中断,马帮不通,因此雨季反而是马帮畅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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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8月27日,独龙江考察

山雨不止,路水不断,行路、炊食、夜宿依然艰难,比在高黎贡山区犹甚。在他的笔下,也可以看到他对生态和水土流失问题始终忧切关注。先前在高黎贡山区,就屡次写到,森林砍伐情况严重,河谷被辟为梯田,变成耕作粗放的农垦区,远望高山虽尚有森林线,若不加保持,数年之后,也难幸存。而行进在独龙江畔,虽然是无人区,林山林海,然而有独龙族居住的地方,还是可以见得,山带也因为耕种火烧而斑斑点点,林带呈残存状,无法连接。农业以玉米、水稻为主,因为不善使用肥料、缺乏科技知识,谷物长势也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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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龙江流域的农业与生态问题

彼时是1982年,独龙族当时有3300多人,居住在深山,刀耕火种,生活简陋,缺医少药,人均赤足,腿上蚊叮的痕迹密密麻麻。还有麻风病人家,也不隔离,以及肝炎、肺结核也在流行中。考察队的行装和采集用具,都是雇佣独龙族的民工,尤其是年轻女性来背送,背带绕过前额,以颈部力量来负重,很能吃苦,男性则都在农忙和担当民兵。贫穷之地,而人有古风,带路民工,休息时把他的6个鸡蛋、4个黄瓜坚持让给考察队的人吃,他自己则吃黑荞麦饼。路窄主动给独龙族妇女让路时,她会以瓜相赠。还有纹面女,以老妇为多。字里行间,他对淳朴的少数民族,总有恻隐之心,也屡次提及,这一段行程,若没有背工和解放军的相助,他们不可能顺利地完成科考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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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龙族的民居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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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独龙江独龙族纹面女。1982 年8 月24 日 周二 雨  (此地的)老年妇女,50 岁以上者多有纹面,(其)花纹规则,多以斑点的间隔,以鼻为中,两颊分散,远观之呈蓝灰色,近看有对称的图案可辨。

我在读到这一部分内容时,也时常想起英国植物学家金敦·沃德(Kingdon Ward)于1913年出版的《蓝花绿绒蒿的原乡》(The Land of the Blue Poppy)这本书,同样也是穿行于高黎贡山、怒山山脉、云岭山脉,写到许多滇藏地区的少数民族,如藏族、怒族、傈傈族、纳西族、白族等的生活。像这些珍贵的记录,都有着很重要的人类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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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的后三分之一部分,时间到了上世纪90年代,可以看出,臧穆先生的学术生活和科研考察侧重点有所不同了。这个时期的他,学术交流性质的考察比较多。他是中日东喜马拉雅地区植物及真菌联合考察的中方负责人。考察条件也不似年轻时代那么辛苦,书中他所做的画作,构图、线条、色彩,都细腻雅致了许多,可以感受到他在时间和心境上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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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大学时期的臧穆是班上的学习标兵和体育明星。以臧穆(前排右二)为主力的生物系篮球队,曾两次荣获全校篮球联赛的冠军。

◉下图:20世纪80年代臧穆接待日本学者。臧穆英文极好,昆明植物所许多外事接待工作都由他负责。

不过,毕竟还是在野外工作,也仍然会遇蜂蛰,遭蚂蟥咬。在云南中甸,他爬至4400米的高度,为日本同行采集虫草标本,因为多年患有糖尿病,下山时体力消耗过度,眼力模糊,幸亏有巧克力及时补偿,到了夜里,却浑身疼痛,双手微肿,也不敢翻身影响同室人。他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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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穆所写“我之对人,总尽了我的责任……“的手稿

像这样在书中前部分少有的谈论自己、思省人生的文字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已经六十多岁,力气、精力自然不如从前,初到云南时,他43岁,能随马帮疾行越涧,健步如飞,现在已经20多年过去,爬坡速度明显逊色了,甚至不敢快走。这让他常常忽然就要面对自己的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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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的内页P170-171

