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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印象黄陂 2023-01-13 发布于湖北

  

文 | 周静

在汉居住多年的堂叔突发脑溢血,病世于这个疫情肆虐的冬天,我和老公回家奔丧。

堂叔是九十年代初早一批洗脚上岸拖家带口加入城市讨生活的一代农民工。当过搬运、做过建筑、制过皮蛋,后才在菜市场租摊设点卖菜靠吃苦肯干在城市站稳脚跟。堂叔的一双儿女,二十多年不曾见,已由幼稚顽童成长为如今挺拔帅气的小伙清秀靓丽的小姐姐了,在汉已参加工作多年,他们一家不是城市人却早已融入城市生活。

两年前堂叔回老家把早已瘫塌的老宅重新起楼,如今叶落归根算是有个栖身之所。农村老家对于堂弟妹也只是一个驿站,与村人少有的往来逐渐变成了相见不相识。社会正在以摧枯拉朽的豪放前进,农村,已融不下年轻人的肉身,到大城市打拼,努力赚钱追求高品质的富足生活才是成年人最大的体面与向往。沉寂的乡村靠年老体弱者坚守已是农村现状。

只有湾里有重大丧、喜事才聚集拢来,礼节性的上个门,说几句宽慰或恭喜主家的话就自行离开,没有以前主动参与事情的热情和积极。本不大的湾子,人数甚微,停放在堂屋里的堂叔除了堂婶的哭嚎再无几人,守夜的堂弟也是一脸倦怠,丧事的仪规繁缛他皆是茫然,年轻人都早早脱离了农村,少有懂得本地丧葬礼仪风俗的人。

屋里冷清,气氛凄凉。时代在变,曾经湾里的那种淳朴、纯真的人情味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而且明显。现在的农村,村貌变得现代化,人情变得现实化,人心相比从前冷淡了许多。

丧事是四堂叔和老公主持操办的。与逝者洗身、穿衣戴帽少有年轻者近身;选阴地、择吉时已无风水师;引魂幡挽联写者廖廖;寿棺被骨灰盒替代;呈述逝者生平的追悼会也被省略,只有做宴席的厨师师傅是带着全班人马全套家宴用具来的,少了借桌搬凳的烦琐。传承乡村几千年的民间丧葬习俗已快断档,仪规无继承,隆重的葬礼没有从前的热闹与悲烈氛围了。


在鞭炮开道,锣鼓声中,堂叔终是入土为安。众人下山入席,宾客不是很多,我选了一桌坐下,同席老人六七,一老人笑道:“如今难得有年轻人跟我们老家伙一桌吃饭呢!”

我闻言抬头望去,宽阔的门口摆了六七桌,入坐的大多数是些中年来客和湾里髦耋老人,如我这般年纪的(其实我也不年轻)未有几人与老人同座。闲聊几句,同席的其余长辈都在感叹,“年轻人都往城市跑,尽留些我们这些快要死的老骨头在屋里,儿孙辈回来了,像客人,怕耽搁,回得快走得也快,即便回来了也说不上几句话,住几长时间,全凭他们的态度,最是孙辈们,不熟悉地方,要陪着玩领着玩,生活还不习惯,没网没新奇好玩的闹着情绪说走就要走……”

是啊!想到从前,喜事请,丧事到。每逢遇到红白喜事,只要得到消息,全湾不论亲疏远近,无论男女,大家都是自觉的来帮忙。逝者在家停留好几日,同村的每家每户都会派人来吊唁。坐一坐,对主家说些宽慰的话,陪逝者最后一程,神情凝重,极尽哀悼。出殡日年轻人更是丢下时间来跑堂听叫,无论是前堂还是厨房,众人皆是按步就班,各司其职,共同协助湾里德高望重者操办丧事。

从给逝者洗身穿衣,到收殓入棺,再到选地开穴,出殡入土,这些仪式看似简单实则繁琐,既有规矩还有讲究,都是遵守和延袭老祖宗留下来的风俗进行。丧事如此,喜事更盛,全湾大人小孩汇聚一处,吃糖嗑瓜子,天南海北,谈天说地,人人脸上荡漾着喜庆的欢愉,一派祥和的景象。如今回来,大人屈指可数,小孩更少。回到家的年轻人到主家报个到,即刻邀约,一会儿工夫搓麻声四起。

时代卸掉了他们手里的农活,玩牌勇当低头族是现代人的休闲方式,对传统习俗漠不关心。最近十年,所有的农村变化竟是如此之大,不知道是棺材重了,还是抬棺的人少了?传统礼仪真成了麻烦,死了一个人,三天或四天搞定,大人们要忙着上班、忙着赚钱,小孩要忙着上学,事情一结束,关门挂锁,喜事丧事场景都有惊人的相似。同席的老人们涶沬横飞就着这些话题,聊到散席,我在旁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确实,村中的青壮年早已多年前转移到了城市,田间地头,常见的也都是些头发花白的长者。农村,只剩下没人住的新楼房,楼房成了一个家庭办重大事情的落脚点。农民,绝大多数进城成为了农民工、私营老板和抓住了商时机的暴发户,农耕与农村礼仪传承被时代裹挟,农村的土地养不活欲望的灵魂。

