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宋代的新儒学是回应唐朝末年天下大乱、武人当政的局面而提出的一套文治思想,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与政治文明的一种巅峰表达。德川家康在江户开设幕府后,大量参照新儒学的治国观念,制定了诸如《武家诸法度》《禁中并公家诸法度》等规范武士、朝廷贵族乃至天皇行为的典章制度,为江户时代的持久和平奠定了基础。 (德川家康像) 丰臣秀吉在16世纪末完成日本统一后,随即大规模发兵朝鲜,欲借道半岛,进一步雄霸九州,明军援朝抗日,双方在朝鲜展开了长达7年的断断续续的战争,1598年8月丰臣秀吉病死,这场一言难尽的战争由此结束。 据说丰臣秀吉留下了这样的辞世诗:“昔如朝露来,今如朝露去。红尘梦中事,浪静了无痕。” 在他殁后不久,他打下的大好江山旋即易主,子嗣被斩尽杀绝,可谓千古悲凉。 但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东亚世界史的历史剧目仍在上演:秀吉逐鹿中原的雄心大略自是失败,但明王朝却也因秀吉的侵朝战争而遭致严重削弱。几乎与此同时,建州女真部落在首领努尔哈赤(1559—1626)的率领下割据辽东,建立后金国,意欲问鼎中原。公元1644年,顺治定都北京,东亚大陆迎来了一个全新的中华王朝——大清王朝。 秀吉殁后,身为五位“托孤大臣”之一的德川家康(1542—1616)正式上位。 1603年,这位有着雄才伟略、老谋深算的大名在击败其他竞争对手后,从天皇那里取得“征夷大将军”这一最高封号,并随即在江户(今东京)开设幕府,正式建立了新政府。 家康在战国乱世中笑到了最后;由他开创的这个时代持续了二百六十余年,史称“江户时代”或者“德川时代”。1867年,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1837—1913)实行“大政奉还”,将最高统治权返还天皇,江户时代落幕。 承继江户时代的“明治时代”是全世界公认的辉煌时代;在这个时代,日本蒸蒸日上,先是打败了清朝中国,接着还打败了沙皇俄国。所以,有人可能会产生疑问:同这个高光时代相比,江户时代不就是封建、落后、黑暗的时代吗?若非如此,明治维新又何以发生? 其实,上述疑问涉及历史认识的问题,它依赖于一个人们常有的预设,那就是革命爆发前的时代一定是黑暗、没落的时代。然而,这一点不适用于江户日本。 江户时代是日本史上的一个高度和平、繁荣的时代;在明治维新前的19世纪上半叶,尽管也发生了诸如“天保大饥馑”(1833—1838)以及因之而起的“大盐平八郎之乱”(1837)等自然灾害与农民暴动,但整体上我们也很难说它黑暗和没落。在今天的日本,我们几乎随处都会遇到这个时代创造的文化遗产,位于东京中心的皇家宫廷就是最著名的代表。再比如,位于京都的著名的“清水寺”以及“二条城”,也都是这个时代重修或新建的作品。 它不但是日本历史上的高光时代,在同一时期的世界史上,它的许多指标也名列前茅。 美国历史学家苏珊·韩利曾经对江户时代的日本和欧洲进行比较,结果发现,在人们的健康水准上,日本并不亚于工业化已经开始了一个世纪的英国。江户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它的教育水准,如儿童的识字率等,也都不逊色于同时代的西欧国家。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江户时代是一个高度繁荣、文明的时代,它才在19世纪中后期获得了有效应对西方列强的各种条件。 我们现在并不是要重现江户时代日本的文明状态,而是要探讨如下几个问题:江户时代的日本如何实现了稳定与繁荣?从东亚世界体系的角度来看,此时的日本与中国有着怎样的关系?它的自我意识,又获得了怎样的新内容和形态? 重新审视江户早期出现的一个新观念,即“华夷变态”,有助于我们回答上述问题。 在当时日本的政治精英看来,处于清朝统治下的中国是由被称为“胡人”的北方少数民族,即女真族建立的国家;按照中国传统的“华夷”观念来看,中国已经不再是文明的典范,而是由“夷狄”统治的国家。 这就是“华夷变态”的涵义,它最初源于德川幕府的儒家学者编撰的中国形势报告书。 但另一方面,这个说法中还有一个隐微但极为重要的含义:既然中国已经胡化或者说夷狄化,那么日本就成了“中华”的代表,成了东亚古典文明的继承人。 显然,“华夷变态”赋予了“日本”一种新的自我意识与政治意志。这种自我意识的演变同样是一个历史过程,我们需要从德川家康来谈起。家康是江户时代的第一代将军,相当于中国皇帝中“太祖”、“太宗”级别的人物。 这个德川家康老谋深算,善于隐忍,富于韬略,颇有中国三国时代的魏国大将司马懿的风范。