故地重游,也会让他常发感慨,今昔往昔,无论人事还是景物,都变化至巨。再访怒江洲是1998年,比之于1978年,虽有泥石流冲刷的痕迹,但车行平稳,公路也好了很多。以往来到这里,连日下雨,采集和调查都很艰难,马帮常常陷入泥泞中,坐在马上的人,腿碰在横木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举步维艰。今日乘车,已经极为便利,只是当年诸同仁都渐次退休,再来这里,唯有他自己。“孜孜以菌学为乐者,实属为数不多”。他“避贵而躲进寒居,以学术而自乐”,称这是孤芳自赏,

“人在寂寞中是一乐趣,人不甘寂寞是更高层的乐趣”。然而,野外考察依然是那么吸引他。他慨叹,夕阳无限好,可惜已黄昏,“来日做野外工作的幸运,日减一日……如能每年多跑山林,人生大幸福也。”从这些直面内心的文字里,也可以看出他感性而又达观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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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穆所写“人在寂寞中是一乐趣,人不甘寂寞是更高层的乐趣”的手稿

这部考察手记,既是臧穆先生最重要的工作行旅的见证,也是人生韶华时光的承载。他的人生轨迹,与这一个个不同的植物探索时期紧密相连。另一方面,这也是一部非常好的生态地理文本,他将三四十年前的河川风貌和植被状况凝固在了笔端,每一幅手绘图画,跟相机照片的留影同样珍贵。

而前面提到的三册基金版,也可谓浩卷繁帙。我在心中暗想,如果他致力于自然写作,将书中重点时期、重点考察的经历形诸于篇幅更长一些的文字,应该可以跟我同样很喜爱的美国自然作家艾温·威·蒂尔的四卷《美国山川风物四记》相媲美。不过,一直到晚年,臧穆先生都仍忙于专业词典的编纂工作,承担着《中华大典·生物学育·植物分典》苔藓和真菌这两部分重要的内容,还与夫人黎兴江研究员共同编纂了一部重要的工具书《中国隐花(孢子)植物科属辞典》。他在真菌分类学上扎扎实实踏出的这条平坦的小径,恩泽着无数后来的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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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时,臧穆仍然忙于专业词典的编纂工作,图为2000年他于思茅菜阳河考察

有这一套三册版的“总集”也足够了。这一套由他的爱人黎兴江老师担任总策划,汇集着多位学生弟子细致整理工作的手记,能够完整地出版,就已经堪称是奇迹了。不过,有一个深深的遗憾,臧穆先生的夫人黎兴江老师,离世之前没能看到样书出来,快递送往她的病床,只差一天⋯⋯听到这套书的编辑这么说,真是为之扼腕叹息。20多册手写日记,从至亲之人珍重的私藏之物,走向大众,从手绘本到电子化,无论是对于孢子植物界,还是像我这样的博物爱好者,都是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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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纪行——臧穆野外日记》的内页P200-201

接连几天我沉浸在这本精简版的阅读时间中,是极幸福的,书页我都翻得松松的了,泸水、福贡、贡山那些县城里一个个地名也都无比熟悉了。我顺着臧穆先生的文字,对着地图,看雪山、激流、深切的峡谷、壁立的岩石、重重复重重的分水岭、雨雾缭绕的峰尖、垂直分布的不同植被带、主要建群物种指示物种等等,他画中那些石绿、蓝紫、褐赭、紫红、泥黄的设色,青藏高原和横断山脉,以及在其间生存的种种物种,都几乎可以在脑中幻化成为实景了⋯⋯我想,未来如果有机会能亲身走入这些层峦叠嶂的深切峡谷,临近这些奔涌的江河,我的感受里,一定也会叠加着来自于臧穆先生文字与图画的深深印象。

撰文:欧阳婷,《北方有棵树》作者

◉图片提供: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

监制:姚岚

编辑:刘晋源

◉排版:罗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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