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仅用数语 止晋徵朝 少年子产当年平乱,“初出茅庐”使人眼前一亮,能否说是“一鸣惊人”,诸位自己判断。后来子产身为郑卿,在外交事务中的一席话、一封信,倒是实实在在“惊”动了霸主晋国:一席话,中止了晋国“无礼”行为;一封信,改变了晋国外交政策。这些口头语言、书面语言,真会那么“惊人”、有那么大的威力吗?言过其实了吧。先说一个与口头语言相关的故事,看他如何“仅用数语,止晋徵朝”。 现代人常说,弱国无外交。历史上的郑国曾一度就是如此。 公元前598年,楚师讨伐郑国。原因是:去年郑国刚与楚国结为“友好国家”,便招致晋国为首的北方诸侯大军讨伐,郑国便又转而与晋国结盟,因此才又招致楚国讨伐。面临强楚大军,当时执政大臣子良献策道:“晋、楚不务德而兵争(靠武力争夺小国为盟友),与(相与、结交)其来者可也(谁来就顺服谁)。晋、楚无信,我焉得有信!”于是,郑与楚盟于辰陵(地名)。你强国不讲信用,我也不讲信用;你强国不务德,我也不务德。以恶易恶,不讲信用,这成了子良当政时期的外交政策。 后来,子驷当政时期的外交政策是:唯强是从。前文已详,兹不赘述。 不讲信用,唯强是从,是子产之前一段时期内郑国奉行的外交政策。那时,郑国就像一棵左摇右摆的小草,“南风”强,降服于楚国;“北风”大,屈从于晋国。“弱国无外交”这句当今社会流行语,在历史上的郑国得到充分印证。而子产的外交主张与以往发生了质的变化,他挺起腰板,据理力争,郑国要自强自立,郑国要向超级大国说“不”,他要颠覆“弱国无外交”这一经典语言的绝对正确性! 《左传》·襄公八年》(前565年)记载:“五月甲辰,会于邢丘,以命朝聘之数,使诸侯之大夫听命。”这次邢丘之会目的很单纯,唯一一件事情是:盟主对各诸侯国“贡献财币之数”又做了规定,责令按时缴纳。“朝”是诸侯国君主朝拜别国诸侯;“聘”是卿大夫前去别国访问。这是一个国家两项重要外事礼仪活动,当然朝聘盟主是与特别丰盛的“贡献财币”相伴的。 邢丘之会后十四年(前551年)夏天,晋人却“徵朝”于郑。当时朝聘有一定之规:“令诸侯三岁而聘,五岁而朝。”时间一到,小国君主、卿相大夫便带大批贡品朝、聘大国诸侯,无须霸主催促。“徵朝”则是霸主无视规矩,临时命令小国国君前来朝拜,常常带有很强的随意性、胁迫性。这样的朝见,对小国是一种灾难,会带来很严重的“财政危机”,而且有伤国家尊严,国家君主任凭你呼来唤去、颐指气使,却也无可奈何。可这一次,在这个关键节点,子产站出来代表郑国对晋国使者说了一番过去霸主闻所未闻的话(译文): “在先君(晋)悼公九年,寡君(国君自称'寡人’,大臣代表国君称'寡君’)于这一年即位。刚刚即位八个月,我先大夫子驷跟从寡君就去贵国朝见执事(不敢直言国君,敬称'执事’,犹如后世称皇上为'陛下’,但言'执事’处并非都指国君)。执事对寡君不加礼遇,寡君非常恐惧。 “这次朝拜活动结束以后,(随即)于我国二年六月(国君新立,按新立之年纪年),寡君朝见楚国君主(国君新立要朝拜列国,朝楚是合乎周礼的),贵国则发动'戏之役’攻打敝邑。楚国还很强大,但(并不欺负我国)对敝邑表明了礼仪。敝邑欲从晋却害怕犯下大错,以为'晋国或许会责备我国不尊敬有礼的国家’,因此不敢对楚国有贰心。于我国四年三月,先大夫子蟜又跟从寡君到楚国观察是否有机可乘,以便离楚从晋。可是,贵国不解其意、不领会我们的苦衷,又发动'萧鱼之战’进攻我们。 “其实我们一直认为:敝邑毗邻晋国,贵国如草木,我们只是草木散发出来的气味,哪敢与贵国不保持一致呢?楚国逐渐衰弱不能保护我国(郑晋盟誓有'唯强是从’的誓词,见前章)。寡君倾尽国家财富,加上宗庙礼器,来(到晋国)接受盟约;紧接着(寡君又)率领群臣,跟从执事到晋国,参加年终会见。敝邑主张偏倚楚国的是子侯、石盂,回去后就讨伐了他们。 “湨(音菊)梁会盟的第二年(此前六年,前556年),子蟜告老退休,公孙夏(子驷之子,字子西,次卿)跟从寡君朝见贵国君主,参与'尝酎之礼’,协助祭典。隔了两年,听说贵国君主将要安靖东方,(那年)四月,又朝见贵国君主以听取事期安排。其间,寡君不朝见的时候,没有一年不派大臣聘问贵国,没有一次战事或其他事情不听命参与。 “由于大国政令无常,敝邑困乏不堪,意外的灾难又不断发生,所以我们无日不惊恐万状。尽管如此,岂敢忘掉贡奉大国的职责?大国如果安定敝邑,我们会按时朝见,哪里用得着(徵朝)命令呢?如果不体恤敝邑的难处、忧患,反而把不朝见作借口威胁下国,那就恐怕不堪忍受大国命令,而被大国丢弃成为仇敌了。敝邑实在害怕这样的后果,岂敢忘记贵君命令? “一切托付给执事,请执事思量!” 敢于向超级大国说“不”,指斥其无礼行为、抨击其不加节制的“勒索”行径,这是需要勇气和胆识的,而且还要讲究策略、讲究语言艺术。子产一席话道尽:曲在晋,直在郑。你对我们无礼,我们十分恐惧。我们依礼朝楚,你莫名其妙地攻打我们。晋数次伐郑,楚数次救郑,楚可谓“申礼”。我们若不依礼与楚往来,又恐怕你谴责我不敬有礼的国家。既然我们已经摈弃左右摇摆的外交政策,坚定站在晋国一边,所以我们朝聘盟主,从无坏过规矩,而且还超越了规矩。而你们的无礼,再加上经济上的盘剥,如果使我们实在不堪忍受而背晋从楚,那是你们的责任!子产不卑不亢,据理力争,说得晋使理屈辞穷,无言以对。“徵朝”也不见了下文。 子产能说出那样的话,而且收到良好效果,充分说明:子产是有“战略”眼光、是有“大局观”的。何以见得?研读上面那段话,分明可以感受到,子产是根据晋楚争霸之“大局”判定:晋国不会与郑国绝交,它绝对不会把郑国推向楚国一方。 让我们对此时的“大局”稍作分析。此前,南方的楚国崛起,并迅速向外扩张。(楚国,颛顼之后,芉姓,周时始封之君为熊绎,子爵,后僭越称王。楚人有非常强烈的进取精神。)公元前606年,楚庄王吞并一些小国后,竟然陈兵周朝边境,询问九鼎之轻重,欲伺机取代周朝王权。这就是“问鼎”“问鼎中原”之类典故的由来。由此可见楚国野心之大,只是由于周大夫王孙满讲了一番“在德不在鼎”的道理,楚庄王才打消觊觎神器的企图,但与晋争霸之心一时一刻也未消歇。晋楚旗鼓相当,都希望自己的盟友越来越多,势力范围越来越大,最终一霸独强,号令天下。而晋楚争霸,地势优越的郑国则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天然屏障,双方都极其希望郑国与之结盟,成为自己的战略伙伴。他们伐郑,深层原因正在于此。 那么,晋国“徵朝”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春秋时代是以礼治天下的时代,讨伐失礼的国家还要“大张旗鼓”呢。因为争霸,他们对郑国又爱又恨:“爱”其有地理优势,也有军事实力;“恨”其不死心塌地站在自己一方。所以对郑国又打又拉,以拉为主,以打为辅。而不管打、拉,都要亮出“礼”的招牌。盟主晋国生怕失去郑国,就从“礼”的角度,要求郑国时不时朝拜自己以表“忠心”。因此也可以说,晋国向郑国“徵朝”,既出于经济目的,更出于政治目的。 夹在晋楚两霸之间的郑国,确立联晋拒楚的国策后“譬诸草木,吾臭味也”,就不再三心二意、忽晋忽楚了,因而朝贡方面从不缺礼,甚至“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可是,如果晋国不以礼相待,不体谅小国的难处,随意“徵朝”,使得郑国“不堪任命而翦为仇雠”:硬把郑国推到楚国一方,那就是晋国自己失策了!子产从“大局”着眼,把其中的利弊得失讲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晋国君臣领会于心,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徵朝”风波过去了,可还有一个更严重、更棘手的问题——经济问题,摆在郑国君臣面前(事实上也涉及其他诸侯国),压得郑国喘不过气。《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郑人病之。”面对这一难题:繁重的贡赋,子产一封书信就破解了。真有那么简单吗?请看下章。 《春秋第一贤相——子产》撰者高根明(许昌长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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