由于目睹了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悲剧,所以他在取得天下后,就开始了一个中国式的政治哲学思考:“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之?”这个说法来自中国的《史记》,是一个叫陆贾的谋士说服刘邦转换脑筋的有名说法,意思是不能依靠武力治国。而德川家康熟读中国古典,对于陆贾和刘邦之间的这一对话,应该说早就烂熟于胸。 据说,家康喜好读书,“素留意学术”,“以修礼文为志”,对《论语》《中庸》《史记》《汉书》《六韬》《三略》《贞观政要》等中国古典尤其熟识。 于是,家康在治国方面自然采取了“文武两道”并行的举措:一方面,刀剑入库,马放南山,家康继续秀吉时代管束暴力工具、禁止一般百姓携带武器的禁令;另一方面,他要为新时代确立一套新的政治体制以及与其配套的意识形态。 最终,幕藩体制在他手中完成:这是一种以将军和大名为顶点的家臣集团身份结构,武士对于农、工、商三个阶层保有绝对的优越地位和权威。家康在他精读的儒学经典当中找到了这个制度所必需的“名分”意识。简言之,为了收拾战国时代扰乱的秩序和人心,家康导入了中华帝国最新的政治思想。 这一导入儒家政治思想的行为,堪比大化改新时代日本对隋唐律令制度的吸收,对后世日本的精神结构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日本政治思想史学者丸山真男将其视为日本史上的一次“开国”,而“开国”的本质正是一种文明化的方法。就此而言,日本在江户时代达成的繁荣与安定,有着儒家政治思想所作出的独特的贡献。 实际上,江户幕府创建不久,家康就聘用了藤原惺窝(1561—1619)当法律和历史顾问。藤原惺窝是当时的一位著名的儒学家,一位朱子学的信奉者。 在此之前,中国宋朝时代形成的新儒学——亦即“宋明理学”,在日本多称“朱子学”——已经传入日本,不过大都依托于佛教。 藤原获得将军重用后,使得儒学研究从佛教寺院的教学体系中独立了出来,逐步成为时代的主流思想和学问。1607年,另一位著名的朱子学者林罗山(1583—1657)成为幕府的最高政治顾问。 经过几代人的发展,到了江户时代中后期,日本儒学研究已经高度发达,出现了一批赫赫有名的大儒,诸如山崎暗斋(1618—1682)、山鹿素行(1622—1685)、伊藤仁斋(1627—1705)、荻生徂徕(1666—1728)等人都成为一代宗师。 这些大师一方面醉心于孔孟之道的深刻和普遍,产生了对古典中国的尊崇之意,另一方面,又认为现实中国的政治和社会已偏离孔孟之道,因而产生了一种蔑视中国的心情。 比如,山鹿素行就有一本对后世有广泛影响的书,叫《中朝事实》,他在书里就直接宣称日本“以本朝为中华”或“中国”,也就是说,他直接用“中国”来称呼他置身其中的江户日本。 当然,日本以“中国”自居并不是空穴来风。除了大力吸收儒学的思想观念外,日本还确立了以朝鲜、琉球、荷兰为异国,以生活于北海道的阿依努为“夷”的“日本型华夷秩序”——江户时代的日本试图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华”。 日本成了“中华”,那现实的“中华”又到哪里去了? 在德川幕府成立初期,中国的明王朝虽然正处于急速衰落时期,但毕竟还是作为大帝国屹立在那里。然而,在内忧外患的双重打击下,这个大帝国在数十年后终于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女真族建立的清王朝。 这意味着东亚的世界秩序发生了根本变动。 在当时已经掌握了儒家思想精髓的日本儒者看来,这是“野蛮”战胜“文明”的过程。 日本儒者自认是“中华”、“中国”,首先源于这一秩序转换带来的冲击。在东亚世界体系这个框架内,“中华”意味着文明,意味着霸权体系的核心。因此,日本儒者以“中华”自任实际表明了一种政治意识与现状认识:日本已经自认为东亚古典文明的继承人。 不过,日本在明朝中国覆亡后以“中华”自居并非只是它的一厢情愿。 除了它在政治思想上向中华世界的朱子学靠近外,明朝的一些遗民在日本的活动,同样给日本造成了“中国已经灭亡”的印象。如果没有明朝遗民的影响,日本“华夷变态”思想的演化可能会欠缺火候,不会那么顺当。这一点见诸两位著名的历史人物的事迹上。 第一位历史人物是郑成功(1624—1662),他的一些故事可以说家喻户晓。比如,他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收复台湾,就是我们的历史叙事中特别强调的一笔。不过,在中日关系史上,他还有另外不为我们熟悉的一面。郑成功出生于日本长崎的平户,是一个中日混血儿;他的母亲是日本人,在清军征讨福建时自杀身亡。