作为农村出身的孩子,我心里竟有几丝惶恐!那些离开村子的青壮年,最初是怀揣梦想与希望走的,也许当初离开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时,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如今暖了荷包,争了体面,却失去了农村人该有的本真,变得浮躁、冷漠、骄奢。

以前村里的孩子都结伴转悠着玩,从小一起长大,有发小闺蜜,有好哥们姐妹,而如今,我们的后辈回到湾里竟然互不认识,无可避免对乡村少了很多感情,到了我们的下下辈别说乡情,亲情都淡漠了。曾经鸡犬相闻,炊烟四起的乡村,如今,荒凉颓废,居者廖廖,要么大门紧闭,要么就几位老人。城市化让老家人口越来越少,十户九空,曾经延续了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婚嫁丧葬习俗到今天已彻底落下了帷幕!

趁着空闲,我回了一趟娘家!

最近几年,除了春节拜年和清明,我已很少回去。每次踏上这里的每寸土地,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心生惆怅,见屋思亲,思绪总会在此刻一段一段的拉长。徘徊在湾里,驻足在老宅前,曾经留下我太多童年到青春印迹的老屋已变成楼房,早已换了房主。

隔着大门,我仿佛听到里面我们姐妹的打闹嬉笑声,父亲面对顽烈的我们的怒骂声,还有母亲在灶下添柴灶上煮饭的锅碗铲的撞击声,更有一家人逢年过节团圆时的说笑声,里面也有我同学闺蜜留下的身影,三三两两,常来常往,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这屋里渡过的。


曾听父亲说,老屋最初只是一间瓦房,经过几修几改最后才在八十年代初建成农村统一模式的连三暗六户型。房子堂屋很宽,左右各两间卧房,堂屋后面是厨房,每个房间摆设都很简陋。除了父母主卧有床铺,哥哥房间里有床桌外,我们姐妹的房间都是用睡柜当床,角落处还放着大窑缸,大缸装谷或小麦小缸腌制盐菜。记忆中,大缸是母亲的小金库,谷或麦子里面藏有鸡蛋,母亲一天天集攒着,到一定数量便上街变卖补贴家用,虽微薄也算是家里的一份收入。

缸里还偷藏有罐头、红糖、金果、芝麻饼,那是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带来的接礼,我们馋,母亲却舍不得给我们吃,更舍不得自己吃,她要“固执”的留着,瞧个病人走个亲戚又回转过去的礼物,不乏有些已变质放坏,她才允许我们吃掉,实在不能吃才万般不舍的丢掉。那个时候的农村,穷,但乡情浓郁、民风淳朴,人与人之间充满友善和温暖。走亲访友手里提点东西也是尽显人来客气,没有足够的资本去攀比去骄奢。

父母生养了我们兄妹四个,长姐大我十八岁,哥哥大我十岁,二姐大我三岁,分别出生在上世纪五、六、七十那个物质匮乏的贫困年代。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一辈子与土地为伴,一生勤巴苦做的过活,他们对生活也是有憧憬的,也想把生活过成富足的样子,最大的期许就是把希望寄托在来年里,三餐四季,勤俭勤劳节省,没有别的出路选择,梦想着就是不饿肚子有衣穿。

依稀记得,生产队时期,农村主要搞农业,干活是队长分配,白天按时定点出工,夏种夏收需要近一月才完成出夜工是常有的事。分田到户后,农忙十多天就结束了,人民有更多的时间从农田中解放出来,有人进厂做工,有人经商有人搞副业,就连年长的村民也随着时令积攒一些物品赶集做买卖。我家六口人的土地,父亲头脑活络做些小生意,我的记忆中我家似乎没有饿肚子的印象。

小时候对过年总是有种特别的期盼,因为只有过年我们才能穿上新衣裳,吃上农村特制的零食。大姐大我很多,仅读过一年书,但她心灵手巧,学过缝纫,我时不时能穿上她利用边角料做成的新衣,穿到学校引来同学的羡慕还被女老师叫到办公室全身上下观摩,以当做衣服的版样。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深受一家人的宠爱,大姐最爱给他做的是中山装,二十岁的年纪穿上中山套装帅气又精神。倒是二姐总是捡大姐的衣服穿,好一点的我再接着穿。


我十岁那年,大姐出嫁了,哥哥高中毕业也走入了社会跟着姐夫学手艺,二姐跟着父母在家务农,我在读书,一家人就这样平静的过着。又过了几年,哥哥也结婚了,侄子侄女相继在这里出生,我和二姐还待字闺中,这座连三暗六的房子就显得有些逼仄拥挤。九二年我读书毕业,跟着哥哥出外打工。我是父母计划之外生养的幺姑娘,自小是不太被家庭重视的,可生性好强的我总是希望能成为他们的骄傲,总想着做出一些让家人长脸的成绩来。

