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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花仁丨摘星

 云端赤火 2023-01-14 发布于广东

摘星 
作者:廣花仁


一阵古怪的声音忽然袭来。莫非有小偷进来?应是凌晨三四点了吧?躺睡在小阁楼中的向阳醒了。他正想坐起来,好从小木梯子走下仓库去屋外小解,却是四肢竟然不听使唤,整个身躯仿似僵化一般动弹不了:向阳太累了。他已经连续十九天日夜作业,通常都在凌晨二点过后才能休息。
 

时针拨回三个月前,春节刚过。向阳一家人的命运一夜之间遭遇了大逆变。 且说东兴区政府的人闲着无事,于是弄了个『横向经济联合』的名堂。他们安排其属下的东兴农机厂与省城的一家起重机械厂联婚,企图在东兴区某地段弄一个“某某起重机械一分厂”以期“搞活当地经济”,当中地皮由东兴区政府提供。
很不幸,向阳一家的住房和修理厂,在这次狐狗结亲行动中被划入了拆迁的红线图内。 赖以为生的修理厂注定大劫难逃。区政府不愿补偿一分钱征地征房款。在勒令向阳一家于规定时间内自拆自迁无果后,这天早上十点刚过,二十几个牛高马大的人,在一位腰间别着一支六四式手枪,手中挥舞着一副锃亮手铐的正牌公安的“保护”下,他们与一台“东方红”推土机同时猛然杀到。推土机自恃有一把雪白的大铲刀,使尽吃奶的力横推直撞。沙尘滚滚中,不出半小时,修理厂连同两间仅有六十多平方米的红砖瓦房,向阳一家八口赖以栖身的房子,被“腰斩”成了一堆堆残砖碎瓦。
房子被摧毁那一刻,家里的其他人这天都碰巧出去了。独自在家的向阳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他的两只眼珠几乎凸了出来,脖子上几条青筋竟然无端暴起,身上的血液翻滚着似要喷射而出,却又奈何不了谁!在无尽悲抑、孤独无助中,他愤然仰天长吟:

金口鲸吞红瓦房,安身失计阖家伤!

山人仰问云中日:螃蟹天生无直肠? 

 
临近傍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至。向阳一家八人在风雨中寄人篱下:总算在东兴农机厂厂长高惠明的同情下,他们搬进了农机厂的一间闲弃仓库。一群老少于四处漏雨、三四个破木窗时而射入道道紫色冷光、又挟杂着阵阵异味的一个残破瓦房中,咽下了一顿百味交集的晚餐:两条水瓜清汤和白米饭。
望着饭后久久不肯离桌、面如苦瓜的五十三岁老父亲,向阳竟无计可施。心里却在暗暗自语:天无绝人之路!!我信一定有东山再起之日,我要迎接明天的朝阳!双眼不畏冷光眺望窗外,他仿佛看见了远处一棵青松还毅然傲立在山峰上。黑夜中,青松受到了一场凄厉的暴风雨的无情偷袭。于是,向阳借着15瓦灯泡的微黄亮光,趴在木板床上,用圆珠笔在小本子上写下了两首诗:

苍松

携胆寒山立,青衫御雪风。

陋躯筋骨壮,未老志何穷?

苍松迎日

潇潇寒雨涤浮埃,岩岭青衫夜色陪。

东日如初地平起,红光先到此峰台。

暴风雨持续了一个晚上。
几天后,向阳找到了一个场地,是位于公路边一块二百多平方米的空地,另加一间约十平方米的红砖小瓦房。小瓦房的地面正好用作放置电焊机等设备和工具的仓库,而房中若用木板加装一个空中楼阁,亦是晚上休息、兼看守修理设备和工具的理想之所。主人家开价每月租金六十元。向阳不想与房东讲价,急急叫老父亲想尽办法,向一好友借了三百元作为场地预付租金和合约按金之用。当晚,与房东顺利签下了三年租约。 

修理厂迎来了重生。一向做事求新求精的向阳,忽然灵感爆棚,自创了一手绝活:农用手扶拖拉机车厢牵引梁和接头加强改装工程。出厂限载一吨的车厢有一条牵引梁原本非常单薄,若在牵引梁底部加上一条工字型旧火车钢轨等钢材来加强其承载力,又或用大号槽钢重新制造一条,则强度可加大数倍。牵引梁与车头的接合处俗称“接头”,接头必需重新再造一套,而接头的焊接工艺是重中之重,一定要保证百分百的可靠性,它关乎驾驶员的生命安危。经向阳加强改装后的农用拖拉机,运载五吨重的沙石等货物完全安全可靠。


生意出奇的火红。方圆三四十公里的人闻声而动,排着队前来等待改装他们以此谋生的拖拉机。这些青一色的农民叔叔,日夜渴望自己的“货车”能多载一些货物。他们要亲眼看见改装工程的焊接由向阳亲自操刀,要知道选用的加强钢材都经过向阳的眼才感心安。二哥是向阳的助手,负责一些画图,用青壳纸剪模型等工作。父亲则负责弄一日三餐,他俩白天在厂,吃过晚饭后便回临时住所。于是,向阳晚上加班又成了家常便饭。终于,大姐寄养在向阳家中的两个分别只有二岁和三岁的小女孩玉婷、小萍,从今以后不会只有水瓜汤送饭了,她们可以随意去漫品猪肉的香味。家中排行第六、刚读初中的弟弟,再也不用为交书杂费而发愁。二哥筹备婚事多时,急着需用的银两,亦即将有了着落。最喜欢的,莫过于老父亲往日的苦瓜脸今天竟然变成了莲子脸。可能,父亲已不再因买地皮、建修理厂、建住房,而欠下银行二万七千元贷款的事天天犯愁?或许明天就能还清呢。尽管,父亲曾经拥有引以为豪的三百多平方米地皮等产业,今天已如云烟飘散。 

随着阵陈思绪似影片般在脑海中播放,向阳的身躯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回复如初,又能活动自如了。于是他沿着小木梯下了小阁楼,轻步走出小仓库伸展了一下腰身,又用力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小阁楼的空气实在太郁闷了,空间窄小高度又短,身体坐起来的时候头部屡屡碰到上面的老瓦。无边的天际挂着几颗残星。

向阳的目光又转向东方,隐隐中一轮红日已然徐徐升起。这个白天既是焊接的大师傅,晚上又是工具房看守人的后生仔,此时亳无孤寂感。情不自禁中,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柏油路,放声吟了一首七言绝句:

摘星

红阳一露抹峰山,穹宇彤彤连海湾。

宜借飞鹰云里志,天河我往採星还! 

破晓时分,定格在一九八八年。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向阳的十九周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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