由于这些关系,郑成功往来于中国大陆、日本和荷兰殖民下的台湾之间,进行抗清复明的活动。这段历史被江户中期一个叫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的著名剧作家,编成了戏剧《国姓爷合战》,当时极受日本国民的欢迎。所以,通过观赏戏曲,通过大众娱乐的传播方式,中华王朝已经灭亡的观念就在一般国民当中也流行开来。 第二个历史人物朱舜水(1600—1682)的影响则更为深远。他才华横溢,同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黄宗羲(1610—1695)、顾炎武(1613—1682)、王夫之(1619—1692)等人并称,堪称一代宗师。明朝覆亡后,他追随郑成功,同样在东南沿海投身于抗清活动当中,其间数次到日本乞求援兵,但都未成功。 1659年,深感反清复明无望的朱舜水经过深思熟虑后,在友人陈明德和弟子安东守约的帮助下来到日本长崎,并决定终老异域。 朱舜水定居长崎后,他的忠义节烈与道德学问的名声在日本传开,引起了身在江户的水户上公藩主德川光国的注意。 1665年7月,在光国的盛情邀请下,朱舜水来到江户;同年8月,光国出任水户藩藩主,并聘任朱舜水为“宾师”(相当于水户藩的“国师”),这成为他在日本留下巨大功业的开端。其中,最大的一项事业就是指导光国进行修史——按照司马迁《史记》的方式,编撰一部日本的历史,即《大日本史》;该史书最终于1906年完成。 我们刚刚说的朱舜水的影响,正在于这部史书的编撰思想。朱舜水将儒学的核心政治观念,即政治的“正统性”的观念,注入日本的历史叙述当中。这个观念,就是“尊王”的思想,尊崇天皇的思想。提到“尊王”,很多人会立刻想到明治维新时期的“尊王攘夷”的口号。倒幕运动的爆发和改革的成功,都与这个“尊王”思想有直接的关系。 朱舜水还依照中国古代礼制和工艺制法,“将中国的工程设计、农艺知识、衣冠制裁以及书版柬式分别绘图制型”,向日本弟子传授。今天位于东京的汤岛圣堂,就是按照他撰写的《学宫图说》建造而成。另外,他还会集自己的弟子,亲自传授中国的礼仪,“使得经历了三百多年杀伐风气的日本,化成极讲礼仪的国家”。日本成为“礼仪之邦”,朱舜水厥功至伟。中国儒学有“礼失求诸野”的说法,我们今天在日本能看到大量古代中国的“遗迹”,倒是印证了这句话。朱舜水在日本留下的遗言中有“我自非中国恢复不归”一句,他在日本的儒学传授,其实有着对故国和文明的深切思念。 日本的学者和政治精英对朱舜水的功绩也念念不忘。 在今天的东京大学的校园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纪念他的石碑。大思想家梁启超对此曾评价说,“舜水以极光明俊伟的人格,极平实淹贯的学问,极肫挚和蔼的感情,给日本全国人以莫大感化”,因此,“舜水之学不行于中国,是中国的不幸,然而行于日本,也算是人类之幸了”。就思想观念来看,江户时代其实和中国已经走得很近了。 江户时代是一个高度发达、稳定的前现代的日本社会,这一点得益于它成功建立了一套稳定的国内政治秩序。这套政治秩序的理论根据,就是中国在宋代形成的新儒学。 宋代的新儒学是回应唐朝末年天下大乱、武人当政的局面而提出的一套文治思想,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与政治文明的一种巅峰表达。德川家康在江户开设幕府后,大量参照新儒学的治国观念,制定了诸如《武家诸法度》《禁中并公家诸法度》等规范武士、朝廷贵族乃至天皇行为的典章制度,为江户时代的持久和平奠定了基础。 因此,从日本自我意识演变的角度来看,江户时代的日本在精神发展上的最大特征就是吸收了中国的新儒学,吸收了儒学最高水准的文明论和世界观。这一点体现在“华夷变态”论上面,而这种论述最终凝聚为“日本即中华”这种自我意识的成型。这是日本精神史上的巅峰时刻。考虑到江户时代为明治维新准备了各种条件,我们还可以认为,传统中华古典文明的种子,即将在日本这块土地上结出全新的果实。 就此而言,我们对江户时代日本的重述,其实还提供了一个反思中国古典文明的新视角。如果从日本、从东亚整体的角度看,我们看到的正是中国古典文明的辉煌的历史;上面引述的梁启超对朱舜水江户传教为“人类之幸”的评语,正可以从东亚文明的角度来理解。所以,如何避免以非黑即白的态度看待东亚古典政治文明,是历史认识的基本课题。当然,东亚古典文明在日本结出来的这颗果实,已经发生了变异。我们今天回顾历史,不难发现这些变异所带来的各种后果。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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