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当政时期,长期战乱的中国正处于非常难得的相对和平舒缓时期。晋楚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无战事,各诸侯国基本上能友好相处。郑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比较融洽,没有大的争端与冲突。郑国与晋国的关系更是相当地好,子产多次使晋,每次晋国君臣都热情款待,晋君还很慷慨地赐予子产很多礼物。 “铸刑书”第二年,即公元前535年,子产又一次使晋。晋侯有病,子产为其解梦,晋相韩宣子依子产之言、行“夏郊祀鲧”(祭祀夏禹之父鲧)之礼,结果晋侯病情迅速好转。晋侯大喜,赏赐子产两尊莒国进贡的方鼎。古人迷信,无可厚非,子产的话或许起到了某种疏导宽慰的心理调剂作用,也未可知。此前六年,晋侯有病,子产曾对其病理、病因有过精辟分析,晋侯闻子产之言,称赞子产为“博物君子”,赏赐子产丰厚财礼(见前文)。可能子产在晋侯心目中印象很好、又很信任他,子产的话因而能起到某种疗效,晋侯才又一次得以痊愈。 子产不是医生,他去晋国也不是为了给晋侯看病。此次,子产去晋国办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他要代表郑国大夫丰施把晋君赏赐的一块田地,归还给晋国宰相韩宣子。四年前(前539年),郑伯到晋国朝拜晋侯,公孙段作为辅佐大臣,礼数很周全,对晋君很恭敬甚而有些谦卑。晋人很得意,晋平公要嘉奖公孙段,就把一块田地赏给了他,当即还写了策书交给公孙段:“授之以策”。平公说:“你父亲对晋国有过功劳,这我知道,我不会忘记你父亲的功劳。赐给你这块土地,也权且酬报你父亲往日的功劳吧。”公孙段再拜叩头,接受策书后回到郑国。 这位公孙段是郑国先君的嫡孙,前边所述“楚相娶亲”故事中公子围所娶之妻,正是这位公孙段先生之女。公孙段之父叫子丰,子丰之孙、公孙段之子叫丰施,丰施这一代以“丰”为氏,世称“丰施”。子产就是应这位丰施先生之请,替其归还晋君赐田的。把晋君赏赐于己的一块土地归还人家,按正常逻辑推理,应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顺利交接。事情可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归晋赐田”很费了一番周折,很费了一番口舌。 这块晋侯赐田叫“州”,也叫“州县”,它原是晋国功臣栾豹的采邑。栾氏灭亡后,范宣子、赵文子、韩宣子都想占有它。赵文子说:“州县原来属于温县,温县是我的县,州县现在还应该回归我的温县。”两个宣子一致反对说:“自从栾称分温县为温、州二县,并且占有州县,距今已传了三家。晋国分开的县已经不止一个地方,谁还能老老实实、一成不变地依照最初的区划去管治它?” 晋国最初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地域辽阔、沃野千里,它只是偏于一隅的小国。后来在它强势上升阶段,晋国君臣东征西讨、不断扩张,疆域不断扩大。为奖励战功激发斗志,也为收买人心,晋君常常把占领的土地很慷慨地赏赐功臣。因此新贵族不断孳生,世家大族的辖区也日渐扩大、不断变更。时至今日,疆域区划早已面目全非了,甚至是“一本糊涂账”。赵文子听了两个宣子反驳的话,觉得自己不应该争,很愧疚,就舍弃了州县。两个宣子觉得自己占有州县理由并不是很充分、不是很正当,也都舍弃了州县。 公孙段的父亲子丰,即丰施先生的爷爷,过去到晋国常常住在韩宣子家,二人交情很厚。公孙段能获得州县,名义上是晋侯赏赐,实际上是韩宣子的“内功”在起作用,是韩宣子为他请求的。晋侯听从韩氏之请,把州县赐予公孙段之父子丰。 至此,我们似乎应该明白子产为什么要代表丰施把州县归还给韩宣子了。不对!州县明明是晋侯亲口赏赐的,而且还有策书,“诸侯亦有国史,大事书之於策,小事简牍而已。”(《宋元人注四书五经·春秋三传序》)。那可是国书、代表的是国家啊,要归还应该归还给晋平公才对呀,况且哪有越过其君、直接归晋赐田于其丞相的道理?这个问题,等把州县交割清楚再说。 子产对韩宣子说:“过去贵国君主认为那个公孙段能够担当大事,因而赐给他州县这块土地。现在他不幸早死(此年正月公孙段卒),就不能长久地享有贵国君主的恩赐了。他的儿子不敢占有,也不敢告诉贵国君主,所以私下让我送还给您。”韩宣子不要,很坚决地辞谢了。见晋相真的不要,无奈之下,子产又这样说道: “古人有这样的话:'其父劈柴极多,其子不能负荷(比喻老一辈创就大业,下一代难以守成)。’丰施惧怕不能承受他先人在郑国的俸禄,哪里敢享用大国的恩赐(长期占有晋国赏赐的田地)? “即使您执政可以使他免于罪戾不受惩罚,后来的人如果碰巧有关于边界的闲话,敝邑获罪,他们那个丰氏家族就会受到大的讨伐。先生您接受了州县,这是使敝邑免于罪过(若有人讨伐丰氏,一定会累及郑国),又等于扶持、庇护了公孙段他那个家族。谨敢以此坚决请求!” 看到子产态度诚恳、归还之意十分坚决,韩宣子接受了。他把情况报告给晋平公,平公把州县给了韩宣子,等于过了“明路”,不算私相授受。韩宣子由于当初的话,觉得占有州县很不好意思,就把州县给了宋国大夫乐大心,换取了乐大心的原县。转了一圈,得实惠的还是韩宣子,而这也正是子产的用意所在。 