有父母有叔伯长辈的日子,我回家的心情是充满希冀与迫切的,总是长时间熬费心思的给长辈准备礼物,礼物不是很贵重,也算是在表达自己的心思。每每在回乡的路上就期待着能看到他们亲近赞许的目光,期待着父母看到礼物时的喜悦,期待着一家人闲坐在烟火暖香的堂屋搭广拉家常的温馨场面。

我说一些自己在外面的生活、见闻及城市的喧嚣繁华,听听姐姐哥哥说他们小家庭的趣事,再听听父亲有些絮叨的教诲:要节俭、要舍得吃苦、要与人为善……他讲年轻时他做过的一些自鸣得意的事情,种田是把好手,农闲搞副业,提起他的年轻时候,父亲激情昂扬,好似他就是一个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眉眼与举手投足间都写满自信。

偶尔也八卦一下湾里人家的事:谁家儿子结媳妇了,哪家老人过世了,谁家姑娘带男朋友回来了,哪家人在外发了洋财……。母亲则总是静静的坐在旁边,手里一刻也不闲的做着针线或编着草席或者是搓着麻绳。这些都是在这个家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这些场景也是曾经不止一次二次的出现过在我梦里,随着年岁的渐长,脑海里的记忆竟越来越深刻。

二零零一年,哥哥另选宅基地做了楼房,次年他们一家搬出了老屋,一大家人的居住条件又得以改善。房子变宽敞了,房子里的人却慢慢都走了。零二年腊月父亲走了,零五年五月四十二岁的哥哥也患癌去世了,零八年老来失子的母亲也撒手人寰。此后,老屋就成了空屋,渐渐成了危房。以后的很多年,家里的每样摆设因为有用或舍不得丢弃还摆放在那里,它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没有一丝的精致可言,但它一直在见证着一个家庭的富盛兴衰。老屋完成了他的使命,如同父母走完他们穷苦的一生。

父母于我们,只有一世的缘分,这一世里,我们从相遇到告别,有的差点来不及装进记忆。或许,牵引记忆长线的就是与他们曾经相夕相亲的老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谁也逃不掉命运的轮回,老屋不再,只留下寂静荒凉的乡村和一些不再熟悉的人。我清楚,从前已回不去了,再回来,陪我的只能是自己寂寞的影子。


抽多余的时间看望了湾下的陈妈和一个房下的婶娘,从小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出嫁的老家最亲近最熟悉的人。陈妈不到八点已经睡下,头发早已斑白不堪,尽管已经失去劳动能力还替族哥看着一双曾孙辈。婶娘则精神欠佳,身体抱恙,眼睛都似睁不开的样子,心事更甚!

农村漫长又劳碌的岁月把她们从我心里的那个模样都变没了,曾经的美人胚子陈妈,曾经宁醒俏皮的婶娘,如今都是身形佝偻风烛残年的老人,如微风中将要熄灭的油灯。在近十五年内,我在老家父字辈的男性老人已全部作古,我同辈的人也已廖廖。我希望他们可以健康一点、长寿一点、幸福一点,可,岁月又饶恕过谁呢……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岁月里消磨,在生活中挣扎,直到磨灭了肉体,失去了健康,没有了所有欲望的浮云,才不折腾自己。

农村的落寞代表着时代在发展,不紧跟大趋势,也会被时代的潮流抛弃。发展成长失去了童趣与玩伴,只留下各自安身立命的忙碌与忘我。乡情、亲情逐渐淡漠,九零后零零后已长大成人,为了生活在各城市努力奋斗,他们钟情于城市的繁华与便捷,对乡村陌生又无太多眷恋,最终对乡村多了许多冷漠。六零七零后已渐渐老去,故乡与异乡,有时只近到一场簿情的葬礼或者是一场喜庆的婚礼,我们用尽力气企图回望,终究还是无力妥协。有人说叶落要归根,也有人洒脱地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天边有个小卖部》里有一句话: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葬在那里的地方,就是故乡。我也是背叛故乡的逃离者,我深爱故乡,岁月静静流淌,可生活在咄咄逼人,时代趋势,城乡差别,我们不得不在他乡拼命过活。

已是隆冬,乡下的凌晨很冷,湾群微信里又说一位近八十的老人在平静中作古,据我所知,老人的这一生很少走出过陂北山村,在这贫瘠穿过的乡村度过了谈不上辉煌的一辈子,有时候不禁想起,是什么动力驱使我们颠沛流离?远方的世界其实除了繁华,有人的地方也还是江湖;明明在寻找与前行的路上很辛苦,还偏偏要乐此不疲?明明知道活着,时光只会让我们按时变老,没有如约的快乐,可我们偏偏还要奋力向前?

寒夜,从窗户飘进来的一缕缕炊烟柴火味!我在睡梦中呓语……

本文作者周静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周静,1972年腊月生。蔡店红苏村周家湾人(河棚);1998年嫁入蔡店鹿脚山村谢家田。现在黄陂区四季美从事园林绿化资材生意。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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