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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宁海】仇叶祥 | 捣年夜麻糍

 文化宁海 2023-01-15 发布于浙江

捣年夜麻糍

作者:仇叶祥

宁海人作兴在重要的日子做一种叫麻糍的食物,因为麻糍是从石臼里捣出来的,做麻糍又叫捣麻糍。每逢清明、七月半、重阳、过年等重大节气,或者遇到儿子结婚、女儿出嫁、老人祝寿等喜庆日子,都要捣麻糍。尤其是年夜麻糍,那是家家必捣,数量之多,场面之大,让现在的人无法想象。

冬至过后,西北风一阵比一阵吹得紧,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捣年夜麻糍的时间也就到了。主妇们先把晚米放在缸里浸泡,浸泡一周左右,拿出来冲洗,把米泔水冲洗干净,让家中的男劳力挑到碾子间去碾粉。

在我记忆中,老家仇家村有2间碾子,碾盘用红石板制成,滚圆滚圆的,立起来比人还高。这种碾子碾盘是立着转动的,碾槽低容易进灰尘。碾米是没有问题的,因为用米做饭前可以用水淘洗。碾粉则不同,得用碾盘小、碾槽高的碾子。这种碾子碾盘用青石制成,碾盘虽小,但很厚。碾槽高出地面约70公分,碾盘是斜躺着转动的,碾粉时可防止尘灰进入,隔壁杏树村就有这样的碾子。

每年碾年夜麻糍粉,需要早早登记排队。登记表张贴在碾子间门口,红纸黑字一目了然。轮到你家碾粉,不管是刮风下雨,也不管是半夜三更,都得照常进行,家家都得按顺序,户户不得脱位、越位。

碾粉时,要把浸泡过的米放到碾槽里。米快要碾成粉时,会粘连在碾盘、碾槽上,需要用镬铲不停地铲松。只有这样,才会把麻糍粉碾得细细的。碾粉时需要足够的人手,有人赶牛、有人在碾盘、槽上铲粉,有人把碾碎的粉拿去筛。剩在砂筛上的粉头,送回碾槽碾,最后剩下的粉头,拿回家放到石磨上磨。

碾槽加高了,馋嘴的牛很容易偷吃到槽里的米粉。这时人们会给牛套上用竹片制成的口罩,防止它偷吃米粉。那时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公家的牛,从来不会偷吃槽里的米粉。

外公姓华,据说祖上居住在白龙潭村,迁居到杏树村也有好几代了,总是人丁不兴旺。到外公这代,还只有他俩兄弟。兄长去世后,侄子搬迁到前王村外婆家,杏树村只剩下外公一户华姓人家。他住的道地,在杏树村中央,叫华家道地。这是一个有穿堂的四合院,走进车门是小道地,走过穿堂是大道地。大道地、小道地、沿阶都用卵石铺成。堂前口挂着牌匾,上书“华积善堂”四个大字,笔划苍劲有力,是前清名家留下的墨宝。独户人家村里没有祠堂,老祖宗的牌位就放在堂前后背。

外公个子不高,人长得很精练结实,手勤脚快,是一个典型的老农民。他特别善待耕牛,把它当成不会开口说话的伙伴。牛栏间夏天通风,冬天暖和,一年四季总是铺着干净的稻草。冬天墙壁上挂满了番薯藤,每天早晚,他会把番薯藤、稻草用铡刀铡得短短的,用热水泡软,拌上油饼喂牛。春耕冬种季节,他还会给牛喂鸡蛋老酒。因为照料得好,外公家的牛长得圆滚滚的,毛色特别油亮。他养的牛,好像通了人性,只要外公赶着它去耕田、耙田,从来都不会偷懒,不需要外公用竹梢去催打。进入碾子间,拉碾盘磨粉,它知道这是个干净的场所,进去前,把屎尿解得干干净净的,更不会偷吃碾槽上的米粉。

外公膝下有4个儿子、3个女儿。4个儿子,又生下6个孙子、7个孙女,华氏家族总算兴旺起来了,他心里感到特别的欣慰。为了家庭更热闹,他把3个女儿都嫁在仇家、杏树村。每年捣年夜麻糍都约在同一天,那样既能互相帮忙,更能图个热闹。当几十个人欢聚一堂时,就是老人家最开心的时刻。外公是大户人家,年夜麻糍要捣五六百斤米。

我家和姨妈家碾粉,都用外公家的牛。牛一天到晚拉碾盘,中途要解大小便了,它会轻轻地叫一声,外公就知道该让它去方便了。解完大小便后,外公用手抚摸牛的项背,嘴里唠叨着辛苦之类的话,并给牛喂鸡蛋老酒。牛好像懂得外公的心思,“扑哧、扑哧”轻轻地打着喷嚏,口中吐出一团团白气,温顺地回到岗位、卖力地拉起碾盘。

麻糍粉碾好了,捣麻糍开始,这是老老少少最开心的时刻。我家和姨妈家的麻糍,都放在外公家捣,表弟、表妹们全部集聚在外公家。勤快的舅舅、舅妈早已做好了一切捣麻糍的准备,水缸水挑得满满的、镬灶间堆满了干燥的柴爿。饭蒸、蒸山、蒸衣洗得干干净净。大堂前石捣臼、捣头擦了又擦,堂前里面支起了面床(案板),小碗口粗的大擀面杖,放在面床上,切麻糍用的菜刀磨得锋快……