子产归还了州县,他就放心回他的郑国了。可是我们心底的疙瘩解开了吗?州县是晋侯赏赐的,要归还应该归还给晋平公才对,至于归还后晋平公如何分配,那是你们晋国自己的事,与我们郑国无关!还有,千恩万谢的应该是晋平公,韩宣子倒成了最大的恩人,你不要还不行,苦口婆心地劝你必须接受!——真真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须知,此时的晋君晋平公与其父“三驾而楚不能与争”的晋悼公相比,实在不能同日而语;与其先祖、当年叱咤风云的晋文公相比,更是云泥之别。晋文公英雄本色,又有一批股肱大臣忠心辅佐,继齐桓公、宋襄公之后,晋文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三代霸主,不仅号令诸侯,在国内更是令行禁止。晋平公却无乃先祖雄风,在晋国,他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政不在国,而在家门,是大家新贵、世家豪族掌握晋国权柄。正如晋国贤大夫叔向所说“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若干年后“三家分晋”,其中就有卿族韩家(韩宣子后裔)。成为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其力量的积蓄在韩家发迹之初,其力量的壮大就在韩宣子世代前后。 此时的晋国就国家层面来说呈衰落状态,所以不得已与楚国平分霸主秋色,战乱频仍的中华大地才有了暂时和平舒缓的历史时期。这是春秋晚期,半个世纪以后,历史车轮驶进大规模血腥战争不断发生的战国时期。 话说得远了,还说州田。前面说过,较早时期州田确实属于赵文子,但由于二宣子要争,又都没有充足理由,结果三人都舍弃了。假如其中一人据为己有,晋平公敢把它作为赐田赏给别国大夫吗?政在家门,把州田归还给韩宣子,借此向晋相韩宣子示好,既加强了郑、晋二国的睦邻友好关系,又解除了郑国君臣的一块心病,这是一石数鸟,也足见子产用心之良苦。 子产这次归晋赐田于臣不于君的外交行为,表面上看似乎有悖常理,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子产外交思想既务实又灵活的表现。儒家政治思想在坚持“大道”前提下,倡导“权变”,子产这样做,也算“识时务,通权变”吧。 从“归晋赐田”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小国与大国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大国对小国可以巧取豪夺、恣意妄为,小国对大国则是察言观色、小心事奉。明明是你们的赏赐,我们也不敢长期享有,还得变着法儿、好言好语“逼”着你接受。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蕞尔国郑国的日子不好过,郑国执政大臣子产的日子不好过。子产能在如此窘迫的环境中为郑国在国际上争得一席之地,而且能为列国所敬重,实在不容易得很! 不单郑国,鲁国也有过类似遭遇。就在子产“归晋赐田”这一年,鲁昭公朝拜楚灵王,灵王设“享礼”招待昭公。席间,楚灵王一时高兴,心血来潮,把“大屈之弓”赐予鲁昭公以示友好。此弓是楚灵王心爱已极的宝物,随即就后悔了。 楚臣薳启强听说了,要替灵王讨回宝弓,就私下进见鲁昭公向其“祝贺”。鲁昭公觉得很奇怪,这有什么好祝贺的!询问祝贺原因,薳启强回答说:“齐国、晋国、越国想要此弓很久了,寡君并未舍得给他们,但送给了君主您。君主您(有本事)能够防备、抵御三个邻国为此而进犯的战争,谨慎地保有这一宝物,荣幸地享有这一宝物,这难道不值得庆贺吗?”鲁昭公一听,话里有话,“言三国将伐鲁而取之”:以此恫吓。这一招真灵,真把鲁昭公吓着了!昭公感到恐惧,就把大屈之弓毕恭毕敬地归还给了楚灵王。 区区一弓,“超级大国”尚且不愿赐予,何况偌大一个州县!可能会有人质疑:一弓会讨回,可这赏邑有晋君策书、有“法律依据”,岂能出尔反尔、说讨回就讨回!殊不知,当初赵文子执政期间,真有人,此人是他的儿子赵获,向他建议趁机从郑国丰氏手里夺回州田。可赵文子很守信、很仗义,训饬儿子一番后,怒喝道:“有言州必死!”由此可知,子产之忧绝非“杞人之忧”,归晋赐田绝非庸人自扰、多此一举。 子产“归晋赐田”,是为了预先堵住晋人嘴巴,不给你们提供讨伐我的任何口实,谁知道你们大国什么时候拿什么理由欺负我们!这件事情不大,仅仅是一份赏赐,但它却关系到丰氏家族乃至整个国家的安危;这件事情不小,涉及百姓生死、社稷存亡,但它又不过是一份赠予私人的礼物。不大不小的一件事,子产却看出其中的“奥秘”,意识到可能会发生的、潜在的危机,并能妥善处理。这一涉外事件的圆满解决,反映出子产心之细、思之密、虑之远。 世上有鬼吗?当然没有。可古人说有,《左传》记载郑国出现厉鬼连“杀”两人的恶性事件,子产这次应对,有些“别出心裁”,有些“特立独行”,请看第三十二章 反违正道 令民不惑。 《春秋第一贤相——子产》撰者长葛高根明(豫许昌长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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