捣麻糍,大人们都有明确的分工:我父亲是厨师,上饭蒸非他莫属。父亲说:守麻糍粉要注意三点,一是水要放得适当。水放多了,蒸出的饭蒸花粘捣臼、粘捣头,麻糍无法捣韧。水放少了,蒸出来的饭蒸花太硬,捣起来费力气,吃起来口感也不好。二是要拌得均匀,拌好的麻糍粉捏在手里能成团,丢到案板上能散开才算好。三是把握生熟度,没有蒸熟不行,蒸过度了也不行。父亲蒸出来的饭蒸花,就像是洁白的雪花堆聚在一起,抓一把放进口里,酥酥的口感特好。放在捣臼里捣,软硬适中,越捣越韧。

在灶间烧火的是老外公。外公年纪大,冬天夜里又特别冷,让他坐在灶间,可以取暖。小表弟、小表妹们夜里感到冷了,也会跑进烧火间取暖,小口甜甜的,叫一声爷爷或外公,老人家尽享天伦之乐,红红的火光照映在他老脸上,一张张可爱的笑脸在眼前晃动,这时的外公显得特别开心。

外婆生在清朝末年,赶上女人包裹小脚的年代,从冠庄来到外公家,生养了7个儿女。大娘舅的女儿十多岁了,他们仍没有分家,外婆克勤克俭地操持着这个大家庭。现在儿女们聚在一起捣麻糍,她这位老当家是最操心的人。一双小脚楼上楼下,灶间堂前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生怕哪个环节没想到,哪件事没安排好。对眼前蹦蹦跳跳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唠叨个不停:走路要小心、衣服要穿暖、麻糍要细嚼缓吞……。她平时很节俭,只有这时,才会把珍藏着的红糖罐拿出来,咸白菜梗也挑最好的切,让大家夹着火热的饭蒸花、麻糍团吃个痛快。那时,老家还有句俗语:要吃趁面床(案板),意思是捣麻糍时可放开肚皮吃。

每次捣麻糍,出力气最多的总是大娘舅。他头脑聪明,力气大,干活利索,又特别能体贴人。在杏树村哪丘田里稻、麦长得大,哪块地里蔬菜长得好,不用打听就知道,那一定是大娘舅种的。他无师自通,没有学过木匠,造房子做家具样样都会。我父亲身单力薄,又不善耕种,在生产队劳动底分低,儿女们又小,家庭经济困难,能解囊相助的总是他。

捣麻糍也一样,他知道姐夫力气小,把满饭蒸的饭蒸花提到捣臼里,一定很吃力,主动帮姐夫提饭蒸。捣麻糍时,挥动几十斤重的捣头,十分卖力。麻糍捣好后,放在案板上,用特大的擀面杖,靠手掌心的力量把它擀开。最后切成长约15公分,宽6-7公分长方型的块,那就是老家的年夜麻糍。如果要做成水糕,那就得把捣好的麻糍,摘成一团团,在案板上搓成长条形,再用水糕印(木制)把它压扁。这些工序大娘舅样样都懂,而且能熟练操作。在大娘舅的带领下,其他舅舅、姨父都配合默契,干得井井有条。麻糍捣韧后,小表弟、小表妹们还会围着大人转,要他们用麻糍做成元宝、小白兔、小鸟、河鲫鱼等玩具。

二娘舅长我9岁,读过几年书,看过很多小说、传记,记忆力超强,可以说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我青少年时在老家砍柴、编草鞋、卖缸甏等都是他教的。我和他在一起时,他给我讲《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里的故事。村里演戏,他背着我去祠堂看戏。我爱上古典名著、爱上京剧都是受他的影响。村里人都说,我说话的腔调也像他。后来我偶有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他看到后,都会评头论足。为我高兴、为我指出不足。2022年,我31万多字的自传《足迹:自叙人生路》出版,他看后笑着说:你应该把自传拍成电视连续剧,让老人看起来更方便。

捣麻糍时,他是大娘舅最得力的助手。还负责把捣好的麻糍送到楼上摊。摊麻糍是孩子们的事,我是孙辈中年龄最大的,自然成了摊麻糍的领头。

捣年夜麻糍时,外公家楼上摊满了竹簟。刚捣好的麻糍,还是热的,不及时摊开会粘在一起。麻糍还不能见阳光、也不能吹风,否则,会皲裂。皲裂后,就不好储存了。二娘舅把麻糍送到楼上,告诉我:这是谁家的麻糍,摊在哪张竹簟上。我会领着表弟、表妹们按照二娘舅的吩咐,把它们整齐地摊在竹簟上,麻糍与麻糍之间留出一指空间,并留足走路的通道。二娘舅端上第二臼麻糍时,会检查第一臼麻糍,有没有摊直?空间是否留得合理?不合格的要重新摊排。间隔1-2小时后,还要翻麻糍,这样才能凉得更快。上半夜,表弟、表妹们干得很认真,临近深夜,年龄小的打着哈欠,找一个暖和的地方睡觉去了。这时小娘舅、小姨娘也会补进摊麻糍的行列。

几天后,麻糍硬了,各人把自家的麻糍挑回家,浸泡在缸中,随时拿来炒着吃、煮着吃、蒸着吃、还可以用炭火煨着吃。

作者:仇叶祥

网名金溪山人,浙江省宁海县人。

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原宁海县徐霞客研究会会员、理事、学术委员。近年来在《今日宁海》报“文化周刊”上发表文章50多篇,达13万多字。在《徐霞客在宁海》杂志上发表文章10多篇。《老家戏班子》《壬寅年赏雪记》等文章在《早春》刊物上发表。出版自传文集《足迹:自叙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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